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18节

  适举着刚才引起话题的那个橘子,又道:“我长于商丘,游于泗水,不曾亲眼见过橘子。只是学习途中,倒是听人说起过两次。”

  “其一便是晏子橘生淮南之说,另外便是一件趣事。以往我听两位夫子讲起过橘子的故事,今日有幸得见,不妨将那故事说给诸位听听。”

  楚王以为适这算是了给了昭之埃一个情面,昭之埃冲这适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适沉吟片刻,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昔年两夫子游楚,至钟离。钟离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夫子既奇,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穰。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武、司马穰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乘驷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穰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这是化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寓言。

  只是此时虽有棉絮,但未普及,因此适用了败穰一词代替,毕竟这时候普通人家都是用麦草或是稻草作为夜里保暖的被褥。

  诵读已毕,席间贵族或有面带羞色、或有面带怒容,疑惑有暗暗擦汗心中侥幸刚才不曾以言辞羞辱对方的人。

  适在骂人。

  也可以说,适又在宣扬墨家“尚贤”的道理。

  只是骂的有些委婉。

  昭之埃抽了抽嘴角,心中又气又笑,当真是无可奈何。

  气的是适借这么一个古怪的故事,骂了在场的所有贵族,说他们一个个佩虎符、峨高冠,一个个弄的自己光鲜亮丽跟孙武子、司马穰苴、伊尹、皋陶似的,但是一个个都是草包,并不能够解救民困、完善法度。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他昭之埃在内,因为之前的话语里适借着晏子五尺之躯将身高化到了血脉贵贱当中,很明显就是在讽刺在座的这些人。

  笑的是……他本以为刚才适给了自己一个情面,却不想适虽是墨者,倒却是对于仲尼所谓的“乡愿德之贼也”的说辞亲身践行,丝毫不顾及在场诸人的情面,活脱脱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他却不知道,墨家内部对于“乡愿老好人”这种人,最是鄙弃。如高孙子,不知道和适发生过多少争执,但是不论是适还是支持他的人,对于高孙子都极为尊重,反倒是于那些油滑的墨者极为鄙弃,内部也无这种人的容身之地。

  这个故事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却因为文言的传承性,相隔两千年依旧可以让在场的人毫无滞涩的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谓传承,大约便是后人可以看懂前人之言,而后人之言依旧可被前人听懂。

  这一场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故事,让宴会的情绪抵达了一个尴尬的巅峰。

  没有人敢出头说话,怕被羞辱。想要说话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稍有不慎就要得罪在场的其余人。

  哪怕明知道这个故事蛮有趣味和道理,说出来之后场面上却是鸦雀无声。

  适发觉到场面的寂静,心中也暗自开怀,他本来就不想和贵族们有太多争论,墨家的一些浅显道理、墨子所主张的一些东西,想来楚王应该也知道。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就不愿把精力浪费在和贵族们“讲道理”上。

  坐在下首的孟胜看到适如同好胜的雄鸡一般,挑衅的看着四周,手很随意地摸向了酒樽,四周的贵族纷纷低头或是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敢与之目光相碰,更别说接话。

  刚才借了一个橘子,羞辱了许多人,如今又摸向酒樽,谁也不知道下一步适能说出什么。

  一些正在饮酒的即刻停住了手,斜眼看了一下适的手,急忙换了别的姿势,生怕他又借题发挥。

  孟胜心中暗赞,心道:“他常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正是这个意思。”

  “如我青幼时与人在街头相斗,若对方人多,我必要先打倒一人,让其余人心有顾忌,不敢靠前,才能够从容应对。”

  “如今群敌环顾,适不等他人先说,自己却先借柑橘而出言羞辱,其余人自然不敢轻易开口以免取辱。”

  “我看今日,怕是无人再敢想要用言辞来对付我们墨家了。”

  自忖若是自己,只怕也不能一时间靠一枚橘子先发制人,以致满场无人敢于出声,心中也自佩服。

  再看适行事,当真是大大方方。

  席间各色餐具,适并不遵守使用餐具的规范,原本只是用来吃“有菜之羹”的筷子,被适当做全部餐具来用,可是在场贵族与近侍被他刚才的气势所摄,无一人出声指责。

  只怕甚至有不少人以为适是刻意为之,就是等待机会设下陷阱反击别人。

  正首的楚王回味着适刚才的那番金玉其外败穰其中的话,心中亦是暗赞。

  心想早就听闻此人习善言辞,锐利若箭镞,自己本就没有想要招惹此人,可是此人却先发制人,主动招惹了别人。

  再一想,也明白墨家的态度,经常指着世卿贵族都不是什么贤才,加之墨家和在场贵族之间有极大私怨,不是几句好话能够化解的。

  既是这样,那就不如先行辱骂,以免一个人要应对一群人。正如猛虎与群狼相斗,总需要先行吼叫几声让群狼知晓自己本事,不要轻易上前。

  金玉其外败穰其中的话,楚王虽觉得有道理,可是面上还不能称赞。

  因为墨家这群人可以不顾及贵族的情面,什么话都能说。可他这个作为的君主的,此时根本没有和贵族们翻脸的资本,这时候也只能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思索之后,熊疑轻笑道:“墨家言辞,向来锐利。尚贤赏罚之说,是有道理的,只是岂不闻昔年子张、子夏之比?仲尼曰:过犹不及。”

  “《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夏书》曰:与其杀不幸,宁失不经。”

  “《商颂》曰:僭不滥,不敢怠皇,命于下国,封建厥福。”

  “谁都知道,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可是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啊。如果做不到,还是要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失善,宁其利淫。”

  楚王的话说完,昭之埃也松了口气,心说王上果然聪慧。

  适摆明了就是在人身攻击,羞辱在场的贵族,这话做君王的若是不能应对得体,就会让贵族心怨。本来位子就做的不稳,这时候再让贵族怨恨,那可大为不妙。

  而如果为了讨好贵族,直接拂袖而去,更是不好。

  若是只靠在场贵族就能解决楚国的困境,又何必让让自己千里迢迢前往沛县,请墨者入楚?这时候拂袖而去,之前的一切准备都无意义。

  作为君王,这时候也只能两方都不得罪,那么这番话说的就很聪明。

  很敏锐地将适所正在进行的人身攻击,化解为了理论问题。只要谈及理论,不谈个人,那么这件事也就可以敷衍过去,彼此都有了一些情面,不至于让矛盾太过尖锐。

  昭之埃心道,矛盾之说,就是适这人在墨家弄出的。前年在商丘城下,也是这个人当着先王与贵族的面,直接将矛盾挑明……由此看来,这是一个善于没事都要制造出一些矛盾的人,在场的这些人,默不作声便是最好的选择!

  楚王在和稀泥,或者说在转移话题。

  这是无奈的选择。

  他用诗经、夏书、商颂的那些话,就是希望把适的话从指责贵族们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尖锐话题转移到“如何才能识别贤才”这个大家不至于不太舒服的话题上。

  楚王的意思是说:谁都知道,做君王要赏赐不过分,而刑罚不滥用。赏赐过分,就怕及于坏人;刑罚滥用,就怕牵涉好人。

  问题在于,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明察秋毫之举。

  所以,自己不是圣人,那么做不到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就应该如果不幸而过分了,宁可过分,不要滥用。与其失掉好人,宁可利于坏人。

  也就是说,楚王说自己不是圣人,不能分辨贤明和愚钝,所以自己都要重用。

  换而言之,在场的这些人,肯定有一部分是贤才,有一部分可能真是金玉其外的蠢材,但是蠢材也没关系,我依旧会用你们的。

  话都说成这样了,也就给足了贵族们情面,毕竟话里的意思,还有一部分算是贤才的。总不能所有人都对号入座,认为自己就是那部分不贤明的人。

  适对于这套歪理并不感冒,只是他之前的目的也只是先发制人不让自己受到围攻。

  如今楚王给出了台阶,自己也如雄鸡一般展示了自己的羽毛和锐爪,这时候也就见好就收。

  于是拜道:“这正是墨家所谓的‘天志选材’的办法啊。只要能够制定出贤才的标准,加以考核,如同匠人之规矩定方圆,哪里一定需要圣人呢?”

  楚王见适已经松口,也急忙回应道:“是这样的。墨翟的学问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一次邀请墨家入楚,也正是想要听听墨家的学问。”

  “所谓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天下各学说的道理,能够流传天下,一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别而听之,只能合而听之。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利者而从之。”

  这也是再让贵族放心,楚王一直在向在场的贵族表达一个态度:自己未必会用墨家的那些激进主张,你们不要担心。

  熊疑根本就不想在宴会上弄得如此僵持,只是没想到适直接在宴会上就把一些隐藏的矛盾借一个橘子引出来,让他有些难以应对。

  同一句话,不同的人听起来就有不同的含义。

  楚王听这一句金玉其外的话,既要想着贵族们不愿意听,要出面安抚;又很容易在君主的角度上,想到如今的楚国可不就是金玉其外吗?

  短短几十年时间,当年强横到经历了白公之乱之后尤且可以吞并数国、攻略淮北的雄楚,已经沦落到封君势大不能动、三晋压迫难以反击的地步。

  如今又失了武阳榆关,连郑人都能击败楚军,甚至阵斩两名楚之贵族,这就像是一个破败的橘子,被人撕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败穰。

  若是当年庄王、惠王时候,莫说是国内继承权危机,就算是公族作乱,郑这样的小国也不敢咬楚人一口。

  他从父亲那听说了前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场挑唆矛盾的谈话,今日又听适说金玉其外来提点楚国的处境,熊疑心中暗喜。

  此地不是商丘,也不是军帐,更不是军阵之中。自己倒是可以借这一次机会,仔细听听墨家有什么主张,或者看看能不能借用墨家的力量压制国内的封君贵族。

  他想,自己可不是一个守成之君,想要的也不只是打退三晋的反扑、杀掉自己的弟弟。

  而是,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让楚国重新有和三晋争霸的国势……贵族封君的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楚国就是在慢慢等死。

  正是无欲则刚,而心态越强国力越弱,便越容易被人钻空子。

  他若只是那种昏庸守成之君,墨者这一次入楚反倒是毫无意义。

  他若心强而楚国又正值庄王惠王之盛,墨者这一次入楚也是毫无意义。

  唯独此时、此心,便让墨家这一次入楚的局面变得微妙起来。

第二九九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三)

  楚国和宋国不一样,不论是国内的局势和幅员的广阔,都极为不同。

  不同的国力,君王的心态也就大为不同,墨家想要达到他们定下的目的,所要做的便不可能复刻宋国的手段。

  适不相信君主,但现在却可以借用君主的力量,来削弱贵族,先打破血统的界限,此时此刻是可以合作的。

  熊疑看着不卑不亢的适,不知道适心里的种种想法,于是做声道:“寡人读过墨家的一些文章,先王也曾与墨家盟誓。只是非攻一说……我有些想法。”

  “若想非攻而定天下,需要的是天下的君主都认同非攻的理念。如楚认同而魏不认同,那难道楚国就只能挨打吗?所以这个道理并不是这样的。”

  “寡人也曾听闻,你曾说过,天下必定于一,利天下之君可定。何谓利天下?天下既有楚国,那么墨家不可以先利楚国吗?”

  他说的这个利,并不只是现在墨家答允的那些贷款和武器,而是更为深层次的利。

  数百士,墨家又多技术,资金充盈,武器完备,这要是能够相助楚国,那绝对是一件楚王梦寐以求的事。

  毕竟,墨家的理念里是讲集权的,只是这集权却又要求“上下同义”,将权力集中于“公共意志的承载者”身上。

  墨家内部并不认为这个公共意志的承载者,一定是血统高贵的君王。

  但在天下此时的君主看来,似乎自己就是天选的“公共意志承载者”。

  适明白,太过激进的东西,现在讲出来只会让局面失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引出的尚贤,可以讲,因为至少君主听。但墨家内部的另外一些道理,在宴席上就没办法讲了。

  正如几十年后孟轲见梁惠王,对方开口便问“将有以利吾国乎”一样,大国的君主和他们讲儒生的“仁义”,是完全讲不通的,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兴趣。

  如今只是宴席,可以说一些空泛而广阔的话。

  适便道:“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

  “当年巨子先学承桑氏,游说郢都,止攻宋,却不被听从。后来好在墨家尚有三百弟子,皆有扈氏之勇壮,最终说服了惠王不攻宋。”

  “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

  “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所以欲决胜,必先和于国。和于国,必先利于民。既利于民,便可称之为利于天下。”

  适又道:“战争是朝堂的延续。政令不和,民众不利,又怎么可以获胜呢?郑小国也,子产变革,驷子阳承其政,于是去岁夺楚武阳。这是不可不察的。”

  “商丘一战,宋都险些内乱,也正是因为民众的利益受到了侵犯,所以不原去守城。”

  “如果王上能够清明政治,使民得利,远胜于昔,民众又怎么愿意接受三晋的统治呢?”

  这些宽泛的话,并未引起贵族的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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