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很明显是在告诉楚王要变革。
然而,怎么变革,必然是不能在宴会上说的。
于是楚王收住话头,称赞道:“是这样的道理。若是以往听到这样的道理,我定要鸣钟为贺。只是墨家非乐节用,想来这些礼乐也就不需要鸣奏。在我等听来悦耳,在你们听来都是民脂民膏耗费民力……”
岔开了话题,便说了些别的,在宴会最后的时候,只说希望墨者能够继续讲讲如何利于国的道理,便请适等人入寝密谈。
这里非是军阵,贵族们无可奈何,虽然厌恶墨家的许多道理,尤其是在适明着说出金玉其外那样的话之后更是如此,可终究还是不能阻挠。
适与孟胜都没饮多少酒,两人结伴跟随宫人入寝宫,楚王已经将近侍赶走,只余下三人。
适道:“墨家规矩,与君王见谈,必有第二人在场。”
楚王笑道:“墨家规矩如此多,可叹天下还是有数百人为了利天下而入墨家,所以墨家的道理很多是对的。”
“如今,只有你我三人,言语既出,止于六耳。”
说罢,楚王冲着适和孟胜一拜道:“还请教利国强国之策!”
适与孟胜还礼之后,适道:“先王难道没有告知我在商丘城下所说的那番话吗?”
熊疑急忙点头道:“自然说过。这些话颇有道理。只是……如人有病,你说出了这是什么病症,可关键在于如何医治。我求请的,是如何医治的办法。”
“先王既与墨家盟誓,利于天下,非攻利民,我也是可以遵守的。”
适点头,心中却道:“你不是遵守,而是因为你现在打不过别人。这些说法,你自己说说,或许自己都信了,但我却是不信的。”
他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了不一样的说辞。
“王子定如今出奔郑国,王上君位不稳。贵族多变,这时候是可以变革的吗?”
几番对话,熊疑已经知晓对面这两名墨者说话尖锐而又直白,加上之前昭之埃回报的墨者对于天下的分析,楚王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这时候变革,只怕会再起白公之乱。若不变革,恐怕楚也有曲沃代翼之祸啊!”
适又道:“墨家也知晓,要利天下万民,必要变革。要变革,先要稳固局面。要稳固局面,就需要战胜郑魏韩联军。要战争郑魏韩联军,这时候再行利民之政,已经来不及,所以墨家可以先贷款于王上,协助守卫。”
“但最终,楚国想要强盛,还是需要利民之政。若利楚之万民,便是利于楚之君王,因为墨家认为君王的荣耀和财富就是全体国民的财富总和。君王外出会盟之时,即可看作整个国家。”
这一点,适在耍花腔,这个君王……未必就是血统的君王。
楚王却颇觉有理,因为此时还未有血统不高贵的君王。
于是说道:“是这样的。我既为王,则楚地千里万民,皆属楚国,也就皆属于我。所以,宫室华贵,那也只是我的容身之地,而非我的全部财富和荣耀。”
适哈哈一笑,面对楚王,毫无惧色直截了当地说道:“可您现在不敢变革,也不敢这么说。县公之权,您能掌管吗?封君之地,您能收税吗?所以,您现在所有的,只有小小的郢都。”
“而且,您若变革,封君不满。您的弟弟却可以说他不变革,从而获得封君贵族的支持。”
“而他现在出逃,证明支持他的封君不如支持您的多。所以,关键在于,当王子定之事平息之后,您到底想不想让楚国后世强盛?还是单纯地只想坐稳自己的位子?”
这是在激楚王,因为适知道熊疑最后在吴起的帮助下发起了一场不彻底的改革。吴起不过执政了两三年,便因为熊疑病死而被射死,人亡政息。
熊疑举手盟誓道:“寡人自然想要楚国强盛。又岂甘愿做守成之君?”
适又问道:“若有一日,您变革法度,引发贵族不满,您能够确保自己战胜他们吗?”
“这不是当年白公之乱,白公作乱,贵族们只需要一个新楚王,所以或有想要做忠志之士的,反对白公,平息祸乱。”
“可您如果变革,就是要与楚国全部的封君为敌,您现在觉得您是可以战争这些封君的吗?收拢他们的权力,您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再选一个‘法古分封’的‘明君’呢?”
“您要变革法度,那么又哪里有这么多的人听命于您呢?或者说你下达的政令,又靠谁去实行呢?”
“现在贵族与士多有封地,又通文字,他们可以成为臣子。如今您的政令,是要剥夺这些臣子的权利和封地,难道他们可以执行吗?”
“政令变革之前,民众们并没有得到利益,所以他们又怎么会在封君贵族作乱的时候支持您呢?”
熊疑终究年轻,根本不曾考虑到这些深刻的矛盾,这些隐藏在深处的、平日没有考虑的东西,才是变革的真正阻力。
他汗水岑岑而下,又暗自侥幸,心道:“墨家众人的学问与矛盾之说,却有过人之处。说的清清楚楚,让我一听便知道了根由。他们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办法的。”
如今都在密室之中,不用担心这些话被别人听到。
而且想来外面的贵族也不可能想到适会直接把话挑明到这个程度。
楚王急忙拜道:“还请教!”
适道:“这一次墨家所提出的守城贷款的偿还条件,于外不好说,但如今只有六耳,便可以说这些手段,也正是将来王上变革的基础。”
楚王恍然,心中明白终究适此来,是为了那些贷款偿还条件的事。
可是,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些东西与适所说的今后变革有什么关系。
思索一番,想不出来这其中的关联,便再询问。
孟胜在一旁听着,心下喜道:“适的言辞,总是可以把对自己有利的事,说成对别人有利的事。这一点,我是不能够及得上的。楚王既问,这件事怕是已成了一半!”
第三零零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四)
适的目的,自然是让墨家渗透楚国内部,借助变革的机会控制一部分楚国的官僚,同时借助削爵减禄的机会,培养出一批新兴的阶层。
真正的目的,当然不能和楚王说,但却是可以暗中操控和渗透的。
所能说的理由,一定要让楚王觉得,这是实实在在在为他着想,同时适当地让楚王觉得墨家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了利于万民。
有些政治智慧,不是君主不聪明,而是他们没有经验应对那些后世的造反夺权手段。
正如黔之驴不畏虎,非是能胜,而是不曾见。
适于是便道:“前岁在商丘,楚国的症结我已经说出。刚才于密室,所要面对的痛楚也已清楚。”
“那么想要变革成功,便需要王上有能力……在贵族们反对以致反叛的时候,可以撑得住,并且击败他们。从而推行利于楚之万民的法度政策,这正是墨家所期待的。”
“那么,借助墨家的这些守城器械,守住方城鲁关,使得王子定不能入楚,这是第一步。”
“墨家在南阳开矿,既可以充实您的府库,让您有钱对抗那些贵族的叛乱;又可以使民众得利,我想您也清楚沛县的稼穑变革,使得民众财富倍增。”
“民众种植变革,您才能征召士卒,训练士卒,否则战乱一起田地荒芜民众必然不满。”
“学吴起于西河,或是墨家与沛县,征召民众从军,或是将来号令收回封君土地,分配给有功之人,这样才能够让他们愿意为您而战。”
熊疑亦是聪慧之君,听明白了适的意思,这是加强集权的必须手段。
削弱贵族的好处自不必谈,熊疑看来如果真的可以收回贵族的封地,那么这些土地归属于农夫,他们缴纳的税收就可以直接集中到自己的手中。
理论上,因为少了贵族的盘剥,可以让农夫所受的盘剥更少,加上有墨家的技术,这种提升是显而易见的。
农夫当然希望自己手中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从繁重的封建依附关系上解放出来。
只是,熊疑觉得这件事……很难说。
如果说直接拿贵族开刀,民众是否会支持自己?民众是否信任自己?民众能否帮助自己打赢贵族的反扑?
他没有考虑到更深层次的墨家渗透的问题,但仅仅这些浅显的问题,已经难做。
迟疑之后,说道:“这正是你刚才说的,若能变革,民众才能得利才能知道法令的益处。可是变革成功之前,封君依旧控制着民众,他们愚钝而不知道祸福利害,只怕不能够借用。”
适点头道:“所以才要修建鄢郢。”
熊疑更奇,想不出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适便道:“鄢郢四通八达,是楚之要地,更是楚国旧都。然而鄢郢真的只是为了防备三晋侵入吗?如果三晋已经抵达了鄢郢,那么王子定只怕已经可以将您驱逐了。”
“所以,名义上鄢郢的建设是为了防备外敌,实则是为了防止今后贵族封君对变革不满而反扑。”
“只要守住鄢郢,那么就可以逐渐击败那些反扑的封君。郢都、鄢郢在您的掌控之下,这是楚国的精华之地,而且多是您的直辖封土,这里变革成功,您就可以不必担心封君的反扑了。”
“因而,建设鄢郢修筑城防,只是为了今后。而一些变革,可以先在鄢郢发起。”
“如今墨家的才能您是知晓的。天下也是闻名的。”
“如果在鲁关抵御住了郑韩魏的攻击、在南阳修筑的冶铁作坊,并且在鄢郢获得了民众的信任,那么变革就可以成功。”
“如果……墨家巨子举荐一人,您可以任命为县尹,来先变革吗?”
墨家的才能没的说,而且商丘一战、沛县发展这些事早已传遍天下。如果说墨家可以作为县尹,熊疑确信这是可以让一个大县政通人和的。
这算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墨子常年游说各国君主,也有举荐人为官的能力和先例。
而且墨子想要举荐人为官,手段极高,这也是之前有诸多弟子投靠的原因。
当年墨子先派遣了管黔前往卫国,大肆传播高石子的名声,自己又因为在卫国的名声,也赞赏了一番。
卫国国君便任用了高石子,并且授予了卿位。
此时已逝的高石子却是个死硬的墨家弟子,劝谏卫君实行墨家的道义,却不想卫君根本不听。
于是愤而辞去,放弃了高官厚禄,墨子还称赞道:“天下无道,仁义之士不应该处在厚禄的位置上。现在卫君无道,而贪图他的俸禄和爵位,那么,就是只图吃人家的米粮了。所以你做的很好,值得墨家弟子学习。”
这件事经过适在市井间传播的墨家文章广为人知,也知道墨子想要举荐弟子,要么是为了劝谏君主行墨家的道义,要么就是觉得这还算是个“有道之君”,可以拯救一下。
楚王根本没想过墨家会提出做县尹这样的要求,大喜之下,连声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数年之间,墨家声名鹊起,在楚国更是和一些贵族死仇,这一点熊疑觉得到时候墨家也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墨家的名声传播的太厉害,宣传的太高,只是让墨家推荐的人做县尹,众人也不会反对,这一点权力他多少还能做到。
熊疑看了看适,连声道:“您难道要做这县尹?你这样的才能,是天下都知道的。”
适摇摇头道:“未必是我。而且,墨家虽有百千人,实则一人。一人为县尹,既要利天下,也必然不会是一个人,而是许多同志辅佐。”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难道可以做成什么事吗?”
楚王更喜,不是一个人,那便是一群人……这样的人物若是来楚国,这些将来的变革,可能真的可以实现。
只要先守住方城一带,让郑韩魏不能入王子定,那么之后的事……楚王觉得大有可为。
楚国不是宋国,楚王也根本不担心自己这边出宋国那样的事,而且宋国那边的事……墨家是作为一个调停者的身份出现的。
至于沛县,也非是鄢郢,在楚王看来根本不可能出现沛县那种半独立的情况:沛县四周并无强敌,而墨家的头号敌人便是贵族,想要变革似乎不可能不借助君王的力量,真要反叛贵族和君主合力可以捏死。
这似乎是复制沛县之路的死地。
既楚王心动,适便趁着机会,将一些听起来极为利于楚王、实则对墨家渗透极为有利的条件……或者说在楚王看来的良策说了出来。
墨家要垄断教育,培养后续人才。
墨家要掌握武装,渗透武装内部。
墨家需要开启民智,借助君王想要集权的想法,先拿楚国贵族开刀。
这几点,在楚王听来,则是另一种满是对他有利的说辞。
楚国的王师是楚王的精锐力量,但是适认为这些力量还不够,应该编练一批新军。
商丘一战,墨家的步战成名,又有火器火药,更是如虎添翼。
楚王自然希望自己手中也有一支听命于自己的“沛县义师”,可以做到以数百人穿阵而击的强军。
如果一旦贵族变乱,既可以控制都城,又可以拉出去和贵族决战。
墨家练兵有术,正可以借用。
适表示,这些新军不要用贵族子弟,而是用一部分工商之民,同时日后鄢郢变革成功,也可以征召一部分小农加入。
既然名义上是为了给楚王用,所以楚王需要支付军饷,数量不必太多,如果钱不够墨家可以借。
同时,鄢郢的一部分税赋收入,除了上缴国库外,可以余留一部分,作为新军的编练费用。
墨家可以提供一部分基层军官和操训者,训练地就在鄢郢,以备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