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96节

  天下啊,哪怕安定二十年,对于天下百姓而言难道不也是好事吗?

  堂内鸦雀无声,屈将看着墨子,屈膝道:“巨子,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做的没错,可实在不忍看到巨子这样的神情,似乎刹那间衰老了许多。

  墨子摆摆手,示意屈将不必担心,强忍着内心的希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得到了再失去,与一直不曾得到,结果是一样的啊……可……可……”

  一连两个可字,到最后只化为一声无奈的苦笑。

  众人听适讲了这么多天下大势,又听他说了许多矛盾分析,也明白墨子所言不虚,这一次弭兵会……已经算是夭折了。

  禽滑厘就算已经到了三晋,可是适之前曾说,弭兵会关系重大,一定要商量好许多细节,不能遗漏。

  这是众人都认可的,可见此时最多刚刚见到魏侯,不可能商定弭兵会盟的盟约。

  况且,就算商量好了,难道三晋会放弃这个难逢之机吗?

  墨子揉了揉自己因为苍老而秃掉的头,点了一下适说道:“适,你觉得此事如何?”

  适起身走到那幅简单的天下形势图上,略微看了几眼,摇头道:“先生所言没错。王子定若能活着入郑,天下必乱。”

  他看着众人,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因为楚晋因为继承权问题开战,虽然天下乱,但乱局会集中在郑韩两地,宋国作为东线反而不会被战火波及。

  沛县与彭城所需要的时间,就是靠这一场大国战争所争取到的,他心中兴奋的无以复加。

  又道:“王子定必有支持者,且人数不少,否则他也不可能出奔。如果他没有支持者,如果他认为出奔之后没有机会夺位,又何必出奔?”

  “你们也知道,楚之公族王族,多为重臣。其中令尹一职,除彭仲爽之外,皆是王族公族。”

  “王子王孙所占多数,王子定若不出逃,亦可为重臣。他既出逃,显然是有能力夺位。”

  “郑伯乃王子定之舅,焉能不救?郑人战楚,三晋岂能袖手?三晋出兵,支持王子定的公族县公岂不叛楚?”

  “平衡以被打破,弭兵再无可能。”

  说罢,他冲着墨子一拜,说道:“弟子知道此次弭兵,是先生五十年之梦。只是事已至此,还望先生,还望各兄长同志之人,放弃幻想,准备另一条路。”

  “这条路已经在商丘试过,机缘巧合的平衡之下,差点促成中原弭兵。”

  “若沛、彭,有墨者三千,义师三万,天下好战之君,难道还敢轻易开战吗?”

  众人点头之际,墨家七悟害之一的巫马博却忽然发声。

  “巨子,适的话有道理。只是我有一言。”

  “以我杀一人而利天下,此人杀不杀?若能论证说知得知杀此人必利天下,杀还是不杀?”

  “论天下近身格杀之术,我墨家弟子独冠天下。巨子曾言,若适不利天下,则十三剑共杀之。适且如此,难道那个人就杀不得吗?”

  众人皆明白巫马博之意,无非是要在王子定奔郑之前,派遣刺客刺杀王子定。

  一旦有宣称权的王子定死,那么弭兵会盟似乎还能坚持下去,于天下大为有利。

  适默然,高孙子却道:“此人无罪。何以杀?”

第二六八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四)

  高孙子打过胜绰的小报告,和适争执过,但适很尊重,因为这个人是讲道理讲原则的,比他要讲得多,所以才会被选为七悟害之一,执掌墨家内部的惩罚。

  巫马博这人,适也敬佩,手段高超,不辞苦劳,一心为利天下,可谓并无私心,毕竟也是贵族出身,想要那些功名利禄回身放弃墨者的身份即可。

  两人的争执,只是理念之争,或者说是道理之争,路线之争。

  巫马博见高孙子反对,也不以为忤,反驳道:“巨子曾言,罪犯禁也,惟害无罪。”

  这话说的似乎竟是在支持高孙子的意见,众人却知道巫马博也善辩,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巫马博又道:“当年我们处死沛县巫祝,他们为害,却没有犯禁,我们那时候可以用害天下之名处死他们,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处死熊定?”

  “若我墨家剑手尽出,以适所设立的城邑联络交通奔袭,必能在王子定入郑之前将其截杀。”

  “他既出逃,所跟随的人并不多。昔年晋文出逃,不过数人跟随,以至于乞食于野人,难道他有重耳之贤吗?”

  这件事巫马博这样的看法,并非是一个人,在场许多人都未必不存在这样的心思。

  只是墨家做事讲究的是道理,是内部逻辑自洽,还要讲究师出有名。

  但因为之前处理巫祝的事,这件事听起来似乎是可以做的,至少道理上说的过去。

  高孙子嘿然,适却知道王子定最好不要死,死了的话,这弭兵会只会导致各国发展集权,到最后一场天下更大的混乱不可避免。

  于是他出面道:“巫祝害天下在先,所以他们纵然无罪,但却已经有害天下的事实。只是之前害天下不是罪,却不代表他们没有害天下。”

  “我们以害天下的理由处死巫祝,但熊定……”

  巫马博大笑道:“适,你若生于夏桀商纣之时,有火药在身,夏桀商纣还未即位,你杀乎?”

  “如今已经知道,熊定出逃郑国,弭兵会必夭,天下必乱。”

  “巨子言,人皆天帝之臣,人皆平等。杀一熊定,利中原十万百姓,有何不可?”

  “一路分为左右,行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万,往右生一人而亡十万,这难道不是可以选择的吗?”

  这是个此时难解的问题,也是个将来无解的问题,甚至于适所知的遥远未来的幻想中还是无解的问题。

  此时的辩论,乃至之后的禽滑厘与杨朱之辩,其实都是在争辩这个问题。

  适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于是他拜道:“这个道理,你是正确的。”

  墨家辩术,讲究的是一个问题不能偷换为另一个问题,在一个辩题解决之前,不能偷换概念变为另一个问题。

  在这个问题是,适不想与巫马博争辩,直接认输。

  可认输之后,他却道:“即便这个道理是对的,即便熊当未死弭兵成盟,二十年内中原和平。”

  “可先生所谓标本之术,这是治标不治本。”

  “二十年后,晋楚节用发展,人口增多,火药列装,届时难道他们还会遵守盟约吗?你难道可以确保说服魏侯楚王兼爱非攻吗?”

  “如果不能,那么二十年后战乱又起,届时又该怎么办?”

  “杀不杀熊定,并无区别。我们要做的,就是想想将来该怎么利天下,怎么才能真正的让天下定于一,怎么才能建成乐土以利九州!”

  巫马博正欲反驳,墨子叹息道:“罢,此事难决,且以多少来决断吧。禽滑厘既不在,便不只以悟害表决,部首也参与吧。”

  这是改组之后墨家的规矩,这件事看似关系到天下二十年的安危,实则是关系到两种路线。

  到底是继续坚持以往的将希望寄托在平衡、王公贵族带头之上?

  还是彻底放弃幻想,哪怕放弃二十年的可笑和平的幻想,做最坏的打算,彻底改变墨家今后的路线?

  在之前,这两条线并不冲突。

  墨子可以借助武力守城,也会前往鲁国的时候告诉鲁国借助天下势力平衡维护和平。

  墨子可以派人劝说游说天下好战之君,也可以在沛县发展墨家的势力,达成商丘一战震撼天下。

  可现在,这个看似可以并行的路,终于出现了分歧,也终于被发觉这是掩盖不住的矛盾,这就不得不解决了。

  墨子是希望天下和平的,可他也知道适的话有道理。

  若是派人刺杀了熊定,或许天下真的会有二十年的和平。

  自己生前也能看到。

  不得不说,在巫马博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墨子是心动的,甚至差点脱口而出让墨家精锐连夜奔郑,于半途截杀王子定。

  可当适将那些掩盖的问题说出来之后,墨子终究心中明白,这件事只是治标不治本。

  正如商丘流传的那个童谣一般,白天不是没有星星啊,而是日光掩盖了星星的存在。

  夜晚,总有一天会到来,这些掩盖的东西也总有一天会出现。

  墨家是做太阳?

  还是做一柄可以射落群星的弓?

  墨家做不了太阳,只能期待天下君王做太阳,以遮掩星辰。

  可若有一天,太阳成了月亮呢?这些掩盖的东西,又将怎么办?

  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墨子经历了太大的转折。

  从屈将到来之前的对弭兵盟的兴奋,再到屈将到来之后的失望,巫马博又带来的希望将他从失望中拉起,可适又揭开了这一切掩盖的面纱……

  片刻之间,四次得失。

  五十年行义的期待,造就了这些得失的沉重。

  五十年行义的坚持,造就了得失之后的冷静。

  而这沉重的得失,也让墨子终于明白,自己所幻想的那些,终究不可能。

  这一次弭兵会,靠的不是说服了君王行义兼爱非攻,靠的只是天下势力的均衡。

  可均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若是墨家一直有能力保持天下势力的均衡,那为何不按适所说的那样,做约天下之剑呢?

  现在墨家再做什么?

  是剑吗?

  墨子心中否决,墨家此时只是商丘的剑,于天下,却只是一个砝码。

  一个维系天下平衡的砝码,而随着双方二十年的弭兵,随着稼穑铁器技术革新,随着火药武器的使用,双方都在疯狂的增重。

  墨家二十年后,还能做这维系天下平衡的砝码吗?

  到底是去做砝码?

  还是做那柄听起来遥远但却更为锐利的剑?

  许久,墨子抬起手,缓声道:“我支持适的看法。王子定与巫祝不同,他是可能害天下,而未做。巫祝是已经害天下而害天下之前非是禁令,并不相同。”

  “王子定死,真的可以利天下吗?还是说二十年后,晋楚雄壮,死人更多?这是没有必要争论的。”

  他既先发声支持了适,又道:“墨家今后该怎么办?”

  “利天下之路到底该怎么走?”

  “适的路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该墨家一直走下的?”

  “这一次弭兵盟夭折,我墨家以后是不是要放弃幻想?”

  “路分左右,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万,往右生一人而亡十万,如何选择?”

  “我墨家今后到底该怎么走下去?”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墨子原本忧愁焦虑的神情,终于焕发为一种想的透彻之后的明朗。

  站起身,冲着在场诸人,高声道:“此次表决之后,即刻召开墨者大聚。”

  “传巨子令!墨者大聚!”

  “即刻遣人往三晋,若弭兵会夭折,三晋出兵入王子定,禽滑厘即刻返回。”

  “遣人往楚,孟胜等在楚之墨,即刻返回,准备大聚相商墨家今后之路。”

  “遣人传遍天下,凡墨家五人成组者,即刻选一人回沛。”

首节上一节196/691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