战国野心家 第318节

  以乱世之国论,吴起认为这才是乱世天下正确的选择。

  可是泗上这里却截然相反,使民富的同时,又能够在潡水、最等地,连续击败天下强国。

  这很让吴起不解。

  眼看就要入城,吴起便生出了在陶丘中行走观看的想法。

  因为他不只是个将军,更有入相变革之才,这种视野让他不只是关注军事变革。

  揣着这种想法,伴随着车队缓缓进入陶丘城,吴起在马车上听到了万众欢呼的声响,陶丘本地的人组织起来,就在道路两侧迎接索卢参等人的归来。

  这应该是有组织的,也和墨家在这里的讲学息息相关,而且这里的商人早在半月之前就看到了墨家的“新报”,上面介绍了一些极西之地的国度风情……以及商人最关注的“转运丝绸、玻璃,百倍之利”的诱惑。

  越靠近泗上,入城之后的欢呼声越大,也让那些跟随索卢参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归来的人感觉到自己这件事的意义。

  数百人入城后,就安排在城中的馆舍休息。

  这里商人往来,这些年人数更多,莫说是数百人,就是千人也能够安排妥当。

  这一处馆舍和别地的完全不同,用的是红砖红瓦建筑而成,一些房屋上还镶嵌着在别处极为昂贵的绿色玻璃。

  这些玻璃如今也只能制作小块,所以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玻璃制造业刚刚起步时候的建筑风格:窗子很大,但是窗棂分开的用以镶嵌玻璃的格子很小。

  馆舍内的地面镶嵌着砖石,馆舍内也提供饭食,住宿之处都是白色的棉布被褥,看上去极为清新。

  这一般都是往来商人住宿之地,平民只要有钱虽然也能住在此处,但是价格相对而言较贵,也少有农夫入住。

  饭菜算是丰盛,尤其是这里的烹饪风格与原本中原贵族的风格截然不同,吴起也是食指大动。

  在馆舍内休息了两日,便传来消息,说是索卢参等人已经先行沿河回了沛地,他们这些秦人使团身份暂时不宜公开,在这里先休息几日后,再行前往沛地。

  既如此,吴起便与他们商量,自己要在陶丘走走。

  这里已经不是魏地,纵然各国在这里间谍习作极多,可能也有认得他的人。

  但吴起自认即便自己已老,风华不再,可寻常刺客七八个也不能近身,身边又有秦人死士跟随,是以不惧。

  陶丘原本是曹国的封地,乃是诸姬之后,之后才被有殷商风气的宋国占据,因此城市的布局虽然几经变革,依旧还有周制的影子。

  这一处馆舍处在城北区,这里是商业区,往来的风气就已经与三晋或秦不同。

  商贾往来其间,身边多有持剑护卫的游侠儿或是技击之士,其实也就是这些商人的保镖。

  秦地在二十年前的变革中,允许官吏佩剑。三晋之地,非士人不能佩剑。

  随着仲尼开了私学的线盒,随着墨翟等人持剑利天下,宋齐鲁等地的风俗已经开始悄然改变,配剑不再是一种贵族身份展示。

  只是贵族政治数百年,天下人皆以贵族为梦想,因而在宋鲁齐等地但凡能够买得起配剑的,一般也都会买上一口作为一种装饰。

  吴起看着往来街头的商人身边护卫,不禁感慨,这些护卫身上的佩剑……很长。

  长到吴起看了一眼就确定,即便带着剑鞘,吴起也能知晓里面包裹的必是铁剑。因为铜剑做不到这么长。

  除了铁剑之外,还有一些商人身边的护卫腰间插着亮闪闪的铜手铳,这在宋地看来已经成为手弩一样的防身兵器,并且逐渐被当地人所接受和熟悉。

  偶尔竟然还能看到一些长一些的火铳,很明显是墨家军中的兵器。

  吴起观察着四周,发现不少商人朝着一处名为“交易所”的地方去,那里车马极多,熙熙攘攘,门口有持兵刃者护卫。

  这交易所三字,用的自然是墨家的文字,这些年吴起勤学几何九数,对于墨家的文字多识得,尤其这三字又简单,不由默念几声,也能猜测到大约是做什么的。

  交易所外,有几处酒肆饭铺,有些只是一个草亭。

  那些商人身边手持兵器的护卫看来并不能进入交易所当中,所以多在外面等待。

  吴起在馆舍几日,知道此地人多喝一种名为“茶”的树叶,里面多加一些从海阳等地沿着水路运过来的“蔗糖”。

  这是二十年前天下绝无的风俗,但在这里已然成为市井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那些手持兵器的护卫多在草亭下喝茶等待,或是闲聊。

  吴起暗道:“天下都说泗上富庶,单从这喝茶之俗就能看出。闲人且能喝茶,闲人多,农人就少。农人少,粮价居然又贱,按照墨家所言,这就是人均生产力远胜别处。”

  “糖,不是盐,可吃可不吃。既然市井多吃,也能见此地富庶。想来秦地,喝茶加糖之俗,需要上士之上才行。”

  他在街头看看,本就是想要观察一些细微之处,所谓见微知著。

  心中所感,便和身边的护卫踱步走到了一处草亭之间,那里正有几个持枪喝茶的护卫。

  他早年游历卫、宋、鲁、晋,各地方言也算通晓,便暗示那几个开口便带着浓浓秦音或是晋音的护卫不要出声,走过去也要了一壶茶。

  那店家问了一嘴:“加一包糖还是两包糖?”

  吴起也没多想这其中商人的狡诈,又不缺钱,便要了两包,趁着个话题与旁边几持枪的护卫攀谈起来。

  待说了一阵,吴起佯作无意地问道:“你们可都从过军?”

  那几名护卫点头道:“都做过义师。陶丘义师成立的时候,我们便参与进去,做了火枪手。做了三年。”

  “你也知道,如今行商,处处凶险。若在泗上行商,自然是不用我们的,可是想要获利便要去凶险处,我们这些做过义师的,最受商人喜欢,多出高价雇佣。”

  说到这,说话的这名护卫便颇为自豪地说道:“那些游侠儿剑士,虽武艺高,善用剑,只是商人还是更愿意雇佣我们这些义师里退下来的。若持剑角力,我们不如他们。可要是押送马车、围车结阵、装填火枪压制强盗,他们不如我们多矣。”

  吴起点点头,他深以为然。在西河编练武卒,他就知道结阵而战的重要性,当初火药刚出的时候,亲信仆从就曾问过他:是不是火药一出,阵型阵法已无必要。吴起当时的回答就是越如此反而越重要。

  那些游侠儿技击士击剑角力,确实勇猛。然而临阵对强盗,比起纪律那要比起义师差得远。潡水一战之后,吴起就多感慨……越人佯北而不逐,能做到这一点的军队天下极少,可见义师的纪律之强。

  再说火枪如今已出,能够熟练使用火枪的,也多是义师出身的,这东西配合车阵连环确实是对抗强盗的利器。

  吴起想要多了解一下泗上的军制,便问道:“难道你们家中竟无田?不是说在义师从军的,退役后即便无田也会组织共耕?”

  那护卫笑道:“我本就是陶丘做工,不会种地也不愿种地。种地有什么好?我倒是喜欢到处看看,这几年跟随金主去过楚国、百越,可比种田有意思的多。”

  “每年金主给的钱财又多,虽多凶险,但却快活。我是不愿种地的。墨家之义,说要利天下,那得是墨者。我们又不是墨者,便只要求利即可。利自己而不害他人,人人得利便是天下得利。”

  “我虽没有成为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但我保护了金主让商货流通,使百越之民有铁盐可用、让荆楚之民有棉布可穿,又不曾偷盗犯禁,也算是利于天下了……”

  吴起闻言暗惊,心道这陶丘之地墨家讲学之风极盛,军中之人做工出身,居然也能够坐而论义,这确实不得了。

  他却不知道义师内部每天都要组织学习识字,又多讲一些道义。那护卫看吴起神色有异,这样的惊奇之前多曾有人问过,便笑道:“你也不必惊奇。这义、利之说,都是我们连代表每日讲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便记下了。”

  “义师从军的,多识字,这也是金主愿意雇佣我们的原因。只不过……利天下死不旋踵,既是誓言,便要遵守,又极难,非是有此志向坚定,也不愿更难以加入墨者。”

第三十八章 见微

  护卫最后所说的这些话,也正是吴起最奇怪也是最难想通的地方。

  墨者既说要求利,又说要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这如何让人心甘加入墨者?若死不旋踵自苦以极,又与求利相悖,怎么想都想不通。

  不过他也没有直接相问,便道:“我听说,若是墨家巨子有令,要为利天下而战,那些成为墨者的,即便退在家中,也必须尊令重返军中?”

  那护卫点头道:“不止如此。不止是墨者,便是在泗上的人,都有此义务。一旦众议通过,所有从军之人都需即可入军,不得拖延。”

  “连代表说,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泗上之人从军是义务,权利就是保证泗上之民富足、不受屠戮、凡有无地难活者组织共耕等等……”

  这人说话极有条理,若在二十年前,单凭这几句话,便足以响彻一方,足以做一邑名士。

  只是如今却只是一个普通护卫讲诉的,吴起不禁骇然。

  心中对于墨家的评价,不禁又高了一层,这墨家竟然是想“人人成士”?

  且不说这护卫到底是否理解那些话,便是能说出来,便已不易。

  这二十年前能够识得几个字的,哪一个不是士人?

  现如今在义师中退下的,都能书写自己名字,都能算是识字,而且人人嘴里都能几句什么义务之类的墨家书籍中的新词。

  这齐鲁开国之时,上士不过三百,下士不过半千,若以那时候士的标准来看,这泗上之地少说也有万士。

  吴起暗暗慨叹,心想自己经营西河多年,能写字的又有几人?

  那护卫见吴起在那沉思,又道:“不过,我是陶丘人,又没有在退役后参与共耕或是去作坊做工,因而倒是不受此义务之约。陶丘不归墨家管嘛。”

  “可这就要是有一天真要是有什么利天下的大战,我也会返回军中的。墨家的事,总是对的,也能让我们得利,这都是看得到的。我虽不能成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但真要有所召唤,那我也不能退缩。”

  “正是天下得利,便是人人得利。我既为天下人之一,利天下便是利自己。真要到了需要我们这些人从军的时候,想来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都要死光了,他们死了,就没人救天下救我们了,就得我们自己上了啊。”

  “现在嘛……”

  那护卫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自笑道:“现在不是还有一心为利天下的墨者来救天下嘛,还轮不到我们。”

  “不过想来也用不上我们。真要是有什么大事,泗上义师已存近二十年。三四年一轮,十七八都要从军服役三年,每年有年轻人进来,又有老兵退去,真要打起来……不说对外去征讨那些不义之君,真要是有不义之君想占泗上,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十万雄师。”

  吴起附和几句,心中越发感觉到泗上军制的可怕之处。

  西河武卒,是重步兵,多披甲死战,训练不易,而且选拔极难,又因为牵扯到免税等特权,人数不可能太多。

  一名披甲武卒,需要会持弩作战,可以持矛冲击,既入选拔,便要从军到五十。

  他经营西河多年,武卒不过三五万。然而就是这三五万武卒,便足以让秦人不敢东顾、压服韩赵以臣侍魏。

  然而泗上的义师,却是和武卒截然不同的,这种三四年从军的军制,如今也只有泗上能够用。

  别国若用,便有许多行不通的道理。

  比如泗上的火枪,虽说射速不如弩、射程不如弓,可是培养一名可以近战怒射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时间。然而泗上的火枪手,要学的就是队列、举枪、齐射、行进,半年即可成军,对射不弱于那些操练了七八年的弓手。

  泗上军阵,阵整而笨,追击迂回全靠骑兵。而马镫又源于泗上,各国都在用战车的时候,泗上便开始有了骑兵,远胜各国。所以步卒的训练,就以方阵横队为主,经过三年的训练,即便退回家数年,一旦征召,半年又可熟悉,结阵而战便可不弱于别国强军。

  再加上墨家军中宣传道义,人人知为何而战,又有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为中坚……真要是有什么“好战之君”欲得泗上,那恐怕墨家真的能在泗上拉出数万军士。即便不能野战,用以守城,以墨者的守城筑城之能、配合火炮之利,到时候墨家的那几个野战之师在旁逡巡,谁人敢言胜?

  他也想过如何与墨家对阵,但是想来想去,如果墨家当乌龟野战死守,似乎还真的没有办法攻破。

  墨家义师打的仗不算多,潡水一战算是正规野战,后来的援最之战,则是墨家先派人助鲁国守城,待齐师疲惫的时候,义师再进军,齐人溃败,算不得对阵野战。

  若以潡水之战而论,吴起思考了许多想要攻破墨家防守的战术,可他所能想到的获胜的可能,最终都归结于墨家的右翼主动追击,拉开阵型,除此之外别无胜算。

  吴起不是一个把所有胜利的可能都归结于对手犯错的人,所以他知道墨家义师难敌。

  想要攻破,除非炮、骑强于墨家义师,然而炮、骑强于义师的又不存在,墨家只要不想进攻,那就真就无可战胜。

  原本潡水之战的时候,其实还有机会,现在嘛,墨家未必能能吞并各国,可要是各国想要联军攻泗上却也不可能。

  吴起暗道:“泗上之地,已经彻底归属墨家了。魏击若取泗上,魏国危矣。只是他既不听我先压服秦人之言,又对泗上富庶心怀贪婪,如今我又入秦……文侯霸业,毁于此子啊!”

  念及于此,吴起终于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你们服役之时,连队之中可有加入墨者的?”

  那人点头道:“有啊。我做火枪手三年多,连队里一共七人成为墨者,或是候补墨者。”

  吴起便笑道:“那墨家又说要人人求利,又说要做墨者便要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这岂不是如同一个人说我既喜欢白色,又讨厌白色吗?”

  那护卫瞪着眼睛道:“你这人……说的可是不对。”

  “连代表是这么和我们说的。其一,我刚才已经说了,利天下便是利天下人,人人又是天下人之一,所以利天下便是利自己。这和墨家的兼爱之说是一样的。”

  “墨子不是说过嘛,仁就是爱,爱自己才能知道怎么爱别人。比如我们连代表说,我喜欢马,是为了骑马用马,那不是爱马。连爱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爱别人?”

  “利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得知道自己想要得利,然后才能知道这天下怎么能让自己得利,然后就要知道做什么才能让天下得利,从而让自己有得利的机会。”

  “那以前的庶农,在土地之上,觉得缴纳租税为贵人服劳役,那是自来如此。墨家得先教会人们求利,然后才知道这不合理,然后为了求利就得做点什么吧?”

  “其二嘛,那当年子罕不受玉的故事你听过没?有人以金玉为宝,有人以义为宝,得宝便是得利,有的人便是觉得自己能够做利天下之人便是一生所求,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虽吃着苦,且乐着呢。”

  “就像是墨家内有一派,那真是自苦以极。他们觉得,自己吃苦,让利于人,为利天下而死,便可满足,接近墨翟禹圣,心中且乐着呢,这样的人还真不少。”

  说到这,这护卫忍不住笑道:“我们连队就有一个。就我们的司马长,他就是个最敬佩高孙子的人。哎呀,这个人呀……反正就是,我们觉得很苦的事,他乐在其中,还觉得不这样做,就算不得墨者。”

  半笑半敬佩了一番那个自苦以极的人后,刚要说其三,一名商人从旁边的交易所中走出,这人便噎住了其三,说道:“日后若能再见,咱们再聊。我先走了。”

  说罢,拿起火枪走到马车旁,吴起起身最后问道:“如你这样可以持枪的人,陶丘城内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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