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94节

  这些话,宣义部看来当然有道理,因为这本身就是墨家炮制出来的想法,只是让司城皇一族说出来,逼的司城皇一族成为令尹之后不得不去做这件事,以此换取民众的信任。

  宣义部和墨辩的区别就在于宣义部主要和民众打交道、讲道理,所以这件事最终民众还是要询问宣义部部首适。

  而宣义部的部首适,正是贰都彭城计划的提出者。

  于是,在几场大规模的宣传之后,民众们忽然觉得,原来司城皇一族做询政院令尹,似乎竟是排除掉墨家众人之外最好的选择。

  民众们聚集在集市之中,适已经宣讲了许多次贰都彭城的意义,尽可能用最为贴近民众利益的说辞去讲诉。

  至于说宗庙社稷之类,那倒是不需要和民众宣传,那是贵族们接受的理由。

  本来这件事就有道理,而民众们此时又是信任墨家的巅峰时期,凡有不决之事必问宣义部,一时间民意汹汹,皇父臧做第一任庶民院推选的询政院令尹的呼声铺天盖地。

  皇父钺翎自然也不会闲着,学习当年公子鲍,大肆散发粮食、钱财,来救济商丘城内的贫困之辈。

  前者是为政变拉拢人心。

  而此时皇父钺翎所做之事,则更像是贿选。

  而他再贿选,还是达不到墨翟的威望,所幸墨翟是要退出的,于是几乎整个商丘都知道还未成立的询政院的第一任执政令尹会是谁。

  宫室之内的宋公无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司城皇约公室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如今民意汹汹,宋公所能做的只能是接受这个结果。

  他没有别的选择,那场政变之中,墨家只是和稀泥调和,所以那是一场失败的政变,但却是一场大尹等贵族损失不大的政变。

  于是宋公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司城皇上位为执政,甚至都不能和大尹等人弥合矛盾来压制皇父一族。

  因为双方有仇,也因为公叔岑喜因为墨家的和稀泥,不但没死,而且还有可能成为宋公,毕竟他也是公族。

  兄终弟及本来也是商人的传统,即便周礼曾是天下唯一规矩的时候,宋国的兄弟之间即位的事也没少发生,而商丘百姓对于这种事又是认可的。

  于是,按照“选天子”的理论,但又要不被天下周礼规矩反对,同时又打擦边球地利用宋人传统——宋公若薨,宋公之位出于公族,由询政院承认,方可继承。

  这是墨家用来获取公族的公叔、公子等支持询政院成立的诱饵和条件,如此直白,却简单有效。

  而为了让其余贵族不至于太反对询政院这个古怪的存在,在询政院的规矩上,墨家放出的风声也退让了许多,贵族们并非不能接受。

  比如君子院有对庶民院提议的否决权,这是贵族的底线,也是不至于胎死腹中的保证。

  只是贵族的君子院和平民的庶民院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时间一久,必然会出现最为怪异的局面:

  君子院动用否决权,否决掉了庶民院关于取消君子院否决权的提议……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学习成长了许多年的商丘民众就会怀疑规矩本身的神圣性。是立新的规矩?还是因为规矩本身神圣所以遵守规矩所带来的结果?

  这不是此时应该考虑的问题,而且也不是民众应该先想到的问题,这应该交给询政院出现后被吸引而来的诸子们来论证。

  在议定好询政院召开第一次会议的前三天,一切暗中的、秘密的、妥协的交换都已经完成。

  在战国乱世已经到来、在集权成为各国主流变法的时候,一个看似极度分权和限制君权的宋国必然会是一个异类。

  适心想,宋国这样下去,肯定是活不到战国末期的。

  但是,谁在意呢?至少,他不在意。

第二六五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一)

  庚辰年,春。

  适所知晓的西元前四零一年,只是因为火药的提早出现和适对墨家的改组,之后是否还有西元这个概念已不得而知。

  至少在墨家看来,这是禹圣为历的第一千六百零几年,同时也是庚辰年。

  这是周天子姬骄改元的第一年,也是楚王围商丘半年后。

  古老的商丘城第一次在春季祭祀中,响起了鞭炮的声音。

  曾经让人骇然的声响虽然依旧稀少昂贵,可终究有人开始燃放,也不再是那样让人恐慌。

  正如火这样可以摧毁万物的恐怖被人掌握之后,便褪去了神秘一样。火药也终于开始褪去了神秘,在九州方圆的中心被商丘的民众所接受。

  燃放鞭炮的,正是商丘的工匠会,他们在庆祝工匠会去年一年的利润收入,这鞭炮是墨家弟子送来的,只说可以让人在冬日里听到些雷声以作明岁好日子的兆头。

  去年的商丘城出了很多事,新鲜的和老旧的。

  政变、战争、贵族阴谋和争权夺利,这一切都老的已经有些俗气,俗气到商丘民众对此毫无讨论的兴趣。

  即便询政院成立了,可那些阴谋和争权夺利并未改变,只是换了一个形式,继续存在着。

  民智尚未全开,但墨家的宣传鼓动已经开启了许多庶民的头脑,他们不再把贵族想的神秘。

  去年六月份破了楚人围城后,七月份询政院第一次会议就已召开,百姓轰动,贵族聒噪,公爵无可……

  楚人正式退兵的时候,正值七月询政院会议之前,楚人农夫盼着回去收获,毕竟走路还需要时间。

  楚右尹昭之埃在临走前奉楚王之命见于墨家众悟害与部首,以及墨家巨子,请求墨家帮助以砖石技术修筑榆关和大梁。

  他的理由是修筑关城,就如同让士卒有了盾而无剑,剑不能穿盾,则持剑之人也就不会轻易动兵。

  况楚王已经与墨家盟誓,遵守弭兵之约,所以突入到中原的那块突出部,便成为楚人必须大力经营的城关。

  此时属楚而在之后作为魏国都城的大梁,最终是被王贲以水淹之计攻破的,夯土城墙最惧怕的就是水淹。

  楚王因为见过墨家的砖石技术,而适又用石灰解决了砖石的黏合问题,因而楚王一直希望能够以砖石技术加强大梁、武阳两城的防御。

  这两处是突入中原的桥头堡,必须要做到足够雄壮。

  对此,墨家众人倒也没有拒绝,而是以工匠会为依托,组织了一部分砖石工匠,承包了武阳城和大梁城的修缮工作。

  适也没有拒绝,甚至希望墨家主持武阳城和大梁城的城防修缮。

  他不是爱楚王,爱楚人,而是知道这两地在十年内必有大仗,这是楚人攻略中原影响霸权的桥头堡,所以他想要在这两座城坑死许多的贵族,也因此他希望修缮城防的时候,留下一些墨家知晓的“后门”或者“漏洞”。

  需要贵族们在这两座城内战死的时候,此时预留的后门和漏洞就会发挥极大的作用。

  适的险恶用心,自然在墨家内部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出,也得到了其余人的认可赞同。

  这对商丘的工匠会而言,也是件好事,因为适告诉他们以后或许可以承包各国的城邑修缮,而工匠会也从以木匠为主变得石匠、铜匠之类的匠人都有。

  随后,工匠会内的一些人也被推选为庶民院的代表,参加了询政院的第一次询政会议。

  过程很混乱,很多规矩不全,而且各有漏洞,好在没有打起来,最终墨家提出的许多东西也都基本被接受了。

  本身就是一些妥协让步的条款,在保持着周礼旧习惯的同时,又增加了一些新东西。

  皇父臧被庶民院公推为宋国执政、询政院令尹,司城之位依旧保留。

  因为之前政变的盟约,六卿之位依旧担任各大臣之职,至少十年内不会改变。

  贵族的封地不动,贵族暂时也依旧不用缴税,贵族的特权基本不变。

  唯一变化的就是商丘民众一部分权力和利益,以及一系列的、仅限于商丘城的土地制度变革、赋税变革等等。

  皇父臧作为询政院令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报了支持他上位的墨家,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的政治许诺。

  毕竟之前大肆宣传之下他已经不得不去做,否则就是个无信之人。

  沛县除了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税之外,除了归属于宋国之外,除了需要履行守卫宋国的军事义务之外,一切自治。

  比起贵族的封地封邑,这权力还是小了些,义务还是多了些,但却开了城邑自组织的先河,也是第一座不是贵族做邑宰的城邑。

  公选推出的邑宰,报备宋公知晓走个形式即可,但是谁当沛宰宋公、询政院等,均没有任免权。

  随后,公造冶以帅军破楚营的大功,封为形式上的彭城守,全面负责彭城的政务,一如魏国吴起与西河的权力。

  墨子不接受分封和封地,因为他是巨子,墨家的巨子不可以作为别人的臣子,除非君主用墨家之义。

  但是墨家弟子是可以出仕的,只要墨家内部讨论后通过允许即可。

  公造冶也只是一个名号名义,真正掌权的还是墨家的七悟害和部首会议。

  同时,迁商丘无地少地、或为人助耕为生者千余户,前往彭城。

  就在这两件事完成之后,留在宋地观礼的楚右尹昭之埃,传达了楚王早已拟定好的命令,再一次重申了沛地的特殊地位,以此告知各国不要想着独占此地。

  至此,适从三年前利用楚人北上、宋人内乱、火药武器等等谋划所定下的目标,已算是基本达成。

  越人一旦南迁、楚国一旦内乱、宋国贵族因为询政院各施手段、齐国田氏内乱争家主、三晋因为赵侯之地即位导致的继承权纷争和三晋翻脸出现……彭城沛县整个一片将来的西楚,都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至少可飞二十年。

  至于商丘城的询政院,墨家已经再无多大的兴趣,或者说适再无多大的兴趣,至少不会耗费太多的精力放在这上面。

  墨家要做的,只是在询政院会议之后,利用工匠会和祭祀传道等方式,逐渐渗透商丘城的庶民院,保证一个平缓的影响力维持。

  八月,询政院会议结束后,民众们也准备了足够的木料,工匠会出面制作了大量的墨车,一部分人已经开始休整道路。

  墨家利用铁器和烈酒、麦粉等赚取的大量黄金,预先支付给了工匠会,再由商丘民众分期偿还墨车的售价。

  八月末,商丘组织了数千人推车,前往沛县运送粮食。

  那些被选中前往沛县学习的孩童、一连之内推选出的聪慧的年轻人,跟随墨车队伍一同返回沛县。

  沛县义师和一部分专职武力的墨者先行返回沛县,镇压了两场当地的贵族动乱,同时替换了一部分在沛县主持过丈量土地等工作的墨者,让他们前往商丘组织破井田、开阡陌之事。

  紧接着,整个商丘按照五人一组或是十人一组的形式,组织了秋耕和冬小麦种植,为明年播种下希望。

  九月初,三晋派使者来到商丘,表示对询政院的认可,随后约见了墨家的高层,商谈一些事。

  墨家也派出了以禽滑厘为首的足够分量的使节前往魏都,商议弭兵会之事。

  禽滑厘在魏国颇有名声,又与段干木、田子方等人为友,且是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因此这分量足够。

  魏人想要的东西很多,墨者能给的东西也不少,唯一知道弭兵会这件事不可能成功的适,提议让禽滑厘商议地仔细些。

  他想拖时间,拖到楚王死,拖到弭兵会彻底化为泡影,拖到让墨家所有人都放弃对君王非攻的幻想。

  只是他的想法别人并不知晓,所以他的说法听起来很有道理:弭兵会是大事,当初之所以定下三年之约,就是因为许多东西需要商榷,所以禽滑厘作为墨家的代表,一定要和魏人、韩人、赵人都讲清楚。

  讲清楚,就必然要慢,也必然会拖到楚王死,导致弭兵会成为一个笑话。

  跟随禽滑厘北上三晋的,还有一部分投掷火药武器很娴熟的墨者,以及辩五十四这个要去和列御寇以及杨朱做口舌之争的人。

  十月初,从沛县运粮的商丘民众返回商丘,不但带回了粮食,也带回了许多的铁器,由墨家借用给商丘民众,依旧是分期支付的形式,商丘民众已经欠下了墨家许多的钱和粮食。

  除了这些实物之外,还有沛县的诸多诡异见闻,以及更多的希望。

  十月末,询政院令尹皇父臧,同意了庶民院在商丘开挖水渠的决定,得到了商丘民众的支持,同时沛县一些主持过挖掘水渠的墨家人物来到商丘,成为第一批询政院所聘用的事务官。

  之后的两个月,商丘城也没有太大的变故和情况,一切如常,却又一切崭新。

  如的是七月之后的常,崭的是数百年旧规矩的新。

  譬如正在放鞭炮庆祝的工匠会们,将之前墨家支付给他们的民众墨车的费用,投入到了墨家开办的冶铁作坊中,每年可以获得分红,这就是极为崭新的形式。

  到头来,钱依旧转回了墨家手中,集中起来的资本开始在各国吸引那些助耕者、无地者、工匠等,源源不断地前往沛县。

  鞭炮声响中,工匠会众人正准备喝几杯烈酒,吃上一顿麦粉来庆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两匹马因为疲惫累倒在门口,吐着白沫。

  一个壮实的中年人,穿着墨家的短褐黑巾,拿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以及一份印着印章的纸,大声喊道:“请与我准备车马,我要即刻前往沛邑见巨子!”

  工匠会本身就是墨家在商丘的一处据点,负责的斧矩斤看清楚大喊之人,惊道:“屈将?楚国出了什么事?”

第二六六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二)

  说罢,斧矩斤便知道自己问的不妥,有些事自己是没资格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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