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79节

  那些负责“保护”他们不互相戕害的墨者,身上缠绕着几个巨大的铁疙瘩,一条引线之外,手持火把,众人不敢乱动。

  当半夜里这些人听到墨家出城夜袭,准备一举劫持楚王的时候,在场王公贵族全都愣住了,都觉得墨家人疯了,这是自寻死路。

  或有人想,墨家自此绝于世!

  或有人想,墨翟老矣,只求死前轰轰烈烈一场。

  但回来报信的墨家弟子出现在宫室之内后,众人尚未知晓情况,但只见那墨者脸上兴奋的申请,不由均是一凛。

  那墨家弟子高声道:“奉巨子令,墨家不辱相托,墨家弟子与三百沛县少年,夜袭楚营。沛县少年俘楚王与右尹,商丘之围已解!”

  他叫了一声,却不见有人答允,只见在场贵族王公皆是瞪着眼睛似乎没有听懂。

  他也只当是众人没听到,心说难不成自己这雅音说的不准?便又以宋语高声传达一遍。

  这第二遍刚刚喊完,便听到几声樽爵落地的声响,更有惊骇者不顾礼节竟然踢翻了案几。

  那墨家弟子此时方知,非是众人没有听到,竟是之前并不敢相信自己说的,只当是听错了。

  他又拿出墨翟手书的有着印信的文书,递交于宋公。

  宋公急忙起身迎接,心中震撼,连声道:“墨翟先生守住商丘,实是信人!楚王是被谁俘获的?”

  墨家弟子郑重道:“是被沛县众少年所俘。未有姓氏,只有贱名,公只需知道那是沛县少年即可。”

  “巨子说,楚王已答允成盟,还请宋公与六卿,问于商丘民众,即刻商定好盟约,便要准备车马,与楚人会盟!”

  宋公连连点头,心中虽然不愿意这些事与商丘百姓商议,但白日里刚刚经历了政变,如今墨家众人又展露出了足够的军事实力,哪里还能不答允。

  他既答允,其余贵族也都假意相贺。

  大尹等人道:“若早知墨翟先生能够迫楚王成盟,我们又何必担忧守城以至于城内百姓饥馑呢?”

  “是啊,今日墨翟先生成此大事,也算是让我们不用再担忧城内百姓饥荒了……”

  几人如此庆贺,心中却暗暗吃惊,震惊之情即便想要压制,却依旧溢于言表。

  众人均叹,心惊不已。

  楚乃大国,精锐众多,这一次虽不是倾巢而出,却也有数万之众。

  在场众人哪里能想到,这数万楚军,竟然被数百人夜袭成功,甚至还俘获了楚王。

  都说墨家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多有行刺不义之君的事,公侯多有戒备。

  如今不仅是靠鱼肠专诸事,竟还能再战场上破数万楚军,这其中蕴含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吓人。

  原本白日的盟约,众人未必想要遵守,因为盟誓什么的只能依靠天帝鬼神来监督。

  至于天帝鬼神真的可以监察人世嘛?

  很多人并不信,他们只是希望庶民能信,自己却全然不信,否则墨家也不会有重鬼神之说来劝说这些贵族。

  可如今墨家众人竟然再万军之中做成了这件大事,白日的盟约墨家本就要做监督者,如今即便没有鬼神,这盟约也不得不遵守了。

  大尹等人惊恐于墨家实力的同时,也暗暗欣喜于白日的盟约,至少自己家族的地位十年之内是有保证的。

  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已经不敢再作乱。

  如今墨家促使三方成盟,他们也是真心希望墨家众人能够维持这个盟约,毕竟楚人已败,只有退兵一途,司城皇一系的力量终究胜于他们。

  墨家的力量越强,他们也就越安心,楚人一走他们与司城皇之间的争斗,就只能处于守势。

  大尹等人既然庆贺,司城皇也不能落于人后,也起身道:“墨翟先生今夜之事,当真是利于天下,利于商丘万民。”

  “我为司城,便为商丘城内万民,先拜谢墨家众人。”

  替城内百姓谢过之后,皇父臧也不忘拉近与墨家的关系,便道:“数年前,墨家要往沛地行义,我禀于先公。不想昔年之义,今日竟然救了商丘城,这实在是天帝的庇护啊。”

  “当年我知墨家有嘉禾,又知晓楚人有野心,故而献于三晋也是为了一旦楚人围商丘三晋能援。”

  “早知墨翟先生可以破楚人万军,我又何必结好与三晋,以至于民众怨恨于我呢?知我者,谓我忧民;不知我者,谓我媚晋啊!”

  他连番感慨的同时,也是在提醒墨者,当初沛县行义的事,他是帮了很大的忙。

  实则也是在邀功,毕竟墨家人不说谎,说是沛县少年俘获的楚王,那就不得不信。

  这一次楚人溃败,与他而言只能算是美中不足。

  现如今,他结好三晋,商丘围城没有靠晋人的力量解除,他也就不能获得更大的威望和权势。

  但是比之前几日,看似楚人马上就要破城的凶险,他也乐于接受眼前的局面。

  既然墨家促使三方会盟,定下了十年之约,司城皇原本的封地和甲士就多于其余各家,看起来又和墨家交好,十年之后一旦盟约毁弃,自己终究还占据优势。

  美中不足的,不过是没有接晋人的力量和解商丘之围的功劳获得司法权,这只能慢慢积蓄力量,将自己的家族野心再往后拖延一下。

  亦在场中的皇父钺翎见父亲应答的还算合情,却少问了一些事,便问道:“墨家今日立此大功,解商丘之围,这是应该庆贺的。”

  “虽墨家节葬,可死去的勇士不能够不被知晓和祭奠啊。敢问今日墨家众人损失可大?他们为利天下、为商丘百姓而死,这是我们不能够不过问的啊!”

第二四四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二)

  皇父钺翎这样一问,在场贵族均自佩服,心道这话我们竟是忘了,却让你先问出来结好与墨家。

  都说皇父钺翎之智,远胜其父,此言不虚。

  再一想,十年之后,皇父钺翎正值壮年,而大尹等人再想想自己子弟,不由神伤。

  此一问,是真是假,那也不必多想,只要问出就好。

  反正墨家节葬,纵然死伤百余,那也不过是一些三寸之棺的付出,几乎不用花钱。

  若这些人是士,以士礼而葬,真要是死伤数百,那对一个家族而言就是极大的支出了。

  皇父钺翎只需要轻问一句,不需要付出任何,便能获得墨家的好感,端的是打的好主意。

  怎么说墨家人为了商丘城打死打拼,到现在为止也就皇父钺翎不知真假地问了一句死伤多少。

  那墨家弟子听了皇父钺翎的询问,也冲皇父钺翎微微一笑,以示感谢询问关怀。

  其余贵族见此更是心中暗骂,再一想那些传闻,心说难不成墨家众人竟和司城皇一系有什么勾当?

  只是片刻,这心头的疑惑和骂声,便化为震惊。

  那墨家弟子清了清嗓子,半是自豪半是哀伤道:“今夜一战,我家弟子与沛县少年死十七人,伤四十。乱战之中斩杀楚之执痈,炸死楚之大司马!”

  “战死之人,皆怀利天下之心。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豪气哀伤的一句话,更让在场众人彻底无语。

  数万楚军的营地,冲击到楚王面前,竟然只死了十余人?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天下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

  这些墨家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这场仗到底又是怎么打的?

  大尹等人心中更是惊慌,原本以为楚人攻城墨家已经拼尽全力,所以他们才敢于在城内作乱。

  如今一看,这一仗打成这样,若是墨翟心意所致偶尔为之,那是绝不可能的,只怕已经提早准备了许久!

  若是早已准备,那么城内发生的那些事,到底是墨家没有注意到?还是明明注意到了却装作不知道?

  若是后者,那便有些可怕!

  只是此时又不能问,也不能说,只好自行琢磨,越想越是恐慌。

  尤其是大尹等人知道,自己这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漏洞:那些焚烧粮仓的死士!

  即便盟约已成,可这件事要是暴露出来,自己这些人又如何能在商丘立足?

  那些民众可以举起戈矛驱逐国君,难道就不会举起戈矛杀死自己这些做出这样勾当的人吗?

  墨者到底知不知道是他们焚烧的粮仓?又知不知道之前城内的种种阴谋诡计?

  再一想那些约束与盟誓,在场贵族心头震撼,均想,十年之内,万万不可有别样心思。

  只想那楚王有雄师数万,依旧被俘,难道自己手下的私兵死士,能够及得上数万楚人吗?

  真要是违背了盟约,墨者助三方之一,自己这边哪里还有胜算?

  子田闻言,面部抽搐了一下,稳定下心神后,才道:“壮哉!只怕昔年之恶来,也未必有墨家之勇啊!”

  “你且回禀墨翟先生,我这就召集民众,准备车马,即刻与楚人成盟!”

  那墨家弟子领命而去,留下一干贵族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无尽的震惊和内心的波折。

  有些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当着“保护”他们免得互相戕害的墨家弟子面前,实在是没法说。

  既然夜袭才死亡了十几人,只怕夜里的雷鸣声必有缘故,再看看这些墨家弟子身上绑缚的奇怪的圆球和火索,哪里还敢做声说那些可能会招致厌恶的话?

  只求安安稳稳度过今日的会盟,能够安安稳稳保持那十年的盟约。

  ……

  城头,已经得知公造冶做成穿阵而击大事的墨子,坐在那里大口喘息。

  紧张了一夜的精神顿时放松之下,布满了疲惫。

  适等人在一旁,也是狂喜不已。

  虽说结果已在预料之内,但只要还没有做成,那就有万一失败的可能。

  万一的失败,才是最为可怕的。

  一旦失败,墨家就会消亡。

  力量衰减之下,也不用想着什么约天下之剑了,只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空打嘴炮的学术团体了。

  墨子留适等人在城内,不只是因为他们不善于击剑挥戈,更是希望这些善于嘴炮的人万一墨家精锐绝于楚阵,他们可以存活下去将墨家的精义发扬。

  墨子的疲惫,不止源于担忧。

  这一夜,不仅是要担忧公造冶等人能否成功,还要做一下没有成功清晨集结力量趁着楚人营乱反击的准备。

  万一公造冶那边围住了楚王还没有成功劫持,就需要发动商丘民众趁着楚人混乱拼死反击。

  如今事情已成,墨子终于放心。

  喘息之后笑着于适说道:“如今墨家可算是能够约商丘了,也能够凭此一战,震撼天下好战之君。这是真正利天下的大事。”

  “经此一战,那些好战之君若是再轻易围攻郑、宋、卫、鲁等弱邦,也不得不考虑我们墨家的反应。”

  “他们若要围城,需要先来问问我这墨家巨子,至少也要说明白他们不是在行不义之战,总要讲些道理。”

  适笑道:“先生所言极是。这一战必将震惊天下,弟子不日将会诉诸于草帛之上,传遍天下巨城大邑,数月之内保叫天下知晓。”

  “商丘既能守住,那么其余各国也能守住。就算不靠我们自己绝地反击穿阵成盟,晋人攻则请楚,楚人攻则请晋,只要守住城,天下好战之君哪里还敢轻易发动不义之战呢?”

  “弟子已经准备好了文章,要将此事宣告天下。”

  墨子点头道:“这种事你来做最是合适,但现在却不急。当务之急,是要做两件事。”

  “与楚人成盟,如今必问于众,那么盟约如何?我们虽然已经起草,但也需要由你来宣扬与商丘城内知晓,让他们与宋公议政。”

  “其二,沛县之事,还需要你们宣义部做好宣传。宋公那边的道理,我去说,无非是效当年萧地附庸事。但商丘民众那边,还要你说清楚沛县的要求和功勋。”

  适领命道:“弟子自会办好。”

  墨子叹息道:“这件事一定要做好。不管是守城还是击破楚人,都只是过程,而目的最终还是这两件事。如果这两件事做不好,那么这一切也都是等于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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