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按照平日训练那般,排着因为跑步冲击而稍微有些松散的阵型冲上去的时候,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几乎没有伤亡便彻底击溃了那些楚人精锐的残余力量后,却被公造冶强行命令停步整队,心中淤积的勇气与血气正需要机会释放。
而两翼的那些墨家弟子,则平淡的多,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战斗,也经历了太多次出城反击甚至斩杀敌将的情况,战斗的多便已麻木:并非没有勇气,而是一直有着勇气,于是不温不火一如平常。
公造冶知晓,军心正盛,士气正炙,此时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需要抽剑,对准那处燃烧着火焰的高塔摇摇一指,踏步前进便可。
于是,他抽剑一指,对准方向喝道:“以高塔明炎处,慢步走!”
话必,鼓声再起,那些压抑了血气和勇气的队伍,终究在几十步后,将内心的躁动压制在踏步声中。
沿途已经没有成组织抵御的楚人,因为距离本就不远,那些没有溃逃的也不可能在这里组织起来进行反击和防御。
当那明亮的火焰近在眼前不过百五十步的时候,公造冶眯起眼睛,盯着那处火焰燃烧的地方,心中炙热。
那是楚王所在之处,那是墨家可以真正恐吓好战之君而名动天下之处,那也是自己将要以君子之用天下大义而成名的地方。
那些砖石的营寨,看似牢固,实则留下了射箭的死角,因为这是墨家人伪装成“迎敌祠”建造的,就是为了今日。
那些砖石的营寨,看似坚硬,实则扛不住身后墨者的铁铲和火药,只需要几下就可以破开营垒之墙。
楚王就在里面,那里似乎还有许多的楚人正密密麻麻地护卫,但没有意义。
公造冶知道,一旦从死角突破,靠火药雷可以越过营垒投掷的优势,里面的那些人很快就会被冲开。
看似被护卫重重的楚王,看似那些集中起来想要殊死一战的楚人,只怕没有任何的机会。
楚王并不知道,自己在墨家弟子公造冶的眼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让他名动天下的台阶。
更不知道这座看似坚固的营垒,实际上是故意留出了死角漏洞的,更没想到火药雷可以越过营垒墙壁抛进去而不会炸到自己。
这是一座跨时代的营垒,虽然简陋,但却有着仿佛星的形状。
然而,这低矮的砖土墙里没有大炮,也没有可以密集齐射相助支援的火枪,所以于此此时这座营垒并不坚固。
楚王的身边聚集了千余人:或是因为忠诚,或是被迫集合,或是为了个人战后私利军功的千余人。
有弓手,有剑士,有徒卒,也有贵族。
他们要做的,就是如楚王所说的那样,死守营垒到天明。
只要撑到天明,就能活下来。只要撑到天明,就有赏赐军功。只要撑到天明,或者还可能被楚王记住。
种种这一切的诱惑,似乎可以抵御之前的恐慌于恐惧。
楚王庆幸,自己的儿子们没有在营中两翼,自己继位之后还算是稳住了贵族,至少此时其余贵族知道自己被围,还是会立刻前来救援的。
楚王看着看似坚固牢靠的营寨,看着身边那些声明要效死的忠诚之士,和那些为了己身利益而愿意拼死一搏的士卒,心想,总可以撑到天明的!
况且,或许用不到天明,两翼和营垒中的楚人便可能成组织地围过来,毕竟自己头上木塔之上有火焰可以指明方向。
眼看着那些善射的弓手已经准备乱射,那些聚拢过来的徒卒已经开始准备整队防御,楚王静下心来,想要拖延时间,便想喊几句话。
已经将楚王看成台阶的公造冶,盯着百余步之外的营垒,琢磨着即将开始的最后战斗,让队伍暂时停下整队,分派任务。
“楚王就在营垒之中!近于五步之内,便可解商丘之围,立不世威名!”
他最后鼓舞了一下士气,那些已经沉默了一夜,血气接近爆发的沛县士卒高声呼喊,头排的一名兵卒回身大声道:“若厮杀得胜,咱们沛县万民想要的那些,就可以得到了!咱们为啥跑来商丘?还不是为了咱们得利?今夜都要死战!”
这人只是宣泄心中的兴奋,却引动了沛县众人的欢呼,他们从一开始来商丘,就不是为宋公来守城的,而是来问宋公要承诺的!
这是高涨的话语,可公造冶听到后,原本炙热的心,忽然冷静了一下。
他看了看那些整队的沛县义师,想到墨家这一次的目的,想到墨家对沛县众人的承诺……
墨家需要亲自接近楚王五步之内吗?墨家需要最后这一击来名动天下吗?墨家需要以此来让天下颂扬吗?
不需要,他公造冶独剑盟楚王,与沛县义师百戈盟楚王,成就的都是墨者的名声。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公造冶的个人威名。
在冷静之后,终于压住了内心的渴望与期盼。
“这与楚王五步成盟之名,我墨家不必争,不若让给沛县义师!此大功,宋公不可不答应,商丘民众也不会允许他不答应!”
第二四一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十一)
今夜事若成,不管是谁最终擒获的楚王,这一场惊世之盟都将和墨家割舍不开,天下也都将知墨家之智勇无双。
然而,是沛县义师擒获的楚王,还是公造冶率领墨家弟子擒获的楚王,在战后的一些事上将大大不同。
之前商丘城内乱,君子院与庶民院询政之约,与沛县众人无关。
因为沛县义师不可能直接站到宋公的那边,即便他们出现,也不能直接宋公,而是作为调停者的武力去帮忙的。
沛县义师不是国都之人,也就没有春秋之前遗留的国人议政之权,他们只能利用自己对外保卫商丘的军事功勋,换取沛县的自治地位。
一旦战乱平息,这件事如果是沛县义师做成的,那么就很容易争取到众人想要东西。
无论是民意还是宋公,都不可能拒绝,就算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接受。
公造冶心中的炙热平静下来之后,终于做回了那个作为墨家七悟害的公造冶,而不再是那个想要利天下而有君子之勇的公造冶。
短暂的停步整队后,公造冶便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在他知晓的最容易攻破的地方,由沛县义师主攻,其余墨者在攻城之时作为支撑,一点攻入营寨,就需要负责清理其余敌人,而将擒获楚王的不世之功让给沛县义师。
墨家弟子遵守纪律和命令,并不会询问理由,也不在意今夜的功勋。
既然巨子有令,今夜出战全听公造冶安排,那么公造冶的命令他们就会无条件地服从,哪怕前面是个烈焰深坑,他们也会死不旋踵地跳下去。
举盾的墨者上前,掩护后面跟随的其余人,公造冶等人就在第二排,手中准备着火药武器,一旦接近就要投掷。
旁边还有一些手持铁铲铁镐之类的墨家精锐,只待接近营垒后就快速地挖掘一个坑洞,利用携带的火药炸开营垒,制造一条通路。
楚人集中起来的弓手点燃着火把,虽然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况,但也还是胡乱地射着羽箭。
这种乱射不会造成什么伤亡,甚至不会让前进的众人脚步迟缓,很偶尔会有一两个人中箭,但很快就有人补上位置。
待靠近营垒三十步左右的时候,楚人弓手终于可以看清进攻的墨者,只是这包藏祸心的营垒形状,让他们根本无法有效地从两翼射箭,只能正面迎着举大盾前进的墨者。
因为营垒突出的一小部分,而这里正是当初建造营垒最为脆弱的地方,公造冶知道是因为这营垒本身就是墨家众人建造的。
而楚王一直没想过墨家会选择穿阵劫持君王的行动,更认为拿下商丘是势在必得的,因而根本没有考虑营垒的坚固程度。
故意突出的那部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真正需要守卫的时候,只能有几十人在正面射箭,侧面因为凹折到后面,想要从两翼射攻击方的侧翼也不可能。
营垒城墙的建造,需要几何学。
稍微变动,便可以让两翼的射程范围支援正面;略加改动,也足以让两翼的射程不可能有支援的机会。
现如今,营垒正面两侧的楚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不要说翻出营垒侧翼突袭这样的手段,最精锐的那部分人被营垒外的这些墨家精锐一冲即散,这时候出营垒突袭只能是死路一条。
接触面的狭小,让楚人能够集中在前的弓手极少,其余人只能在两侧眼睁睁地看着众人靠近。
哆哆的羽箭射中大盾的声音,越来越响,躲在后面靠近的众人从羽箭的力道和声音上判断已经马上接近了楚人的营寨。
公造冶从大盾的缝隙中看了一下距离,喝道:“点火!”
那些精壮勇悍的墨家精锐立刻点燃了火索,用尽全力朝着营垒内投掷过去。
片刻后,轰轰的巨响,熟悉的闪光和闻起来让人兴奋的硝烟便再次出现在了战场上。
借助冲击瞬间的掩护,二十多名手持各种工具的墨者快速向前冲击,负责掩护的人也举着大盾靠近,将盾斜着支起,护卫那些挖掘洞穴的人。
公造冶停留在后面,占据着投掷的最佳距离,手持着铁疙瘩,做好楚人悍不畏死再度集结的反击可能。
营垒之上,之前的瞬间投掷和爆炸,让前排的楚人弓手损失大败,其余人震得摇摇坠坠,乱成一团。
浓烟之下,又根本不能有效瞄准,加上身边同袍死相凄惨,实在是没有战心。
或有十几个头脑昏沉的越过营垒,不愿意再被这样杀死,选择了死命冲击,却在冲出后根本不能靠近墨者的军阵。
那些负责挖掘的墨家精锐知道时间可贵,知道他们每快一个呼吸,便多出一份全胜不死的可能。
刻意打造的铁制工具挖掘起来极为迅速,这地方当初又只是略微夯土,很快营垒砖墙的下面就挖出了一个大洞。
大盾之下背负着专门为了炸开营垒火药的墨者立刻将木头外壳的大量火药埋下去,剩余的人则用挖出来的砖石泥土堵塞埋藏,只留出了引线。
这是早已经演练过百十次的,也是公造冶常说的第十四种攻城手段:挖掘地道以火药炸毁城墙,从而突破。
这只是简单的营垒,所需要的火药不多。
当一切准备好后,手持火绳的人点燃了引线,二十多人急忙逃离了那冒着死亡光芒的引线和火药。
公造冶盯着已经燃烧的引线,大声命令道:“片刻营垒炸开,墨家众人即刻越垒冲击,清理出可以整队的空地。”
“沛县义师越垒之后,即刻整队,目标就是高塔,生擒楚王,成不世之功!”
他大声地命令几遍后,三十多名墨者手持短戈,加入到了沛县义师当中,作为片刻后的低阶指挥官,承担起类似于司马长之类的任务。
其余墨者则明白,到时候越垒攻击的时候,局面混乱,只能趁着楚人惊慌失措的时机,己方以二三十人一队配合,冲击楚人让楚人彻底混乱。
营垒之内,楚人因为之前的爆炸而惊慌,后面的人不敢向前,又不知道墨者在营垒下具体在干什么。
当那二十多人退走之后,不少楚人注意到那条诡异闪烁的火索,却不知道这是何物,更不知道墨者准备用什么手段越过营垒。
只是片刻,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之后,砖石营垒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附近的楚人或死或伤。
公造冶举剑大喊,持盾的墨者立刻弃盾,手持短剑一拥而上,从那道缺口涌入。
跑到缺口附近的时候,那几十人在此点燃了火药,用尽全力朝着营垒内投掷过去,不去管能投掷到什么地方。
又是密集的爆炸声,公造冶越过营垒,即刻与身边的十余名同门组成小阵,趁着楚人混乱惊慌之际,突入刺杀。
他们要做的,就是不给前面的楚人反击的机会,为沛县义师清理出可以整队冲击的场地。
楚人已经昏沉胆裂,又非是精锐勇士,哪里能够地挡士气正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墨家精锐。
顷刻间,不少楚人也顾不得那些许诺和利益,根本不敢靠前,只想拥挤后退。
公造冶连杀六人,浑身是血,却不去看楚王在何处,只在乎那些混乱后退的楚人,不准他们有集结反击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楚王这时候无路可退,不敢逃走也不能逃走,唯一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安稳的高塔附近——不乱跑,还有成盟的机会,若是乱跑却可能死于乱军之中。
叫喊声阵阵,越过营垒的沛县义师迅速在掺杂在其中的三十多名墨者的要求和引导下,重新整队,至此前面已经没有了阻碍,只剩下一片平坦。
目标就是那座高塔,于是前排的矛手持矛,听从着后面的鼓声,缓慢而又匀速地向前推进。
正面有一些墨者,但是数量不多。
越来越多的楚人或是溃逃,或是被组织起来从正面反击。
头排的矛手并不惊慌,他们的两翼是散成小阵的墨家精锐,而他们从持矛的那一刻开始,就被不断地灌输:矛阵既成,正面无敌!
于是他们就像是平时训练的那般,将那些貌似冲击过来的楚人,钉死在矛尖之下,然后抽回长矛,按照平日的速度坚定而缓慢地向前推进。
如同海潮,不可阻挡。
营垒之类的楚人人数本就没有太大的优势,质量也未必如,再加上之前连续三次火药投掷的震撼,让他们根本损失极大,心惊胆裂,根本不能阻挡。
墨家精锐奋战多年,守城而不死,自有手段,他们在混乱之中占据着优势。
训练时间尚且不足的沛县义师,两翼无忧,又在进入缺口后重新整队,暂时不乱,更有优势。
头排的矛手,已经隐约可见高塔近在咫尺,也可以看到十余衣着华贵的楚人被最后的精锐护卫在中央。
矛手们已经开始兴奋,知道眼前这些人,每一个都是王公贵族,每一个都曾是自己这样的贱命所不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