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11节

  鲁阳公与墨子相交甚厚,又与墨家中不少人打过照面,而且当年鲁阳公想要入侵郑国的时候,墨子出面阻挠,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话。

  鲁阳公觉得,这番话如今倒是可以用来说服墨子。

  昭之埃既来了,留在沛县的墨家弟子也有专门负责招待的,只说巨子与悟害部首们都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也不催促,知道这件事不急于一时。

  及至傍晚,墨家众人这才返回,也不知道商量什么事商量了这么久。

  见面之后,各自见礼,昭之埃又说商丘之后的许多事,也算是旧情,随后将鲁阳公手写的书信交于墨子,说道:“故人有信,托我转交。”

  墨子接过,打开,里面开头第一句话,便是“君尚记当年阻我伐郑之辞否?”

  只一句话,墨子便露出了笑意,心说自己说的话,如今终究还是返还到了自己的身上。

  当年鲁阳公要攻打郑国,墨子正好与弟子在鲁关附近游历,也就是那时候公造冶一战成名比戈胜于鲁阳公。

  当时墨子问鲁阳公,说现在您封地之内,大都攻打小都,大家族攻打小家族,杀害人民,掠取牛、马、狗、猪、布、帛、米、粟、货、财,那怎么办?

  因为楚国的封君制度下,鲁阳公是实权封君,对楚王有军事义务,但是对他的封地有治理权,楚王也无权管辖,甚至有开战权。

  鲁阳公就说既然都是我的臣民,我肯定要惩罚那些主动挑事的人。

  墨子就抓住鲁阳公的这个漏洞,告诉他你说这天下都是天帝之臣,你攻打郑国,这不就相当于你境内的大都攻打小城吗?难道天帝就不会惩罚吗?

  鲁阳公倒也有趣,立刻告诉墨子,说您不是整天说征伐不义是为诛吗?郑国内乱连连,残杀君主,贵族内乱,这难道不是不义吗?我攻打郑国,岂不是顺应天意?

  墨子也顺着鲁阳公的话,反问道:“好比这里有一个人,他的儿子凶暴、强横,不成器,所以他父亲鞭打他。邻居家的父亲,也举起木棒击打他,说:‘我打他,是顺应了他父亲的意志。’这难道还不荒谬吗!大家都是天帝之臣,你鲁阳公凭啥替天帝教训人家?你又不懂天志,天志说郑国这样就必须受到挨打的惩罚吗?”

  如今捧着鲁阳公的书信,见鲁阳公说起当年劝阻他伐郑之事,墨子自然知晓鲁阳公想说的是什么。

  如今楚国内乱,继承权危机,那也是楚国的家事。既然大家都是天帝之臣,这件事便是家事,那三晋有什么资格管啊?三晋又不是楚国的爹。

  当年您劝阻我不要攻伐郑国,说的这番言辞,现在我再还给您。

  墨子苦笑,想到自己之前的说辞,只是为了劝阻而想出的言辞,自己都不信天帝的惩罚,哪里会想到这一天呢?

  正所谓穷则不干涉各国内政、独立发展、兼爱非攻、天下弭兵。

  达则顺应天志、讨伐不义、天下为大、移风易俗、道德上流、九州乐土。

  现如今的墨家虽算不得“达”,却也干涉宋国内政干涉的不亦乐乎,早不是当年的那些说辞可以说动的了。

  所谓天志,这话怎么说怎么有理。鲁阳公当然不敢说自己知晓天志,可墨子敢说,而且向来敢说。

  昭之埃见墨子已经看完书信,拜道:“楚国内政,魏韩郑又有什么资格管呢?况且,战乱又起,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这可不是楚国挑起的啊,三晋与郑,这难道不是害天下吗?”

第二八八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二)

  师出有名,这个名便是道理。

  和不同的人,要讲不同的道理。若是春秋,或可说说周礼尊卑;若是战国,或可直接谈及利益。

  唯独在春秋末世,战国之初,天下间的道理还未明确,而墨家的道理又是利天下,于是昭之埃用了这样的理由,请求墨家的援助。

  四十辆精锐战车可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数百名守城的精锐也可决定城邑的攻防,于守城一事,墨家有足够让楚人请求的资格。

  昭之埃知道鲁阳公信上的内容,也听鲁阳公说过当初墨子阻他攻郑的理由,他也以为墨家依旧是巨子一人便可决断。

  墨子却清楚,如今巨子的话只能说服众人同意,即便他的威望说出来众人依旧会同意,但规矩与程序还是要走。

  如今楚王可算是危在旦夕之间,楚国千里,倒是无虞,可楚王是楚王,楚国是楚国,非是一回事。

  墨子想到下午与众人在大泽之间所谈之事,便道:“此事你说的也有道理。鲁阳公的信札也有道理。这一次终究是郑人与魏韩挑起的事端,让中原陷入战火。”

  “楚人若能守住而不攻,答允此事,墨家倒也可以提供一些守城的器械。”

  昭之埃明白楚人此时的危局,然而若要说只守不攻,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抓住机会,还是要反击的,不反击的话,郑人那边永远不得安宁。

  在来之前,楚王已经议定的办法。

  鲁关一线死守,而阳城君负责中原一带的战局,一旦机会出现,立刻反击郑国,让郑国退出与魏韩的同盟,迫使郑人不得不让王子定离开,从而先与郑人达成和平。

  这算不算攻?

  很难说。

  昭之埃不是不想撒谎,而是对墨家撒谎并无意义,且会招致反感,他沉默许久,只道:“此次王上遣我来,只求墨家能够出售一些守城的器械。这些守城的器械,并不能用以攻击。守御的事,并不违背墨家的道义,而之后的事也与墨家无关。”

  “先王三年之约,我们定会遵守,三年之内攻伐,又非是楚人先兴兵,实在是不能够答允不做惩罚反击之事。”

  “若论起来,诸位墨家在商丘穿阵而击,盟先王于营寨,这难道不也是进攻吗?”

  “郑人虽弱,可弱并不是郑人可以攻打楚国、而楚国不能报复的理由。墨家的道理,也不是这样的吧?”

  墨子佯装沉思,实际上墨家已经定下趁着楚国危急时刻,想办法渗入楚国。

  他似乎已经被昭之埃的道理说服,便挥手道:“适,你与楚使说说如今这些守城器械的形式,其中有些不便……”

  这些年,适也算是学了不少语言,尤其商丘一战后他这一年跟随公造冶学了不少楚地方言与雅音,出面与昭之埃行礼。

  昭之埃心中一动,知晓适这人在墨家的特殊,又与楚人这次想要的守城器械息息相关,也急回礼。

  适便道:“墨家守城的器械,以非是墨家自己在用。为弭兵之约,中原小国俱有需求,所以只靠墨家弟子不能够制造那么多。”

  “如今商人出资、墨家出技、工匠出力、小国受益,这是对许多人有利的办法。”

  “若是以往,利于天下,墨家可以死不旋踵,更别提金玉等物……可现在这些守城的兵器,非是墨家自己的,那些商人工匠也非是墨者……”

  他说的云山雾罩,昭之埃却立刻听明白了适的意思。

  钱!

  交易!

  原来墨家守城都是无偿的,郑宋鲁都曾得利,根本不曾索要金玉。

  这一次,却是要做交易,而且说的很有道理:这些东西,不是墨家的,不能要求那些商人和工匠都有墨者的利天下之心。

  昭之埃原本悬着的心,瞬间放下。

  他从不怕墨家要钱和交易,怕的就是墨家认死理觉得这是不义之战狗咬狗,两不相帮。

  如今看似自己说服了墨子,鲁阳公的信札也触动了旧情,只是交易,那也好说。

  只是昭之埃也有些不便。

  楚国经过上次商丘围城战,府库消耗甚多,粮食不必说,回来之后的赏赐安抚、新君即位的礼仪、新君为了稳固人心的赏赐,都让楚国的府库空虚。

  即便尚且有余财,还要考虑之后长久的战争,还要预备万一的情况。

  这时候最大的赏赐是封地,然而墨家又不太可能接受,再说先王被墨者所俘是大辱,若是再封地给墨翟必然会导致一些贵族借机发难。

  适不知道楚国内部到底谁是支持楚王的,谁是支持出逃的王子定的,但印象中楚国这次动乱导致的“楚城多亡”。

  之后战国策中,也有陈蔡等国朝觐魏王的记载,吴起列传中也有吴起入楚北伐陈蔡的记载。

  而陈蔡两国早就亡国,陈田一族在齐国风生水起,很显然这一次陈蔡支持王子定,楚国分裂。

  最终的结局,只怕也是吴起让陈蔡两国重新名义上附属楚国,但由原本的县变为了类似于附庸国的地位,甚至这附庸国的地位还很特殊,否则之后也不会朝觐魏惠王。

  昭之埃历史上是死于数年之后的武阳决战,这一战应该也是吴起在魏的最后辉煌,一场大战弄死了楚国三个县公两位封君,一个重卿,由此楚王在痛定思痛之后才会如此器重吴起。

  墨家商丘一战,所创下的惊人传奇虽不如数年后武阳之战的吴起,却也弄死了一个司马一个执痈,只是这时候互相杀戮贵族之间多是私怨,国君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仇恨就拒绝使用人才。

  现在楚王既然派昭之埃出使,可见对墨家的重视,右尹也是楚之重臣。而反过来也说明昭之埃是亲楚王这一派的,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怎么样,适不用去猜想,只知道这个人心向楚王就够。

  适便又对昭之埃道:“此次楚人守御,以我观之,险之又险。”

  “鲁关方城若失,王子定必入楚。武阳大梁若失,只怕一些支持王子定的县公也会拥王子定为王,楚百年所得中原,尽数要失于三晋,百年难复。”

  “晋人又多精锐,楚师自庄王后鲜有胜晋,想要守住……这些守城的器械不能够少啊。”

  “方城不容有失,榆关大梁一带则必少援兵,那里守不住,就再难收复。”

  他看似分析的头头是道,实则这就是正常的历史走向,武阳一战魏国正式称霸,迁都大梁,引发天下围攻,可见大梁榆关防线对于楚国的重要性:失去它就等于彻底失去攻略中原北上的机会。

  昭之埃心中叹服,早就知道墨家对于天下大势的掌握,非比寻常人,“报”上所载诸事,往往让他甚至楚王拍案称奇。

  如今听适这样一说,心中更叹,沉声道:“正是如此。若以墨家利天下的道理来看,楚国若一分为二,战火频繁,三晋野心又岂能干休?”

  适嘿然道:“邦国之固,在德而不在险,昔年三苗……”

  他把那番话用了一遍后,缓缓道:“当日商丘一战,我便说楚王与贵族不智,若是勤修政治,节用发展,变革法度,再把我说的楚国隐患去除,哪里会有今日事?”

  当日商丘城外帐内,适大鸣大放,将王权与贵族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说给楚王和贵族们听。

  昭之埃除非是那种不顾家族的真正“忠臣”,否则不可能不对这番话心生警觉,只是分封制下,有绝对的“忠臣”吗?

  见适这样说,昭之埃只道:“商丘之事,上天已经降下了惩罚,难道这还不够吗?如今就算想要这样做,外部不平,内部变乱,难道是可以做到的吗?”

  “是故王上纵想变革,也需要先守住楚地。况且,王子定放言先王遇刺与墨家有关,难道这是一个有‘利天下’之心并且用墨家道理的人吗?”

  他又恐适的口舌尖锐,又说出一些话,急忙求助于墨子道:“我曾听闻,昔年白公胜之乱,王子闾拒不即位,众人皆以为仁。唯独墨翟先生以为这距离仁还很遥远,若有才能仁义贤德,应该即位才对,哪里管这君位是怎么来的。难道这不是墨家的道理吗?难道墨家愿意一个仇视墨家道理的王子定管辖楚地数千里吗?”

  墨子闻言不语,心中却暗喜,看着适心中称赞。

  适所管辖的宣义部做的不错,墨家商丘一战天下震动的同时,宣义部的各种文章也是流传各处。

  只昭之埃用墨家的道理来求墨翟,这本身就是宣义部的胜利:用我的道理来说服我,不管能否说服,都证明我的道理已经开始被人接受,哪怕是表现上接受。

  白公胜之乱王子闾之事,算是墨家君王继承观的一种直白的体现。

  你行你就上,别管这王位这么来的,你觉得自己没资格于是推辞这不是仁,这是傻!觉得君王资格不够,那就让他滚蛋,换个可以的,不要推让,该上就上。

  昭之埃的这番话,也是再用墨家的功利思潮告诉墨家:如果按照你们的道理,王子疑支持墨家的一些道理甚至可以变革,那么你们就不该考虑继承权的问题,而是直接应该支持楚王,并且认为是正义。

  毕竟,你们墨家不维护周礼,继承权在你们看来和顺位无关,只和能力与贤德有关。那么楚国被攻打这件事,于你们墨家的道理看来,就是郑魏韩不义!

  继承权不在墨家义与不义的范畴之内,那么因为继承权而入侵楚国那就不是“不能确定是义还是不义”,而根本就是进攻方不义。

第二八九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三)

  墨子依旧不语,更不接话,拒谈义与不义的问题,因为这还牵扯到楚国这一次挺过去之后,是否真的不兴不义之战了?

  中原弭兵会的夭折,让墨子彻底对王公贵族失掉了幻想,他们靠不住,天帝的惩罚他们根本就不信。

  政策已改,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

  适见墨子不回答,便再次对昭之埃行礼道:“墨家不参与此次征伐,只是因为魏侯韩侯等,皆告知禽子,三年后他们将会参与弭兵。这是天下大利,而参与助楚人守城是为小利,所以这是墨家所顾虑的。”

  “只是墨者虽不参与,售卖只能守城却不能攻击的兵器,却是可以的。若天下之盾皆不可摧,那么好战之君也就不敢轻战。”

  昭之埃松了口气,心说你只要不提什么在德不在险之类的话就好。

  适略微迟钝片刻,说道:“既要修天下之盾,这一次倒是可以帮助楚国。”

  “郢都年久失修,还是百年前的筑城法,难以支撑,当年吴人破楚,楚都空有数万国人却不能守,这也助长了各国想要攻伐的心思。”

  “墨家可以帮助指导,修缮楚都,真要是支撑不住,楚王尚且可以在楚都固守,等待天下封君回援。”

  昭之埃点头道:“是这样的。郢都的确应该修缮。”

  适又道:“武阳大梁一带,墨家本就受聘帮助修缮城防,这一次也可以出售一些职能在城头防备使用的武器,如果晋人久攻不下,或许能够弭兵休战,这也是利天下的。”

  昭之埃大喜,心道晋人弭兵休战只怕难,可真要是大梁城能够守住,楚人就可以撑住中原的支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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