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整个理论部分,以及论乐土天志等内容,均由墨家巨子与七悟害及候补七悟害共商。此十一人对此负全责。这些文字只是为了对想要了解墨家的人解读了墨家的想法根源,如果能够对于初接触之人有所帮助,便可欣慰”。
后面还有这十一的名字,任克的目光停在排名倒数第三的适的名字上许久,心道:“只怕,这东西就是这人所写。他到底要达成什么已经知晓,就这么写在草帛上毫无避讳,可他们到底要怎么办?”
第二九五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三)
待任克回过神来,桌上几个人已经在讨论刚才听到的一些宣讲内容,几个人争论的面红耳赤。
那个名为卫孙皋的游士笑着对众人道:“我自北地而来,来之前倒是听过不少人谈及墨家的学问。众人都说,墨家的天下是不能够达成的。”
秦越人好奇问道:“北地那些别家如何评价?”
卫孙皋道:“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诸墨虽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谈何天下?”
秦越人思索一阵,点头道:“是说,加入墨家,就要节葬节用,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这是违背人的本性的,所谓反天下之心。虽然说墨家这些人能够胜任遵守,但是天下人却做不到……所以墨家的利天下是不能达到的?”
卫孙皋点头表示正是这个意思,那正在宣讲的年轻墨者听到了这番话,走到桌前笑道:“这可不是我墨家的道理啊。”
“的确,加入墨家,就要遵守墨家的规矩。可是就像是打仗一样,需要有驷马战车精锐之士在前,谁说胜仗就一定要让徒卒也必须做到士一般可以驾车射箭击剑挥戈呢?”
“我们墨者,便是阵前战车。这本《乐土天下甲乙丙丁》中也不曾说,要求每个人都要做到墨者那般啊。”
“至于说节葬之类的新俗,其实墨家不需要做,世卿贵族们已经剥夺了庶农可以厚葬的权力,墨家又怎么能夺走庶农根本没有的东西呢?只是个风俗罢了。”
卫孙皋笑道:“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如果有人不遵守呢?你们将来又怎么把这些风俗与理念推行下去呢?”
那宣讲的年轻墨者笑道:“《易》有云: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顺应天志而符合民众意志的,便是革、命,一如汤武。”
“适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火药、羽箭、戈矛等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这部分人的意志。获得胜利的意志如果不愿意失去自己努力争得的成果,就必须凭借它的武器对反对的人造成恐惧,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卫孙皋大笑道:“好一个强迫接受,汤武顺乎天而应于人,《易》既称其为革、命,按你们墨家适所言,难道汤武也用了戈矛羽箭强迫别人接受这些意志吗?”
卫孙皋以为,自己这样一问,对方必然哑口无言不能回答。
却不想那年轻墨者想都不想道:“正是这样的。国野之别,难道是野人主动愿意接受的吗?分封建制,贵族食利,难道是民众主动愿意接受的吗?周天子烹齐侯,以维护武王周公的意志,这有什么奇怪吗?”
“对于违背周礼的人,天子名诸侯讨伐,难道不是凭借武器对反对的人造成恐惧吗?只不过……天子被郑伯射肩、被楚人问鼎,没有能力再叫别人恐惧罢了。”
“如今各国的君主想要变法变革以富国强兵,难道不是强迫贵族们答允国君的要求,交出手中的权力。有几个贵族甘心愿意接受呢?还不是被强迫的。”
“正如我们墨家所说的尚贤选贤的意志,世卿贵族们当然不会接受,他们不希望靠一张草帛而不是血统来决定谁是贤才。他们若不接受,将来也就只好强迫他们接受。”
卫孙皋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已经无可辩驳,只好笑道:“若他们不接受,你们又打不过他们呢?”
那年轻墨者也笑道:“打不过,那就只好用他们的血统贵贱的规矩了呗,这就是他们也在强迫我们,看谁强迫过谁就是了。”
“有输有赢,只是我们的纲领是合乎天志的,总有一天会胜利。他们纵然胜利一次,总有一天也会失败。”
卫孙皋仰头笑道:“缪矣!按你这样说,那么你们墨家的纲领是合乎天志的,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做,总有一天可以达到?”
宣讲者点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世上有人人不忍天下纷争,想要早点利于天下结束纷争。况且,早点达到,天下就能少死一些人。”
卫孙皋摇头道:“你刚刚还说,你们要靠戈矛羽箭强迫一些人接受。如今又说什么为了少死一些人。真难道不可笑吗?”
那年轻墨者正色道:“墨家守城,有五十斩、二十断、十余夷族之罚。杀掉这些人,才能守住城,所以才能少死一些人。这并无问题。”
这一点,长于乱世而非不见血盛世的卫孙皋终于没有反驳,认可这样的道理,却终于在最后说道:“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想加入墨家。”
有人奇道:“这是缘何?”
卫孙皋叹息道:“墨家的规矩太多,成为墨者之后,很多事都必须遵从众人的决议,以求同义。我不守墨家的规矩,难道就不能利天下了?”
“前几日听人说,成为墨者之后,需要遵守律令,不得违反。一些事若是不准做,就不能做,规矩太多,很不快意。”
“而且我听闻,墨家的法度是高于各国的法度的。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只要身在墨家犯了杀人伤人之错,就算逃亡在外,潜藏别处,墨家也一定会把此人惩罚杀死?是这样的吗?”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八个字是惊世骇俗的规矩,普天之下尚无这么明确的律令法度,更况于墨家内部那林林总总极为详致的律条。
那墨者点头道:“你说的没错。除了这些,还有不少规矩。但是,你不想做墨者了,可以退出。退出之后再犯错,墨家也就不惩罚了。但你若不退出之前就犯了错,当然要被惩罚。”
“而且,其余的规矩的确很多,但也并没有众人所想的那样苦极。再者,就算两军交战,也需要有规矩,没有规矩岂能成方圆?”
“不是说不做墨者就不能利天下,而是认可墨家的纲领,最好的利天下的办法就是成为墨者。就像是种植可以漫天撒籽,也可以垄作牛耕,你说你非要漫天撒籽,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真想着多收成,还是垄作牛耕更好,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卫孙皋嘿然道:“如你所说,你们认为你们掌握了天志,所以你们规划的乐土就一定是对的。如果你们规划的那些什么尚贤、选贤、节葬之类的东西,本身就不对,是不是你的一切道理也都错了呢?”
“我于魏地,曾听杨朱讲学,虽不是他的正式弟子,却也听了不少他的学问。也曾听说你们墨家与杨朱有一毛不拔之辩。”
“其实,他的学问难道不也是有道理的吗?”
“人人一毛不拔,你不拔我的毛,我也不拔你的毛,私产不可侵犯,岂不是也是一样天下大利?为什么非要有人要为利天下而献出自己的性命呢?”
“再者如贵己、重生。重视自己的性命,每个人都最大限度地求活,那么攻城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重视自己的性命,就是顺应人性。而如果人人都重视自己的性命,那么攻城可能会死,所以也就不会有攻城和战争。”
“没有攻城和战争,那么天下怎么能不安定呢?又怎么需要谁来为利天下献出性命呢?”
“你们墨家却要求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守墨家规矩,拔自己的毛来利天下,这难道不是违背人性的吗?”
“应该顺应人性,人人都爱自己,修身保全,人人自爱,人人惜命,这样根本不需要什么死不旋踵的墨者,天下也就大治了。”
“这难道不是有道理的吗?”
宣讲者亦笑道:“巨子言,爱人如爱己,不知道自己爱自己,怎么能爱别人呢?人人爱己,由此爱人,是为兼爱。人人贵己,然后贵人,所谓平等。这正是墨家追求的利天下的将来。”
“天下大乱,需要有人拔毛而利天下,为的就是将来能够人人贵己爱己,从而贵人爱人。毕竟,巨子说爱人如爱己,爱己是兼爱世人的第一步。”
“你说的,并没有错,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你这样说,和说冬天太冷把太阳靠近一点就暖和了,有什么区别呢?我不能说你说的不对,可你说的做不到,做不到也就是没有意义的对。”
“你怎么才能让每个人都不利天下,不取天下呢?”
“你要能靠嘴说动那些欲取天下的人先做到不利天下不取天下,让他们放弃封地的地租和公田收益,放弃高利贷的利息,放弃世卿的封地……告诉他们,要全性保真,只要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满足生命之所需,不要贪得无厌……”
“你若能做到,我墨家倒是也不必损身而利天下。”
“你要明白,是有人已经取天下之利而私己了,所以墨家才要清除这些害天下的规矩。”
“如一个壮汉,正在抢夺一幼童的金玉。”
“你便在一旁念叨:贵己、重生、全性保真,那个壮汉应该只满足生命之需,不应该贪得无厌。但是你自己又贵己重生,所以也不去阻拦,而是等壮汉抢完后你去和他讲讲道理,希望他能全性保真……”
“墨家则想,我爱自己,则由此如爱自己一般兼爱世人,看到那幼童被打被抢,正如自己被打被抢一般,于是抽身上前阻挠壮汉的抢夺。您却嫌弃我们兼爱世人以身命来利天下,这是违背人性的……”
“还有些人,看到壮汉正在抢夺,自己也去抢夺,想着能够从壮汉手中分到一点金玉。”
“这三种人……于结果上看,您和那些帮助壮汉抢夺的人是一样的。只有墨家的做法不一样。墨家利天下,不也是为了您有今后说服壮汉的机会吗?他惧怕墨家的利剑,才可以假装接受您的道理。”
一直在旁听着的秦越人也忍不住赞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夫子曾说,如一人生了恶疮,一定要先用利剑割下,不惜流血,然后才能针砭药石慢慢调理。”
“如今天下乱世,到底是恶疮重疾呢?还是只是伤风小恙?若已经是恶疮重疾了,您却指责持剑剜疮者让病人流血,那您不是爱病人,而是在害病人啊!”
第二九六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四)
术业有专攻。
秦越人既为医者,便将天下拟人,在他看来这天下是重病的,或者说……更像是筋骨已经长大却依旧蒙着一层孩童的皮,极不相称,于是参差皲裂病痛缠身。
这是他看了墨家所谓的九重乐土各相适应的学说之中所能想到的、自己最容易理解的解释。
卫孙皋与那名墨者之间的争辩,在秦越人看来,还是很高深的。
但在任克看来,这两人的水准都未必很高。
前者只是听过杨朱讲学,非是正式弟子;后者也只是宣义部的普通墨者,非是宣义部内的那几个厉害人物。
只是里面透露出的一些内容,已经足以让任克心惊肉跳。
单单就尚贤之说,只怕就是各个世卿贵族所不能够允许的,这一点的矛盾任克也是从墨家的宣传中知晓的。
所谓世卿贵族垄断着知识文字,仲尼开私学之先河,如今墨家就要靠纸张来传播学识力求天下人都能写自己的名字……这带来的风波,对于世卿而言将是毁灭性的。
墨家是这样说的,这种毁灭性似乎是一种必然。但任克担忧的就是墨家并没有只是靠搞技术革新来达到这种必然,而是做好了“用火药戈矛强迫一部分接受自己的意志”的可怖想法。
而这种想法,君主又是喜欢的。哪一个君主会喜欢贵族封君呢?
任克想的只是这样的问题,却没有想两个月前墨家内部的那场谈话中,已经做好了“选自己为天子”的改天换地般的设想。
在任克看来,或许墨家想的,依旧是商丘城下那一战,用火药戈矛迫使楚王接受了弭兵利天下的意志。
桌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借着烈酒的激发,彼此间的情绪也更激动。
任克想,要不要加入墨家,或许这样能够知道墨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于是,他冲那名宣义部的年轻墨者问道:“如你所言,我若有利天下之心,最好的实现心境志向的办法,就是成为你们墨者的同志?那么,怎么才可以成为墨者呢?”
那人看了一眼任克,这人早就来到了沛县,虽不知姓名,却也算是眼熟,笑道:“想加入虽说比从前简单一些,却也不易。”
“如在兴修水利、村社建设或是冶炼铁器的地方,墨家自有人宣讲,人们也多知晓其中道理。有亲近者,便可推荐或是问询。”
“你是游士,真若有利天下之心,平日宣讲也觉得很有道理,大可以前往沛郭乡的宣讲处多听讲,真有意向便可自行申请,熟识之人考核证明你真的懂了墨家的道理,有了利天下之心,那边可为候补。熟悉了墨家内部的规矩之后,或是做出了什么有利于天下之事,自然便可称为墨者了。”
任克点头,心道知己识字又多读书,墨家的那些道理知己都能看明白,论起来只讲道理的话,自己并不弱于其余人。
再者,利天下之心,藏于心底,我若为了加入墨家,说自己有便有,难道谁人还能剖心而观?
只听说圣人心有七窍,商纣乃剖比干观其心。却没听说有利天下之心的人心有什么特别,这是无法验证的。
不过这一点想通了,心头却依旧犹豫,自己之前只是读读墨家的书册,便觉得墨家的道理颇为说得通,要不是自己算是属于“蠹虫”的身份,只怕现在早已投了墨家。
这些宣义部的人,多和民众游士宣讲,真正宣义部的口舌锐利之人宣讲的话,自己真的可以保持本心,不受墨家的蛊惑吗?
那宣讲之人还在说什么,任克已然听不下去,便想着真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多听听墨家的规矩,反正似乎退出的话并没有什么惩罚,自己到时候只需说自己没有了利天下之心,如那叛墨胜绰一般退出也没什么危害。
……
如他这般目的不纯的人其实很多。
这一点任克知晓,那些墨家的高层人物自然也知晓。
如今制度愈发成熟,规矩愈发细腻,组织机构即便不如后世许多党派但是于此时已算是足够严密。
七悟害之一的高孙子对于已经定下来的这件事,始终是反对的,只是表决中多数通过,墨子也支持,他纵有意见也只能接受做好这件事的种种安排。
在他看来,这件事导致的后果,便是适提出的“良莠不齐”问题。
如今墨家的数量在三五年后,正式墨者定要翻几倍,可是高孙子想的却是:如今这三五百人,可以做到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将来人数纵多了,难道都可以做到利天下而死不旋踵吗?
况且,如今墨家控制着沛县、彭城两地,正逐渐深入到滕、薛等国,沿着泗水不断发展,这两处便需要很多的“官吏”。
而这些吏的委任,是墨家控制的,尚贤的手段暂时还不能用,委任的很多吏基本都是墨家的人物。
会不会有人为了做这吏而加入?会不会有人并不想着利天下而只是为了谋口饭食?
对这样的疑惑,墨子给出了反对意见,他只问高孙子:便是如今的这三五百人,谁人生来就有利天下之心的?还不是跟随自己学习之后,才坚定的想法?
再者,如今宣义部已经成立,卓有成效,而且规矩日趋完善。
可以说墨家如今算是良莠不齐,但也可以说这些每一个加入的人,都如南山的铁矿,粉碎之后熔铸成铁,坚韧若石。
墨家便可做南山的高炉,学堂便可为炉下的铁模。真要是有混入其中的,便会如铁渣一般,慢慢会被其余人排挤出去,堆砌在外。
既是这样说了,高孙子的反对又只有两人支持,这件事定下来也就不必再讨论。
只是高孙子与摹成子两人所掌管的监察墨者的那部分人,没有新人,都是从最为值得信赖的墨者中挑选出来的,也能算作是墨家内部对于人员良莠不齐的一种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