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17节

  今日二十五人齐聚,正是又一场秘会,讨论的便是渗入楚国之事。

  适已经拿出了足够详细的规划,之前的秘会中已经同意。

  如今郢都传来消息,楚王建议墨者快些派人前往郢都商讨一系列事宜。

  北边也传来了消息,魏韩郑三国合力入王子定的事,已无可更改,魏国那边由公子击为帅,正在征召动员。

  西河楚人的盟友秦国再一次失败在吴起手下,庶长战死,国内动荡。

  北边的事,算是无意中有一次彰显了墨家的名气,只是这名气的显耀有些出乎墨家众人意料。

  秦军庶长战死,仓皇败退,吴起帅军渡过洛水追杀,想要趁着秦人败退无心防御之际在洛水西岸建立落脚点,这样一来秦国就算是彻底无险可守,渭河平原关中一带将会尽数在西河武卒的威胁之下。

  然而却有一人在秦君败退之际,率二十余人与一封秦公子连的密信前往洛阴城,组织防御,正是曾在齐国与吴起交手过的叛墨胜绰。

  吴起兵精,长于野战,他自信如今以远胜鲁军的武卒之强,对面的胜绰可能连一场平局都拿不到。

  然而面对胜绰带人组织防御的洛阴,吴起强攻数日不能下,这一次本来就是想要趁着秦人败退的机会打一场突袭,如今受阻,再调动西河全部兵力的话那就是一场魏秦决战,魏国现如今正在干涉楚国,根本不可能。

  受阻数日后,便退兵渡过洛水返回西河,胜绰之名在秦地彰显,叛墨名声亦是众人耳闻。

  公子连虽然寄居于魏国,但是魏斯却不能杀公子连,怎么说他刚刚封侯,多少也要给周天子和周礼一个面子。

  再者当年先祖跟随晋文公逃亡十九年,若非秦人之力,重耳也没机会回国,魏夥虽然因为杀僖负羁而不受重用,但到底还是因为跟随逃亡才导致魏氏才有后来崛起的机会。

  秦公子多亡魏,公子连祖父父辈都是逃亡魏地的,即便明知道胜绰是公子连的门客,魏斯也不好动手,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而这样一来,秦国那边他名声既高,他的叔父也不好派人刺杀,反倒是落得一个更为安全的局面。

  魏斯对此颇为不满,公子连也按照胜绰走前的谋划,面见魏斯解释道:“洛水是秦国最后的防线。如魏有西河之险,若秦人破临晋关、函谷关、崤关,那么魏人难道不会拼死反扑吗?”

  “如今攻破了洛水,秦人怨恨恐慌,必然集全国之兵而反击,吴起纵有才能,也未必不败。此其一也。”

  “其二,吴起已守西河,若得渭水关中,君上您准备将这些城邑封赏给谁呢?秦人怨恨,渭水新得,非知兵制政之人不能守。您的弟弟都没有得封中山君,难道您准备让吴起做渭守吗?就算您封赏了,昔年勾践事,兔死狗烹,难道吴起就不会惊慌吗?”

  “其三,若不封赏,天下士人都想,吴起大功亦不能封君,那么游学魏国的士人难道还会来您的宫廷吗?”

  “其四,中原富庶之地,秦地苦寒又近义渠,却多好战,不易管辖,越人三千尚且复国况于秦乎?以洛水为界,秦人不会太过惊慌,您又可以全力东进中原,取得中原的富庶之地,岂不远胜秦地?再者叛墨胜绰为我的门客,只善守而不善攻,将来我若为君,只求以洛水、竹山为界,不敢招惹强大的魏。”

  “所以,我不是为了秦人守卫洛阴,而是为了魏侯您守卫洛阴啊。”

  这些说辞在北地的墨者竟也知晓,因为有禽滑厘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的关系,这些话便经那些交通天下的墨者传回。

  吴起既不西进来集中力量保持魏国南下干涉楚国的政策,墨家名声又因为胜绰等人守洛阴在北地声起,这边墨家入楚的事也就要抓紧。

  按照适所言,和楚王既然讲不通道理,那么就靠魏韩郑这一次南下伐楚倒逼楚王不得不接受墨家的这一杯“鸩酒”。

第二九七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一)

  春日北地尚且料峭,楚地却已暖。

  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已经可以看到郢都北侧的纪山,楚王派出的士人也在此地迎接。

  车辆多是双辕,为首一人二十岁出头,正是墨家这一次遣派楚国的全权代表适。

  他的身边,是这一次也被选为候补排名低于适的孟胜,还有屈将等善于击剑的楚人跟随护卫。

  二十多名精通剑术的墨者随行,后面的车辆上还跟随着一些年纪不算大的孩童。

  这些孩童是适的弟子,并非是墨家层面上的弟子,而是适要从小按照他所受到的教育所传授下去的弟子。

  基本上,少有人能听懂适和这些孩子讲什么,而这些十岁左右的孩童也都是从沛郭乡校中选拔出的极为聪慧的那些。

  适告诉众墨者,自己会把自己从两位先生那里学到的一些教授于这些孩童,而因为其余人年岁已大,所以不能学。

  如今沛县已然安稳,一切都算是稳定下来,短期来看也没有什么战事,而且按部就班的情况下实在没有什么再提升名气的可能。

  墨子年纪已大,适必须争取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提升在墨家内部的威望。

  这一次出使楚国,既是适争取来的,也是墨家内部对他的信任,因为有些事正需要一个临机决断之人。墨子年岁已大,不可能亲自出面颠簸;禽滑厘要应对三晋那边的事;公造冶等人要去彭城,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适原本也有重任在身,之所以拖延到现在才抵达郢都,就是为了提前将宣义部的工作安排好,也提前拟好了一年之内“报”上要发表的奇怪文章,剩余的组织已成,自然如同一台机器自行运转。

  乡校那边他这个校介已经教授了三年,三年教会的可以读写的人也开始教授孩童,剩余的就要等到他回来再学。

  至于跟随他前来的这些孩子,适算是准备按照自己所受的义务教育教育倾囊传授的。十年育人,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一路上虽然行的迅速,适也尽可能地考察了一下楚国的制度和民生。墨家在楚国算是有关系的,屈将孟胜等人都是楚人,而在南阳那边又有鲁阳公照顾,楚王又是派遣人跟随迎接。

  适在第一辆马车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挺精巧的铜手铳,火绳的而非燧石的,既做防身用,还要作为礼物送给楚王一对。

  公造铸的技术没的说,密封防止挥发泥罐炼锌的技术适尝试数次不计成本也弄出一些锌做黄铜合金,整体来说这批作为礼物的手铳价值昂贵,远非普通人可以用的起的,更何况装备一支军队那就是妄想。

  适把玩着已经有所形状的握把,面带微笑,即便这破玩意不好用、即便这东西现在昂贵,但至少自己算是把火药武器带到了这个乱世,给出了一条不至于歪掉的未来。

  战国将至,这东西很快会大放异彩的,若百年后秦弩化为火枪,就算最终墨家败了,华夏倒是再无五胡乱华之虞。马镫现在弄出来,等到传到北地荒原的时候,只怕这边军团炮都已经普及了。

  孟胜坐在适的一边,看着适手中的手铳,略带哂笑地开着玩笑道:“适,你什么都好,就是剑术太差。这东西给你,就算按你说的可以靠燧石打火,你觉得我用剑和弓,是你杀掉我?还是我杀掉你?”

  适笑了笑,笑道:“不是每个农夫都能有你孟胜这般的剑术的。这一次你我同来,一则是你熟悉楚地,二则我想可能众人也担忧那些贵族……如对待晏婴那般来对待我们。”

  孟胜微笑,来的这一路,阳城君之子追上来和孟胜、适等人谈了谈,也说了楚国贵族对墨家的憎恨厌恶。

  鲁阳公只说自己写封信,让适等人带去,到时候送与郢都的一些家族。

  可即便这样,墨家杀了两贵族,家族内的怨恨不会这么轻易消解。

  孟胜道:“既是楚王相邀,想来也不会直接动手。无非就是想办法在街市上辱没我们。我剑术虽不及公造冶,但在楚地也罕有敌手,他们见是我,定不敢动手,何必自取其辱?”

  “再者,你我同志,同心同德,自是一家。真要有人与你邀斗,我自然出面。跟随来的二十多好手,哪一个不是跟随巨子守城厮杀十余年的?楚地公子,纵然懂剑,却未必上过战场,无非云梦泽射猎几头野物,算得什么本事?哪里及得上城门反击杀出来的墨者?”

  “武你不必担忧,不会堕我墨家名声的。辩驳之事,就得靠你了。你这宣义部的,他们找你也是自寻死路。”

  两人说笑间,马车停下,已有楚士迎接,只说墨家不守周礼规矩,一切礼仪从简。

  一路无事,走的是郢都正门,沿途有人围观。

  快到东北边宫门的时候,有人传令:“王上特许,允许墨者正使贰副乘车过弟门。”

  自庄王时起,便立下规矩,太子亦不能乘车过弟门,这一次楚王算是给足了墨家颜面。

  若用分庭抗礼之词,也不是不可以。

  见礼之后,适便将一对儿很漂亮的、黄铜的火绳手铳送上,说道:“墨家不以金玉为宝,便献上这样的礼物,用以自防。”

  “铸造这礼物的,祖上也是楚人,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贺钟。”

  适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楚王,发觉这人也是二三十岁年纪,身材高大,因为不是祭祀活动,所以没有穿戴九旒之冕。

  这便是后世所谓的楚悼王,死后吴起扑在他身上坑死了诸多封君,导致成组织的墨家在阳城团灭的楚国改革派的君主。只可惜他死之后,人亡政息,最终楚国也没有完成集权。

  和弟弟的继承权争夺,导致的楚国内部混乱封君战死,也算是给楚国了一个集权的机会,只可惜现在这时机还未到。

  熊疑亦打量着对面的适,心道:“我听闻便是此人多学天志,以至于墨家有今日之盛。不想却如此年轻?”

  再看适谈笑自若,楚王身边护卫众多,他也全无惧色,早已见的多了。

  熊疑暗暗点头,又想听闻此人不过鞋匠之子,非是士与大夫,却能对答如流,实非常人。

  转念又想墨家所谓众人平等之说,又暗暗叹息,心道只怕墨家的这些学问,也是他能够站的笔直的原因。

  看了看适捧着的礼物,熊疑暗自惊奇,因为这是此时世上还未出现过的黄铜,金光闪闪非是青铜颜色,看着便显贵重。

  他又知道墨家内有楚人,听适这么一说,便问道:“莫非铸此物者,那是商丘一战帅墨者穿阵成盟的公造冶?”

  适点头道:“其弟。”

  楚王看了看这礼物,想到之前送到的交易条款,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农兵可用的那种火药兵器?”

  熊疑越发觉得奇怪,他没有见过火药爆炸,但是却听过许多次参与过商丘之战的贵族们提及,那一夜带来的慌乱和恐惧前所未有,至今不少人心有余悸,听闻雷声还会瑟瑟发抖。

  他自然也没见过火器,可是昭之埃说完墨家提供的守城器械后,他竟毫不怀疑,相信墨家既说到,必能制作出来。

  墨家不守礼,既没有拿玉璋做礼物,再一个墨家也不是诸侯,导致礼仪没法弄:周礼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一群不是正式诸侯、甚至于鞋匠出身的人可以面见诸侯。

  既不守礼,那么也就不需要接受玉璋将来再还回去之类的客套,当即兴起,让适展示了一下。

  看过之后,心惊肉跳,硝烟之中大喜过望,只觉得若是此物,那鲁关防线便可守得住了,看起来训练也容易,农兵数月就能成为射手,这简直是以往不敢想象的。

  展示过礼物之后,熊疑愉快收下,便要宴请适等人。

  孟胜为副介,亦可入席。

  席间歌舞,酒菜,筷子餐刀和勺子一应俱全。

  列席的楚国贵族,虎视眈眈,适知道今日这些人八成要发难,心思苦想做着可能的应对之词。

  正巧,案几上倒有几个橘子,适琢磨了一下,决定自己先说话先发制人,压住这些人可能的诘难,他实在没有兴趣和这些贵族争辩。

  于是拿起一个橘子,装作没见过世面的人盯着橘子看,不少贵族暗笑,楚令尹便先声问道:“子不知此为何物?”

  适放下橘子,很郑重地说:“不曾见过。”

  心中却骂,这破玩意我吃过不知道多少个,只是现在交通不便,沛县倒实在难见这东西。

  楚令尹笑道:“此为橘。”

  适恍然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便是橘?我来之前,恰好读过当年晏婴使楚一文,其心慌慌。”

  “待至郢都,不见狗洞,心中稍安。可稍安之后,心中却难免有些不快意。”

  他故意露出皱眉的样子,晏子使楚一事,在场众人均知,又见适说不见狗门不快意,不免好奇。

  好奇,自会有人捧哏。

  昭之埃先问道:“无狗门之辱,子缘何不快?”

  适行礼答道:“晏婴,齐之习辞者,使楚一事,言辞之历名动天下。我,墨家之习辞者,又是墨家宣义部部首,最善言辞。”

  “今日使楚,本想着再如当年晏婴一般人让诸位体会一番‘圣人非所与熙也’究竟何意,也让我墨家名头震动楚国市井传为佳话,却不想不见狗门坐盗之事,以礼相待,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今我墨家在商丘一战名动天下、邀中原弭兵震动君王、叛墨守洛阴北地成名……唯独楚地,墨家名声不显。我不善守城,亦不善攻战,唯有历舌一条,如今竟无机会,自有遗憾不快!惜我墨家市井之‘报’,却少了一件可以传遍天下的故事!”

  话音既落,众人无语,不敢接话。

  适说了两重意思。自己是墨家最能说的那个,你们小心自取其辱,最好不好在言语上招惹我。墨家如今很厉害,天下闻名,其中必无弱者,既派我来,你们也最好别在言辞上打我的主意。

  其二呢,便是墨家的宣义部在巨城大邑的宣传报刊太过猛烈。你们今日要是羞辱了我还好,要是羞辱不了我,反倒是被我羞辱我,出门我就写报,管叫你们这些琢磨着羞辱我的贵族“名动天下”,替你们在市井间出出名。

第二九八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二)

  宴席间的场面有些尴尬,一干贵族不好做声,若不做声有示弱之嫌。

  可若做声又怕被适羞辱,反惹人笑,自己名声扫地,沦为市井笑谈。

  昭之埃算是和适多见过几面,这时候急忙圆场道:“子过虑矣。晏婴五尺而您七尺、墨者多利天下而少奸盗,怎么会再有晏婴使楚之事?”

  这算是想要借夸奖而缓解尴尬,各自保留一些情面。既夸了适,又夸了墨家。

  适却笑道:“我身虽七尺,然祖辈皆工匠,在诸位眼中只怕血脉五尺。当年巨子来楚,不也有人觉得我墨家巨子非是‘大夫’,只是‘庶农贱辈,其言不可听’吗?”

  这件事算是墨子和楚国贵族之间的私人恩怨,墨子曾经两次前往楚国。一次是当年和公输班比斗止攻宋,另一次就是游说楚王结果被贵族说墨子身份低贱只是百姓所以楚王未必会听墨子的言论。

  如今局面完全反了过来,商丘一战之后,不是墨家主动游说君王,而是楚王亲自派遣了昭之埃前往沛县请求墨者的支持。

  局面已是如此,昭之埃也无可奈何,嘿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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