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95节

  即便认得屈将,一边叫人准备车马,一边看了一眼屈将手中的铁牌和文书,确认了身份后,急忙叫人准备食物和酒水。

  曾被五勇之说说服、投身墨家的、楚莫敖后裔庶子屈将,迈步进入屋内,随手拿了一个馒头大口地吞咽着,又端起来一壶酒喝下去驱赶了身上的寒气,看着斧矩斤道:“此事绝密。你不能先于巨子与悟害和各部首知晓。”

  斧矩斤点头道:“如此,我且找人驾车,你在车上休息。”

  解下自己的皮袍,披在屈将的身上,又安排了人去寻个可靠的驾车之人。

  见屈将红着眼睛,又见外面累的倒毙的马匹,再加上那句绝密之言,斧矩斤知道,恐怕楚国出了大事。

  墨家的消息自从适掌握了宣义部和书秘吏之后,一直极为灵通,在各个大城巨邑都有据点,消息传递的极快。

  很多事,各国的君主还未知晓,墨家已经先行知晓。其余大城,即便没有商丘工匠会这样的组织,也有许多酒肆食铺算是墨家的立足之地。

  屈将多年不曾回商丘,从上次跟随孟胜等人入楚之后,一直不曾回来过,只是不断有前往那里的墨者传递一些消息,宣讲一些道义,以及传达墨者高层的一些动态。

  他远在楚都,去也知道商丘城发生的种种变故,亦知晓询政院等事。

  这一次若非事出紧急,原本今年他也要和孟胜一同回沛邑的,只是因为出了大事他先返回报信。

  一则是今年是墨者大聚之年,各地墨者都必须前去聚会,商讨一些事,传达墨家的道义,以便上下同义。

  二则他与孟胜都属于墨家内部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三年时间本来也应该回去一趟,楚地的一些事务由沛县派去的人主持一段时间。

  在出了这件大事之前,他便猜想商丘、沛邑的变化,可惜这一次回来的匆忙,实在没有心情观察。

  如今忙着吃东西填补饿坏的身体,眼睛却转着看着,看看这间工匠会的小屋内有什么他所没见过的东西。

  几件铁工具映入眼帘,屈将用力咽下差点噎死自己的馒头,心想楚地如今也有不少从沛邑运去的铁器,饱受欢迎,可大多都是些农具。

  看起来这几件铁工具应该是工匠们用的,如此看来,此地的铁器普及远远高于楚地,他想到适曾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句,此言倒是不虚。

  除了铁器之外,斧矩斤脱下皮袍后露出的衣衫,也让屈将很满意。

  非丝非麻,显然就是沛邑种植的鬼花棉布,比之丝帛更贱,比之苎麻易纺,虽然数量还不够多,但是墨家内部看来已经穿上这种布料的衣衫了。

  屈将点点头,又去拿另一个馒头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桌子上拿的,而非矮案几。

  旁边有几个简易木头所做的凳子,看得出这里也习惯了坐在凳子上而非跪坐在案几之下。

  桌子上放着几张纸,还有一碟墨,几支兔毛的笔,还有斧矩斤留在上面的字,应该是工匠会的账目。

  因为屈将认得里面的数字,很简单也很弯曲的曾经奇怪、现在看来很是熟悉自然的、适弄出来的数字。

  斧矩斤留在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但是数量很多,而且都是墨家通用的贱体字。

  旁边的小陶器里,泡着一些便宜的植物油,这是用来照明的,这也算是很寻常但很有用的一项改变了。

  照明的油灯之下,放着一册已经被翻阅的有些乌黑的纸张,上面的字屈将也认得,正是新一期的记载着诸子论战和通告天下大势的“报”。

  看得出平日很多人翻阅或是朗读,否则不可能如此乌黑如此残破,屈将心想,也不知适又写了什么东西,也不知列御寇和杨朱等人又说了什么?

  想到自己所背负之事,只好收心,要待回报巨子与其余部首这件大事之后,再缓缓翻阅。

  桌子的后面,油灯照耀之处,是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被涂成黑色,上面用白色的某种石头或者矿物,写了许多字,都很简单,而且多是切音字。

  屈将看了几眼,目光便转到别处,上面的字他都认识,而且墨家内部成员也在三年前就早已烂熟这些切音字。

  显然,这是用来教授别人的。

  屈将想,看来这里白日也有不少人来学字,也不知道我这一次回去考核,能不能通过上优之测,回去适必然是要考教我们这些文字与九数的。

  将目光从这些简单的文字上挪开后,屈将已经将第二个馒头咬掉了一半,又灌了半碗烈酒,身上总算是暖和起来了。

  尝了尝这酒的味道,还是从前的味道。

  屈将心想,看来地瓜和土豆之类的东西酿酒,还要等许久啊,毕竟现在还要做种子。

  他前往楚地之前,三年前墨家内部曾爆发过一场辩论,辩论的双方是适和高孙子,当时辩论的问题就是烈酒、璆琳之类的东西,到底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墨家该不该用这些东西募集利天下所需的资金。

  辩论的主题屈将记得,而一些额外的东西屈将也没有忘记,适当时便说日后可以用土豆地瓜之类的酿酒,比起粮食来更为便宜。

  想到粮食,便又想到榨油的豆饼,也不知道现在沛邑的马匹是不是可以偶尔吃上这样的料,而不是整日只能吃草。

  心里面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咀嚼着食物,这才想起来自己吃的这东西以前倒是没吃过:虽然一嘴就吃出来是麦粉做的,但是和以前的饼又不一样,似乎更甜,也更宣大。

  “毕竟适的兄嫂在商丘,有些东西还是他们比别人先知晓。这东西倒是好吃,又软,只不过想来想不是日日能吃的。”

  “哎,利天下、利天下……巨子所想的利天下,适所谓的乐土,又何时才能实现呢?”

  这样想着,不由地叹了口气,心想楚国发生的那件事,只怕要天下震动。

  莫说什么利天下与乐土,只怕这弭兵会都有可能要失败,天下战乱又要起。

  想到天下又要起战乱,屈将暗暗骂了一声,只是催促斧矩斤快些准备好车马和御手。

  斧矩斤守着规矩,也没有多问,也知道此事必然极大,心中也自焦急。

  好在工匠会本身就是墨家据点,平时准备充足,很快车马与御手都已准备就绪,一些食物也放在了马车上。

  斧矩斤想要叮嘱几句,转念一想,御手知晓墨家沿途的联络点,不需要自己再说路线,沿途换乘,很快就能抵达沛县。

  屈将见一切准备好,冲着斧矩斤点点头,便上了马车,催促御手快行。

  御手也是墨者,知道沿途可以换乘,又知道此事紧急,也就不吝惜马力,只是催促向前。

  城门那里自有墨家的人,夜晚出城虽需要手令,墨家也多备,并无大碍。

  在车上终于得到了休息的屈将,摸了摸怀里的书信还在,想着自己即便累死于途中,这书信还在总可以让巨子知晓。

  “巨子睿智,悟害聪慧,适又晓天下大势。此事到底会如何,他们总会商议出个结果的,我自去照做就好。”

第二六七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三)

  连夜奔袭抵达沛县的屈将,为墨家带来的一个震惊的消息。

  他抵达的时候,众人正在忙碌明年水渠的修建计划,除了不在沛县的前往三晋的禽滑厘等人,墨家的高层人物基本都在场。

  这个消息对适而言,算是松了口气,而对于其余人则是震惊叹息。

  楚王熊当遇刺!

  楚王熊当返回郢都不足一月,于街市之上,被刺客格杀二十余甲士,靠近后以剑刺中熊当之喉。

  刺客死前自毁面容,让人无法辨认。

  只在死前,留下了一番话。

  “墨家杀我司马、执痈,公族勋贵死伤者百余。王却依旧以客待墨者,实是亲仇雠而疏族亲,不足以为王!我为楚而杀,非弑,乃义!”

  此人说完便自毁面容,横剑自刎于街市。

  楚王之子中,有资格继承的便是王子疑和王子定。

  楚国公族多乱,从共王之时,君主即位导致的继承权争端就一直没有停歇过。

  当年子反以兔走于市做比喻,后面的公子弃疾之乱验证了此事。

  可以说这件事对楚人而言是个严重的教训,其后的被灭国等事皆是因此而起,然而熊当正值壮年,或因为巫祝迷信等缘故,根本没有指定继承人。

  王子疑乃齐女所生,与田氏交好。

  王子定乃郑女所生,正是郑人亲楚而攻韩的缘故。

  两人各有一定的贵族支持。

  然而王子疑却在为长远打算,支持他的多是一些县公远臣。

  王子定则利用楚王北上争霸的机会,让弟弟出使郑国,自己留在郢都经营。

  刺客到底是谁派遣的,已经无人知晓,但很显然很多贵族放任了此事,否则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只是国君被刺这种事,也算正常。

  晋侯被抢劫的弄死这种玄奇之事不说,秦君还曾被贵族逼着自杀。

  贵族权力之大,搞搞阴谋正是看家本事,两位王子也未必那么干净。

  楚王的死,算作是贵族阴谋、其余人默许的一场政治谋杀。

  王子疑利用自己在楚都的经营,在父亲死后迅速获得了足够的支持,被贵族推为楚王即位。

  王子定则声称刺客就是自己哥哥派去的,并且得到了一部分贵族的支持,只不过此时楚都已经在兄长的掌控之中,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出逃。

  新继位的楚王知道自己的弟弟是有继承权的,而且还有很多贵族支持,甚至可以得到国外势力的支持,自然是除之而后快。

  然而王子定在楚都亦有势力,在许多门客朋友与士的跟随下,重贿守门之士,连夜出逃,一路上自有照应,楚王追之不及。

  这件事发生的当日,屈将便不分昼夜从楚都前往沛县,将这消息告知巨子。

  一时间,在场墨者尽皆茫然,只有适心中明白这正是自己所盼望之事,也正好可以讲出更多的道理。

  若国在,那王子定出逃,借助三晋力量夺位,不惜让楚国分裂、陈蔡复国,这算不算叛国?

  若国在,楚王熊当想要变革,利于楚之民众百姓,反遭毒手,刺杀他的人却可以说这是在为楚除害。

  那么,国是谁的国?楚是谁的楚?

  他已经开始酝酿之后的种种煽动性演说,只是脸上依旧装作被消息震惊。

  坐在上首的墨子闻言,缓缓闭上眼睛,许久长叹一声道:“弭兵会,休矣!”

  告知完消息的屈将不敢去看墨子的双眼,因为里面充满了疲惫和无奈,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他刚刚赶到的时候,墨子正在和众人喜笑颜开,甚至开起来玩笑,显然对一切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幻想。

  禽滑厘已经前往魏韩,魏人也多与墨家接触,求购守城的火药和稼穑变革的铁器,露出口风愿意参加这一次墨家组织的弭兵会以利天下。

  墨家众人不顾生死,守卫商丘,决死突击,赢来了这一切。

  看上去,中原至少会有二十年的和平,天下二十年之内不再被不义之战所扰,节用发展,人口倍增,稼穑革命……一切看起来都那样好。

  而这个震惊的消息传来,只是一瞬间,墨子苍老的眼神中所曾拥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

  正如他说感叹的那句,弭兵会……休矣。

  因为适曾当着墨家众人的面,分析过这一次弭兵会可能成功的原因:晋楚之间的力量平衡,火药武器出现导致的攻城困难,种植技术提升导致的守城方粮食增加,只要不野战决胜,双方攻守守方有利。

  而且,再加上墨家这个最善于守城的精英组织从中作梗,以穿阵破楚军的威望恫吓,弭兵会的确可以在这种力量平衡下达成。

  只是……适也说的很清楚,这一次弭兵会只是平衡,一旦不平衡自然就不可能弭兵。

  至于利天下?至于义战非攻?君王不会相信。

  墨子哪里能够不知道这一切的道理?

  因为知道,所以绝望。

  王子定出逃郑国,郑人必然要护送王子定入楚,三晋哪里会放过这个削弱楚国的机会?

  而作为丧家之犬的王子定,为了坐上王位,联合仇敌三晋又有什么顾虑?莫说三晋,就算是夷狄,他也会立刻借兵!

  弭兵会的一切,都是以平衡稳定为前提的,现在这个前提被打破了!

  墨子叹息之余,只觉得眼前有些黑,想要再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自己今年七十余,行义五十年,弟子死了数百,所求的就是利天下,就是定天下,就是兼爱非攻。

  适的出现,带来了转机,短短三年时间谋而后动,争取到了一次中原弭兵的机会。

  墨子从商丘回来后,心情便极好,好到可以与弟子们开开玩笑,因为他觉得自己追求了五十年的义,今日总算实现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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