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78节

  墨者说,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

  而这一刻,这些矛手确定,此言不虚!如果自己愿意,一次冲击之后,便可以刺死楚王与那些曾听起来就觉得不可高攀的贵族。

  在这一刻,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数百年规矩礼制已成,这是第一次庶民与王公如此接近!

第二四二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十二)

  沛县众人或许带着一种曾经低贱身份的报复一样的快感,在鼓声哨声响动之后,发动了最后一次冲击。

  曾经低贱的人,如今只要愿意,可以一矛刺死大国之君,这是何等的快意?

  这种快意,源于对身份血统的压抑后的爆发,于是快意化为了力量。

  整齐的慢跑,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冲向了楚王身边的最后护卫。

  被护在中央的楚王,面色苍白,手臂微抖,看着对面如同潮水般整齐涌来的戈矛,心中明白自己身前这些护卫已经不可能阻挡了。

  楚王身边最后的精锐,持剑与盾,将楚王与一干重臣护在中心。

  就在这时,那些之前加入到沛县义师的墨者齐声以楚预大喊道:“请楚王勿做挣扎!若不然流血五步,楚地千里缟素,郢都三年不乐,今日是也。”

  “若还挣扎,则我们就要用那震雷之器,到时候玉石俱焚。我等皆贱民庶人,若能已死换楚王薨,也算名动天下!”

  “楚王可愿换命?不愿换,便请勿再抵抗!”

  大喊数声,楚王也知道之前那些武器的厉害,亲眼所见之下,真的怕这些人最后疯狂,来个玉石俱焚之类的手段。

  今日事,已无转机,他本以为可以称到天明反败为胜,却不想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住,就已经被冲到了身边。

  更没想到墨家众人这一次突袭,如此准确迅速,更如同有人在给他们指引一般,从开始突袭到突破到营垒,完全超乎了楚王的意料,更让他没有机会犹豫和抉择。

  听到那些人用楚语所叫喊的一切,楚王知晓自己已无选择,只好命令不再抵抗,只希望这些人能够给自己足够的体面和尊重,毕竟自己是王。

  可是当他命令下达之后,楚王身边的精锐动摇之际,那些冲击的矛手似乎根本不知道停下,趁着楚人动摇的瞬间,撕开了楚王身边精锐护卫的最后防御。

  几支长长的矛停在了楚王的身旁,让楚王面色苍白,一动不敢动,只怕动一下就会被穿刺而死。

  楚王心慌的同时,也在愤恨,这些人竟然没有任何对待君主的礼仪,哪怕是一丁点也好。

  昔日交兵,大夫在战场上遇到了敌国君主,都要因为爵位高而保持礼仪,明明可以射中也一定会虚拉弓弦。

  可这些人,却直直地将矛尖搁在了自己的身边,让自己于众人面前被辱!

  楚王想要怒骂,可再看看对面那些人脸上扭曲兴奋的神情,没有从眼神中看出来哪怕一丝的对血统和爵位的敬畏,终于将那些怒骂的话咽到肚腹中。

  距离楚王最近的那支长矛的主人,双臂因为兴奋而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许久之后竟然仰头大笑起来。

  “即便血贵为王,还不是乖乖站好?我一个庶民,还不是可以抓到你?此时此刻,又有谁来维护你们的规矩?我就是庶民!我就是对你不敬!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他以沛地方言大笑,引得旁边同袍都笑,各种类似的侮辱性话语句句出口。

  双方或许并无直接的仇怨,但曾经身份的区别与墨者的宣传,造就了这种身份上的巨大鸿沟和不屑。

  也幸好此时书不同文而车不同轨,这些庶民用的又是方言而非雅音,否则这样蕴含了无数侮辱的笑骂声,定会然楚王羞愧自刎。

  最近的那支矛尖,因为主人的笑声而颤抖,楚王的眼光也随着颤抖的矛尖而游移,心中猛跳。

  持矛大笑的那人,在那些压抑了许久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报复快感迸发之后,才想到今日自己竟然真的俘获了一国之君,而且还是天下第一大国的国君!

  这大国的国君,如今就在自己的矛尖之下,任由自己辱骂却无可奈何。

  想到从前,莫说是辱骂国君,只怕辱骂几句士与大夫,都不会有胆量,甚至可能会死。

  可如今,真真就是在辱骂国君。

  墨者说,人人平等,这矛的主人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平等的了!在沛县乡间,万民制法之后,辱骂别人不会受到惩罚,只有杀人行凶伤人才会,他骂过人,却还没骂过国君,今日便骂个痛快!

  以往若是辱骂国君,可能会死,可现在却不会,因为没有人来维护辱骂国君就要死的规矩——若真有人,他此时此刻也愿意用这长矛维护墨家的规矩。

  这不是贵族该有的行径,若是公孙泽那样的君子,此时哪怕是敌对的状态,也会脱下外套给楚王披上怕他寒冷。

  而这些人却琢磨着要不要把楚王的衣服故意撕破,看看王公的衣料是不是真的如此华贵与众不同,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冲着楚王解开衣服掏出鸟儿尿上一泡。

  不少人心想,狗屁的楚王,不过是个用来换取我们利益的货物罢了。和那狗屁的宋公一样,若非天下此时的规矩就是如此,我们何必搭理你们?

  就在众人笑骂辱骂过之后,从远处传来一声声若惊雷的声音,这些嘻嘻哈哈的士卒终于收回了长矛,就在楚王的身边开始整队。

  一声楚语高声道:“还请王上下令,不再抵抗。我们未必不敢血溅五步,如今事已无可挽回,您难道还要士卒们白白效死吗?”

  公造冶观察到了这里的状况,匆匆赶来,欣喜于沛县义师立下不世之功的同时,也暗暗担忧局面不受控制。

  楚王之前与墨家会盟的时候,曾见过公造冶,也听人介绍过,看到公造冶出面,终于松了口气。

  恢复了平日的华贵气魄,冷声问道:“五步盟已成,你们墨者要什么?”

  公造冶笑道:“王上不是已经与巨子成盟了吗?墨家要的,您已经答允了啊。今日事,是墨家为宋国守城,如何成盟那是您与宋公与宋之询政院要商量的事。”

  听到这,楚王终于真正地松了口气,再也没有了担忧。

  墨家这些人,可能做出疯狂的举动,但宋人不可能。

  宋人虽楞,可以不顾后果地在当年杀死楚之大夫,给了楚王以出兵的借口,但现在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侮辱。

  而且最多也就是成盟退兵。

  可是楚王不解那所谓询政院又是何物,却也没有问,待神色平静后,看着公造冶冷笑道:“我听闻你是楚人?”

  公造冶摇头道:“我非是楚人。只是我祖父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钟。我自小长于楚地,只是不曾有封地,况我只有义务而无权力,又怎么能算是楚人呢?”

  楚王知道墨家那一套诡异的逻辑,听公造冶这样一说,冷声道:“你自小长于楚地,如今却带人威逼于我,这算是什么呢?”

  公造冶想都没想便道:“自然是算忠勇,而且是利天下之忠,利天下之大勇!”

  楚王听闻过一些传闻,知道公造冶曾与鲁阳公比戈而胜,也知他手段,今日又做下这样的事,只好道:“勇则勇矣,只是忠从何来?岂不可笑?楚人威逼楚君,竟然是忠吗?”

  公造冶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忠。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当年鉏麑之事?”

  “晋灵公无道,而遣勇士鉏麑刺杀赵盾。鉏麑见赵宣子夜里依旧忧虑国事与百姓,于是慨叹道:‘贼民之主。不忠’,又恐‘弃君之命。不信’,于是自杀。”

  “按照我墨家辩术,不忠乃忠之悖也,那么贼民之主既为不忠,为万民之利就是忠。”

  “如今我们既然能够与您成盟,从而约束天下好战之君,这是利天下。如今您若成盟,则商丘百姓不必饥荒,这是利天下。”

  “我非楚人,乃天下人,我为天下人求利,为万民之利擒获您,当然是忠。”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他哪里能不知道鉏麑之事,半晌才叹息一声道:“一个忠字,竟被你们这样解释?你们忠于谁?天下?你们又怎么知道天下人要什么?”

  公造冶却不回答,只道:“您若是愿意争论,我墨家自有巨子、墨辩与宣义部部首与您相辩。如今已行五步成盟之事,第一步还请您下令楚人不再抵抗,待天明请您与宋人会盟。”

  楚王见墨家精锐已经控制了营垒的局面,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转机,如今命已经掌握在这些人手中,可依旧叹息道:“我为大国之君,被这样羞辱。难道你们庶民与士可以愤怒,我为王公就不能因为耻辱而愤怒了吗?”

  公造冶道:“昔年齐桓公尚有柯城劫盟之事,他却没有认为这是耻辱,而认为这是告知天下自己守信的机会。”

  “柯城劫盟,成就了两人。成就了曹沫的君子之勇,也成就了齐桓公取信天下。于是能九合诸侯,尊……嗯,尊王攘夷,成一代霸主。”

  公造冶说到尊王攘夷的时候,还是略微犹豫了一下,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的夷……正是楚人,这样说终究有些不好。

  楚王面容抽搐了一下,知道公造冶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没有发怒,而是问道:“天亮之盟,是我与宋人成盟。那么当初与你们墨家的盟约,还是有效的吗?”

  “如今楚人数万,因为我被劫持,而让良田白白荒废不能耕种,徒步千里却无尺寸之功,我又怎么与他们交代呢?”

  “楚人就算不围宋,难道晋人就不会强求宋人会盟吗?到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晋人不能够弭兵罢战,又当如何?”

  公造冶缓缓道:“我与众人只负责以戈矛穿阵而击,进您五步之内。至于盟约如何,那不是我们所可以决定的。如今宋国事,需国君与询政二院共商,凡成盟必问于众。我们已经近您五步,剩下的盟字,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第二四三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一)

  后史载:楚声王五年,王以宋无礼于楚而贰于晋,帅上国之师与陈、阳夏之师围商丘,墨家助宋守。六月,选勇士数百袭营,战于夜。司马子常、执痈景舒,两执圭之君死焉。墨者穿阵而击,盟王于五步之内。

  楚王既被劫持,这一次商丘围城战就算是已经结束。

  这不是商丘城第一次被围而解,也不是第一次没有依靠晋楚交兵援助的力量解围,但却是第一次以劫持敌人君主为结果的解围。

  楚司马与爵封执痈两重臣死于乱军之中,楚司马被炸死,执痈景舒在混乱中在营垒中被突阵的墨者刺死。

  楚王熊当、右尹昭之埃被俘,左尹等人因为之前要去整备营寨准备天明反击之事逃过此劫。

  墨家这一次虽然没有动楚王,只是俘获了楚王,但却与楚人有了极深的仇恨和矛盾。

  公族与景氏两人战死,又有诸多贵族庶子或是车广勇士被杀,即便楚王不憎恨墨家,那些贵族也会心怀怨恨。

  被俘的楚王无法说动公造冶,甚至都不能让原本是楚人的公造冶产生丝毫不忠的羞愧,只能作罢。

  又担心天明之后宋人趁着楚人大乱出城袭战,便与公造冶表示他可以答应成盟,但是如果宋人天明出战,那么他宁可死在公造冶的剑下。

  被俘与被侮辱,那算不得仇恨。

  当年柯地之盟,曹沫挟持齐桓公,虽然齐桓公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后来考虑对鲁报复的时候,依旧与管仲盛赞曹沫之人是鲁国支柱,他若不死不能够攻打鲁国。

  如今楚王也明白真要把墨者逼急了,这些目中无礼丝毫不顾及血统尊贵的庶人很可能杀死自己。

  但也想到墨家非到不得已也不能够动手杀他,否则楚宋矛盾就无可调和了。

  这种考虑之下的要求,公造冶也只能答允,让人固守营垒,以防楚人袭击:倒不是怕楚人想要救回他们的王上,而是怕一些贵族生怕楚王不死,来借着营救王上的名义必墨家人杀死楚王。

  幸好楚王的儿子们都不在,若是有一人在此,只怕楚王今日便不能活了。

  楚王只命令楚人安守营寨,防止宋人袭击,又说相信墨家的信义,绝不会伤害自己。

  公造冶又释放了右尹昭之埃,让其将楚王的命令传递下去,只让楚人贵族与天明之时聚集在营寨之内,准备成盟事。

  随即又选二十余名墨家弟子,即刻返回商丘。

  一告知于巨子,次告知于民众,三告知于宋公与六卿。

  其中二十人中,有十五人口舌锐利,正是隶属于宣义部,他们要做的就是回商丘宣扬一件事。

  “沛县义师俘楚王于阵,遂成盟!”

  和楚人说话,要说五步之盟,多少还要留些情面。

  正如当年晋文公逼着周天子去会盟,还只能说请天子会猎田猎,总不好说逼着天子来承认他的霸主地位。

  在楚王面前讲讲情面,一旦回城宣扬便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俘获了楚王云云。

  众人领命,又得到了楚王的印信,从昨夜冲杀了许久的道路原路返回,将此毕竟震动天下的消息先告诉商丘城。

  ……

  城内,昨夜的爆炸声和墨者出城夜袭的消息,早早地被白日刚刚参加了一场政变两场盟誓的贵族们知晓。

  虽然他们名义上要在宫室之内商讨盟约的第三条:政变死伤的抚恤赔偿,但实际上他们一直盯着城外的动静。

  谁都清楚,城内白日的盟约并不稳固,最终要看城外的战事。

  若楚人破城,那么司城皇一系也就不能依靠墨者调停,只能落败,因为墨者失败也就意味着绝于世。

  若楚人不能破城,三晋兵至,大尹一系也必然在十年后失败。

  只有墨者凭借自己的力量,击败了楚人,才能让白日的盟约稳定地执行下去,并且也可以证明墨家有能力当调停人,当监督者,当约商丘之剑。

  白日里杀得死去活来的宋公子田、司城皇父臧、大尹灵琦、公叔岑喜等人,同聚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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