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造冶奇道:“先生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用天志的道理去衡量对错,如有规矩。对的就做,不对的就不做,为什么又说有道理的话未必就是可以做的呢?”
墨子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说道:“若有人说,冬天太冷,让太阳如同夏天一样照射在大地上,那么天就暖和了。另一人说,冬天太冷,不如生一些火,这样就可以暖和了。”
“这两个人的道理,难道不都是对的吗?可是,第一个人的道理纵然对,却做不到啊。”
公造冶闻言一滞,急问道:“先生之意,我墨家学武王伐纣安定天下,选贤人为天子一事,竟然是难以做到的?”
墨子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到适的身上,说道:“适,你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墨子所说的相信,不只是相信,更是自己推断之后所得出的答案。
宋国如今已经有了询政院,商丘的民众开始正式参与到国事之中,许多事未必对,可是他们会逐渐成长。
在商讨询政院的种种规矩时,墨家为了不激起贵族的全面反对,做出了巨大的妥协,让贵族垄断着否决权等等特殊权利。
这依旧是一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十年后,盟约到期,贵族之间的矛盾还必然会爆发。
按照适所说的那种阳谋之法,十年后的商丘民众已经熟悉了参政国事这样的行为,而新一批有钱却身贱的阶层成长起来,到时候商丘必然混乱。
墨家只需要稍微出手,就能够控制整个宋国,得到新阶层和支持,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君力量本来就弱,贵族们互相制衡,到时候虚君而立法,并非难事。
可是……得到宋国之后,怎么办?
墨子相信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却不敢确定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天下。
于是他问道:“届时,即便宋国变法改制,虚宋公而实政宪,天下必然震动。”
“宋四战之地,处在中原。届时,这样的宋国是能够被各国王公贵族所容忍的吗?”
“南有楚而北有三晋,墨家难道是可以支撑的吗?”
“如今晋楚确有矛盾,可……适,你不要忘记,十年后若取宋,宋坏了天下王公贵族的规矩,他们一定会放下那些矛盾,一同来维护对他们有利的规矩的。”
“若想依靠宋之一地,用火药戈矛改变天下的规矩,也就意味着不能再靠嘴巴来讲道理,到时候只怕会被天下围攻,不能持久。”
其余人这才想到十年后的事,听墨子这样一说,心中也自不安,觉得适想的办法虽好,但也只适用于宋国。
只是他们却没有考虑到墨子这些话中蕴含的深意:他并不反对适说用暴力解决问题安定天下的办法,只是他觉得这件事计划的不够缜密。
适想了想墨子的话,点头道:“宋之一地,确实不能够击败天下,尤其是触动天下封君世卿的利益之后,他们会联合一起一同围攻。”
“但是,宋有宋的办法,难道别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长远的谋划,近期的路就不知道该如何走,这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知道的长远的目标,便要定下长远的路,这也是墨家成为一个组织之后所必须在高层达成的一致,否则很多事都无法做。
这一次墨家大聚,一个长远的路线必须在上层达成一致,才能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混乱机会,将墨家发展壮大。
适知道今日要把话说清楚,因为以后的事,不能够再暗中操控,只能摆在明面上,上下同义,一同用力,才能够成就利天下之事。
于是他道:“宋君本就弱势,贵族强横,国人不堪其苦,所以才有了这一次商丘询政院之事。”
“宋国的办法,不能够用在别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
“但是,别国,也有别国的问题,那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适抬头环顾四周的墨家精华们,问道:“这一次楚王子定奔郑,诸位以为,若我墨家完全中立,不去帮助楚人,楚王的境遇会怎么样?”
这些人听适说过很多次三晋的变革,也知道楚人的军力,更知晓楚国内部最大的矛盾,以及封君太重公族太多这样的事。
禽滑厘便道:“楚王的境遇必是艰难。”
适摇摇头道:“何止是艰难。这一次,三晋与郑合力,楚人必不能抵挡。”
“楚人一次都不能败,只要大败一次,国内必然封君乱起,那些亲近王子定的贵族定然会起兵反抗。”
“楚人能做到一次不败吗?不能。”
“可三晋却可以承受失败。只要王子定还活着,哪怕失败了一次,魏人依旧可以继续组织进攻。”
“魏斯就算死了,他的儿子也不可能出现楚共王死后之乱。秦齐衰落,魏人强横,他们有十年时间,可以不断地南下,利用王子定的继承权来削弱楚国。”
“之前楚王熊当,缘何与我墨家接触?还不是因为我墨家的那些集权于上、废除世卿的道理,是他所喜欢的吗?”
“现如今楚王艰难,就算将来稳住的局面,如今的熊疑就不想变法改革吗?”
“可是,宋楚不同啊!宋君软弱可欺,楚王却终究还有一定的力量。”
“楚王想要对抗贵族封君,除了依靠民众,依靠游士,没有别的办法可行。而民众我们可以宣义,游士我们可以教导,这是我们可以慢慢渗入楚国的办法。”
“宋君弱,国人苦于常年被征伐,贵族混乱,所以可以虚君而实宪,这是宋国的办法。”
“楚国呢?国君想要变法,贵族想要分权,民众希望变革,国君有权,但又无法彻底压制贵族,只能希望民众支持,倾于民众而削公族。”
“楚国败的越厉害,楚王想要变革的想法就越深,我们墨家逐年渗入,就未必在将来采用宋国的办法。”
“比如楚君实君,而贵族和民众共商国事,逐渐提升民众的力量,等到楚王可以完全压制贵族的时候,我们再选下一步的路。”
“若他有利天下之心,则辅。”
“若无……则废!届时能够与他一同反对我们的公族贵族都已削弱,他自己又能支撑多久呢?”
“到时候,楚、宋以及泗水沿岸,皆是墨家控制,就算天下围攻,又能如何?”
“楚国只要控制了郢都,控制了南阳数城,那么楚地精华皆在,就算封君贵族叛乱,我们也可以慢慢清理。”
“至于三晋,则又不一样。”
“魏已变法,国君集权,西河多出游士,墨家难以渗入,就算渗入也不能够利用贵族民众与国君三者之间的矛盾站稳脚跟。”
“但是,他们地处中原,我墨家的铁器、棉布等等,都可以售卖过去,让他们的民众得利的同时,也让我们的东西可以卖的更多,增加我们的力量,又让他们有更多的人在富足之后认同墨家的道理。”
“吸中原才士,货北地金铜,养沛彭二县,培墨家弟子,渗楚国千里。”
“将有一日,以楚宋泗水诸城,安定天下,不仁者诛,不义者伐,未必就做不成。”
第二八七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一)
这是他自投靠墨家以来的战略构想,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靠暗中影响来完成。
既然投身墨家,看重了墨家的组织性和墨家的道理,看重了上下同义改组之后的行动力,那么就必须把这些东西挑明来获取支持。
否则,他孤身一人,什么都做不到。
这是他憋了许久的话,选择今日来说,不只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更是因为墨子已经苍老。
他必须要保证墨子去世之前,墨家高层的想法是统一的,靠着墨子压制住内部的分裂,从而在这段混乱的时期尽可能发展,造就将来不可逆转的天下大势。
宋楚不同,不只是体量大小的区别,更是贵族力量与国君力量对比的巨大差异。
在宋国,无需依靠国君与贵族的矛盾,可以依靠商丘民众直接在围城之际一举弄出大动静。
在楚国,就必须依靠楚国战败急需变革、依靠变革必然会受到贵族阻挠、依靠逐步提升血统低贱的民众组织在墨家宣义部之下,与国君一同压制贵族的局面。
暂时的盟友,可能是将来的敌人。
但适最不怕的,就是将来,因为墨家只要定好了长远的战略,发展速度远不是国君所能比的。
渗透楚国,远比渗透三晋机会更大,三晋变法之下,已经很难有均衡局面暗中发展的机会。
正在众人还琢磨适这番话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哨响,不多时跑来一名墨者,与众人相见后道:“楚右尹昭之埃,求见巨子,已至沛。”
众人一怔,适刚刚说完楚国的事,不想昭之埃便来,不由都笑。
墨子挥手让那名墨者离开,示意自己知晓了,便对适道:“你说的,具体如何,尚需详细,约部首与悟害齐聚商讨。”
一番话,实际上就是在大略上认可的适的构想,只要能够拿出足够完善的计划,总是可以尝试的。
未必同意,但现在至少不反对。
适松了口气,点头道:“我会尽快。今日昭之埃前来,必是求我墨家援楚,或是支援守城兵器。”
“楚王已经慌张,他必须征集所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来守住他的王位。商丘一战,想来如今的楚王也知晓我墨家的名声。”
“只是……”
他看了一眼墨子,缓缓说道:“只是,若要行我所说之事,就必须弱楚。但弱楚的同时,如今又需要借机渗入楚国。所以,这件事关乎将来,并非只是现在。”
墨子笑道:“你的谋划,未必会被同意,也未必会被反对。但是既然有同意的可能,那就不能妨碍你的谋划。”
“我看今日事,就先按照你的谋划来决定。”
众人见墨子如此说,也都纷纷同意,众人便在此地,就昭之埃来沛求助这件事,商量起对策和底线。
大方向上,算是认同了适的谋划。
……
右尹昭之埃不是第一次见墨者,商丘一战他有参与,这一次楚国内乱,他们家族站在了王子疑这边,支持即位的楚王。
这一次王子定出逃,导致晋郑合力入王子定,楚国的局面实在难看。
在来沛的途中,武阳已经失守,阳城君守不住榆关,两位楚贵族战死被割头。
魏国已经宣布要支持王子定,秦人战西河只怕也是无功而返,齐国就算亲楚却也实在没有力气,几年前刚刚被三晋暴打,现在还在喘息。
商丘一战,墨家展示了足够的守城技巧,又与上任楚王定下来利天下之约,怎么看墨家都是一支可以借助的力量。
楚国鲁关长城一带不容有失,一旦这里被攻破,楚王可以直接逃亡了,这些支持王子疑的家族也会受到牵连。
正如适所推断的那样,楚王也明白,楚国不能败,一旦失败,国内那些暂时看似平稳的暗流都会喷涌而出,那些支持王子定的贵族也必然会趁着国难之际为王子定摇旗呐喊,背楚独立。
昭之埃这一次来沛县,清楚墨家不可能出动精锐帮着楚人守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
但是,若能得到墨家的火药支持,若能让墨家出面尽快改善郢都城防,加固鲁关方城,却未必不能同意。
如果能够让墨家出面,帮助在楚王的直辖土地内进行一些变革,只是技术上的变革,那就最好。
火药雷是守城利器,这一点经历过商丘一战的楚人都知晓,而且墨家的“报”上也大肆宣扬。
并且本身火药武器就是促成中原弭兵的一项重要因素。
守城武器的提升,导致强攻不太可能,只能围困。
围困就会疲惫,就会给援兵城下决战胜利的机会,也会给援兵更多的集结时间。
围困必然导致国内的生产受到影响,征召农兵围城几个月就是极限,否则回去就要闹粮荒。
火药攻城的技术一直隐藏,这种盾加强而矛不变的宣扬,更为之前的弭兵会增加了砝码。
只是三晋与郑钻了个空子,让墨家无话可说:入王子定,这不是不义之战,就算不是义战,但墨家似乎也没有理由站在楚国那边。
终究,三晋还是放出信号的,三年之约还未到,若是墨家守信,三年后未必就不参与弭兵。
昭之埃也希望能够钻这个空子,哪怕不是直接从墨家手中得到武器,也可以让墨家出售给宋国,再从宋国购买。
火药的出现,商丘的那一夜,都给昭之埃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对于那种宛若惊雷紫电生辉的武器,昭之埃充满信心。
楚王也对这一次昭之埃出访极为重视,实际上楚王也算的上是无可奈何了。
新君即位,国内不稳,国外还有个弟弟有继承权,身边的贵族们居心叵测,信得过的没几个。
为了促成这一次昭之埃出访,楚国边关重要封君鲁阳公也亲自出面,手书一封让昭之埃交与墨子。
鲁阳公负责楚国鲁关防御,守卫着南阳盆地的入口,只能说幸好鲁阳公是支持王子疑即位的,否则楚王也可以直接出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