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19节

  那护卫随口道:“少说四五千人。”

  吴起心头蓦然一动……墨家的军制,一旦随着火枪火药传遍天下,各国恐怕都要学。

  可是一旦学了,这民众皆能作战,一旦有人煽动,像是国人乱政、暴动之类的事,便要层出不穷。

  论天下,谁最能煽动国人?谁又能谈及道义?恐怕除了墨家之外,不做第二家考虑。

  然而,不学墨家的军制,恐怕日后就很难在乱世存活。

  车战已经随着马镫的出现而落后,火器的出现也让脱产的贵族不再对农夫有压倒性的优势。

  不学这种军制,不行变革,难道还是靠着车士带着徒卒,去冲击墨家的枪炮,一战而溃?

  学了墨家军制,墨家的道义思想若是流传,民众很容易觉察到那些不合理之处,又人人能战,世卿贵族不再能靠战车以一敌百,到时候岂不是各国都要暴乱四起。

  这不学军制,军弱,乱世争雄,你不学别人就要学,那要早死。

  学了军制,民强,墨家道义最易说服国人,稍微传播便能煽动,便可晚死。

  可早死晚死……这世卿贵族竟都是死。

  如今陶丘的一名普通的义师退下的市井之民,都有这样的见识……吴起摇头微笑,心道宋国只怕要完。

  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吴起心想,按照墨家所言,是宋国的世卿贵族要完,宋国倒是完不了。

第三十九章 知著

  必然的因果,总会引人思考。

  那名和吴起交谈了一阵的商人护卫已经离开,吴起却坐在草亭内,久久不动。

  他对墨家的学说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也知道墨家宣扬的“必然天志”之说,说的是铁器与火药时代的乐土,应该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天下以合乐土天志,正是千年未有之变局。

  他对宋国世卿未来的思索,因引动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曾说,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

  如今局面之下,宋国总会内乱而起兵祸。

  在这之前,他曾总结了天下数百年的历史经验,将战争的起源分为这五种。

  可是,这些年墨家的学说在天下传播,总说要探求万物的“本源”,吴起一时间有些恍然,自己总结的凡兵所起者有五,是战争的源。

  但这五种起兵祸的源头,又是什么呢?

  譬如他预想的宋国将乱,这内乱的根源又是什么?

  仅仅是墨家的煽动吗?

  如果是,那么墨家能够煽动的根源又是什么?

  他曾说,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如今这局面,但看陶丘,便知道宋不合于国。那么若是陶丘、商丘、彭城、宁陵、楚丘等宋国城邑皆不合于国,那么国又是什么?

  天下尚未一统,国的概念便很难界定。吴起是卫人,却成名于鲁,却秦楚于魏,如今又要奔秦,这让他开始思索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叛墨之士说,人固有一死,不能因为人固有一死便不去活。所以就算墨家说的对,天下终将走向墨家说的乐土,但也不能因此就什么都不做。因为墨家也在做,也没有因为这种必然就在那里干等着。

  吴起心想,自己是为了求功名,可自己求功名的本源又是什么?所求的最终又是什么?

  有人求功名,为了财、色、利,自己却明白,自己想要的只是施展自己的抱负。

  可这抱负最终,要怎么样?

  在草亭内思索许久,身旁护卫之人不敢惊声,久久无语,吴起带着满腹疑惑,起身再行。

  交易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一墨者正在那里讲学,周围围着许多的人跪坐于地听讲,多有持剑者,也有短褐草鞋的手工业者。

  陶丘处处都是讲学的墨者,风气极盛,吴起并没有靠近去听,只是在经过的刹那,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金为什么能够买到一些东西呢?或者说为什么正好能买到那些多粮食呢?为什么不是买一万斤,为什么不是买一斤?”

  “这是因为,挖金子的奴隶一年所能开采的金子是这么多,而如果这个奴隶去耕田,所能收获的粮食恰恰是那么多。所以这些金子便能恰好买那么多的粮食。”

  “市井买卖,都有衡量,那么金子和粮食的衡量,便是其中的劳作……”

  这些话之后,传来一阵阵叫好声,吴起知道这也是墨家学说的一部分,这二十年前天下都在谈论,他心头知道,这番话就是墨家说世卿贵族都是蠹虫的根源。

  这番话不绝,不能反驳,那么世卿贵族的存在就没有合乎天理的基础。名不正且言不顺。

  可这些话会绝吗?天下劳作的人不绝,这些话大约便不会绝于天下,总会有人相信有人记住。

  吴起又想到“本源”这个词汇,心想墨家的确是在解释天下诸多事物的本源,这知晓本源的人越多,天下的世卿贵族也就越难维系。

  讲学的人还在讲,吴起也没有继续听,而是缓步走到了集市之中。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讨价还价的叫卖声,那些促成交易的掮客左右冲突,那些怀揣金银的商人登垄而断……

  “皆为求利。”

  吴起心想,这四个字总是没有错的,自己在西河编练武卒,那些武卒不也是为了求利?若无利,如何肯死战?

  或有当年秦公被围而三百壮士拼死救援的事,那些因为秦公之义释放了那些杀他马匹的野民并且赐酒,有此情义。可这毕竟少数,若想治天下,还是要以利道之。

  在看着市场上远胜于西河安邑的货物,吴起更是感叹,尤其是许多西河没有而这里已经早已习以为常的商贩,更让吴起对于天下财富总和的理解有了新的认识。

  卖菜油的、卖青菜的、卖木器的、卖陶器的、卖耧车的、卖手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之间,吴起走到了一个卖菜老人的身边。

  老人抬起头看了眼吴起,也注意到吴起身上的佩剑,还有身边护卫的佩剑,但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慌之色。

  二十年前,这样明显是贵族的人物出现在庶农身边,庶农尽皆躲避恐慌,可在这里却像是看到春天下雨、夏天打雷那样寻常。

  菜农身后是一辆独轮墨车,车上装着一些吴起见过或是没见过的菜。

  胡萝卜、葵菜、韭菜、葫芦……一串串用麻绳拴在一起。

  吴起认得胡萝卜,当年他派往沛县的间谍带回了许多种子,前些年西河大饥之时,便是靠这玩意和土豆地瓜度过了荒年。

  他随手拿起一串,问道:“老叟每年卖菜,得钱几何?”

  老人倒是健谈,回道:“不多不少,身上衣裳口中食,多从此出。”

  只此一句,便足让吴起惊奇,卖菜这样的事,在别的城邑很难以此谋生。

  一则城中不够繁华,务农者居多,谁家也都在房前屋后种植一些菜蔬。

  二则菜蔬难吃,能够出钱购买而不种植的,很少买菜蔬。

  吴起便问道:“老叟家中可有儿女?”

  老人点头,表示自己有二男一女,女已嫁,二男一个在陶丘义师,另一个在跟随人学习铁匠。

  再仔细问问,原来老人算是陶丘的本地人,多年前便靠租种田地为生,家中在靠近城郭的地方只有六七亩地,这原本也不够生活,所以要靠租种才能生存。

  几年前租种土地的主人收回了土地,开始雇工经营土地种植一些可以谋利的作物,老人便只剩下家中靠近城郭的六七亩地。

  好在儿子学了不少本事,依靠墨家教授的肥田之法,早早堆积了许多粪土淤泥,这六七亩私田竟成沃土,又靠近小河引水浇灌,开始种植菜蔬。

  正值菜油豆油铁锅这些东西传入陶丘,菜蔬的烹饪有了新的方式,逐渐成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

  又因为这些年收回土地无法谋生的许多人涌入陶丘,与人做工助耕,吃肉便贵,主人家便多买些菜蔬烹制。

  儿子又从墨家那里以土地为抵押,贷了一笔钱买了铁器工具,又从专款专用的工匠会那里买了一辆独轮墨车,便开始了卖菜生涯。

  几年下来,原本不能够求活的城郭间的六七亩土地,靠着一身的力气,竟然也养活了家人。

  老人说到这,便感叹道:“如今穿衣穿棉布,吃饭吃玉米,偶尔也能吃上次鱼。我们这样的人,又能够每年以低价买一些墨家的盐,日子比之我租种别人地务农的时候,过得要好。”

  “听说,现在一些上等的水浇地,按照墨家垄作堆肥的办法,一年两收,两收加在一起能收四百斤,这可是原本十亩地才能收回的。诶……要不墨家说利天下,人家可真是利天下了。”

  “要不是墨家,我现在可不是要饿死?”

  吴起心道:“这却未必。你眼中只看到了墨家的好,若无墨家,你租种的土地又如何会被收回?”

  他洞察明晰,已然隐约察觉到这些悄然变革背后墨家起的作用,看的要比这老叟农人深远一些。正如他所言,若无墨家的变革,老人的土地也不会被收回。

  只是他也没有说出,老人还在那嘀咕道:“所以我那儿子在军中,说要成为墨者,我就说让他去做……”

  正嘀咕间,一人走过来是要卖菜,那老者立刻堆笑,显然与那人是旧识老主顾,略谈几句,竟将一车的菜都买了。

  老人抖擞精神,伸手接过几张陶丘与泗上通用的“纸币”,吴起看着这些纸币,不由想到刚才听人讲学的那番话:黄金和粮食之间兑换的关系。

  可这纸币……又是怎么回事?墨家的钱,已经用到了陶丘,陶丘人竟然用,可若将来一日墨家不在,这些纸币是什么?

  若是这样,一旦墨家有难,岂不是这陶丘持此纸币的人,都会效死而战?毕竟这也是利于自己。

  老人推起墨车,笑容满面地跟在那人后面,要将这些菜送过去。

  可在吴起眼中,若是将来泗上有难,他仿佛能够看到这老人用老瘦的臂膀,担起这辆吱吱呀呀的小墨车,上面装载着运往战场的军粮。

  人心所向,如何能战而胜之?这人心所向,不只是义之所向,更有利之所向,墨家的手段确实高明。

  暗暗叹息一声,心想这些手段,自己能不能学来用以变革治国?这些纸币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究,还是要多看看墨家的书吗?

  墨家整日说天志,合于天志,如此看来,墨家做的这一切,若都是因为合于天志,那便是墨家之所以可以治泗上的缘故。

  终究,还是本源。

  知道了金银可以购买货物的本源道理,墨家才能够用纸就买到东西,如若不然,本源不知,如何能够做到?

第四十章 抱负

  自想了片刻,又听那个买菜的人在那发着牢骚,说什么雇工们如今难求,吃饭虽说菜蔬就可,但是多少又要放些油,这又需要去买些油。又说什么当年没有铁锅的时候,可也就那么过来了,人家天子还吃腌韭菜花呢,如今雇工却都不爱吃云云。

  吴起暗暗点头,心说这菜蔬又和菜油相勾连,铁锅既出,墨家卖出了铁锅,也一样让那许多人得以靠种菜为生,又能够让一些以开办油坊致富。

  那些原本只能务农的人,如今可以选择种菜、在油坊做工,土地还是那么多,却可以让更多的人存活。

  听到那人还在那里嘀咕,吴起便笑着搭话道:“墨家说爱,不是说过嘛?这雇佣的人,给予雇工好的食物,不是爱雇工,是为了让雇工多做事,以求利。反过来,雇工努力做活,也不是爱主人,而是为了得到金钱。这倒也没什么错。你主人若不能得利,自然就不需要这么对待雇工了不是?”

  那人一听,这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墨家也说,坐地起价,就地还钱,终究还是想要让人少出钱,多干活。雇工呢,就像多收钱,少干活,这就是矛与盾嘛。”

  “我前几日听人讲学,就是这样说的。你别说,这么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吴起便问道:“你家主人以何为业?”

  那人道:“经营田产,这正是摘棉花的季节,若是阴雨便要赔掉,正是用人的时候。”

  “不过平时也需要有油水菜蔬才行,这些与人佣耕的,除了一身力气就什么都没了。可这几年,吃喝穿用,竟然比原来耕种的时候还要好……真是没有道理了。”

  吴起笑道:“人皆求利。我听闻摘棉花需不能下雨,用人之际,自然要好好对待那些佣耕者。可平日……既要求利,他们又除了力气什么都没,只怕不必如此吧?”

  说到这,那人嘿了一声道:“可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佣耕们早说了,此处吃的不好,便去泗上吃几年苦。那里可以组织共耕,或是进作坊做工,前几年苦些,真要是不给吃的好些,多发些银钱,人家去了泗上,家主那些土地谁来耕种?没人耕种,如何得利?”

  “家主早就叹息过,这里离泗上太近,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墨家有什么好东西,这里都能知道,种植可以得利。”

  “不好的嘛,就是雇工日贵,墨家在那边招人,若不能够让雇工足以留下,雇工便要离开。”

  “这些道理,墨家整日在市井间宣讲,人人都知晓。”

  吴起点头微笑,心道:“这墨家虽说没有明着管陶丘,但实际上依旧管着,那些庶民也因墨家得利,这是他们一直宣扬讲学的道理。若无墨家在泗上,只怕这雇工所得日少……他们既无土地,只余力气,到时候随便给些吃食,便要做工,不做便死……”

  想到这,便想着这墨家行事,自己实在是学不来。如此这般,底层民众多心向墨家,心中明白泗上不倒,他们的日子便可好过些。若泗上没了墨家,他们的日子便要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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