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51节

  夜里正安静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鼓声,楚营当即惊慌,只看到城墙下影影绰绰,似有百余人。

  守夜之人当即呐喊:“宋人夜袭!”

  那些守夜的楚军当即戒备,楚将传令道:“王上早有令,若宋人再度夜袭,不可浪战,只以弓弩攒射!”

  传令下去,叫人点燃火把,又叫人击鼓传音,弓手弩手各自于军垒之后,朝着城墙抛射。

  城头鼓声更盛,楚人不知道射了多少箭,却不见夜袭之人靠近,只喊道:“宋人退了!”

  至此,羽箭方停。

  楚将心想,羽箭虽然昂贵,但如此一来能够遏制住宋人夜袭,也未尝不值得。

  一柄弓的制作周期大约是三年,而羽箭需要柘木、羽毛、鱼胶、箭镞等等,制作周期不短,而且价格昂贵,制作起来并不容易。

  拉弓射箭之人,也最多放几十箭就会腰背酸软,而那些自小操练的脱产士数量又不多,只能以射程更近的弩来补充。

  城头,适待楚人鼓声停歇后,叫人将草人拉上,只见草人之上布满了羽箭,城头众人不住称赞。

  墨子道:“凡守城,以弓弩为第一兵,羽箭制作不易。你这百余个草侯,竟比得上百余名工匠之功。”

  此时并未三国故事,又没有张睢阳之烈事,因而草侯借箭之法堪称神技,众墨者也均拜服。

  公造冶心道:“适并不会守城,但这巧妙技巧,却是层出不穷。论及奇技,众人皆不能及。若是过些日子夜袭楚军之事成,他倒真是第一功,至此之后,论及军事,墨者内部也无人不服气。”

  这话此时不便说,便带人去查看那些楚人射过来的羽箭,一一收集好,以备守城之用。

  次日一早,墨子召集众人道:“如今楚人已经近迫,适说的没错,我看楚人并不想攻城,只是如此迫近,必有缘故。”

  “我只怕城内有事。里应外合。”

  适心中并不担忧,嘴上却道:“我也担忧此事。城内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这几日童谣又起,只怕这些心思大家也看的清楚。”

  墨子问道:“你如何看?”

  适回道:“先生,蛇有鼠窝。善捕蛇者,必不肯追蛇至鼠窝之内,以免蛇伸出毒牙咬上一口。最好的办法是引蛇出洞,让蛇刚刚露头的时候,一举将蛇打死。”

  众人回味着引蛇出洞四字,适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再隐隐藏藏,便道:“如今城内除去墨者,共有三派。”

  “国君子田、司城皇一族亲晋、那些煽动童谣者必然亲楚。这三派如今却不平衡,国君无势,司城皇与亲楚一派水火不容。”

  “我们墨者既然不是为了守商丘而守商丘,此时便是一个机会。一旦那些亲楚之人作乱,外有楚人为援,司城皇必不能敌。宋公子田……便是想挡也挡不住,当年司城与大尹交兵,国君除了跪求两臣罢兵,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情势,还不如当年。”

  适环顾四周道:“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借此机会……雪中送炭。让宋公承认沛县万民之请,效当年萧国事,成附庸而非县邑。”

  “盟誓之事,如果不能监察,很难长久,所以我们不能让司城皇胜、也不能让亲楚派胜、但也不能让国君胜。”

  “国君无势,我们便借他势,三足鼎成,但若我们离开国君依旧无势,所以这样才能让国君长久的遵守盟誓。”

  他这番不能让司城皇胜也不能让亲楚派胜的言论,让一众墨者感受到不一样的味道,墨子笑问道:“如此才能让他们都不胜?”

  适摇头道:“具体如何,尚且需要商议,但这个原则是不能够改变的。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墨者必须自己的目的,才能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适所说的萧国故事,并非是春秋之前的萧国,而是萧国被灭之后的宋的附庸国。

  原本是个邑,因为当时的宋公嘴贱,被人拧断了脖子,导致大量的宋公族逃亡萧邑,靠萧邑大夫的支持反击成功,夺回了公爵之位,于是萧邑成了萧国,不是周天子体系之内,而是从属于宋的附庸国地位。

  如今墨者并非是沛邑宰,在沛县也是有实无名,不能得到如今尚且没有完全崩坏的分封体系的承认,急需这样一个名目。

  这与墨者之前的构想是一样的,只是最开始墨者想的比较理想化:利用沛县义师帮助守城,从而让宋公赏赐盟誓承认。

  而适从一开始尝试改组墨家、尝试一些规章制度、尝试否定鬼神赏罚之说的时候,就一直在寻求一种代替鬼神赏罚来维持盟誓的手段。

  他根本就不相信贵族的话,即便他们如今还有贵族精神。

  所以他一开始就准备利用贵族分派、国君年幼无势的矛盾,来保证今后墨者在宋国的超然地位。

  这些贵族不论哪一边一家独大,对于在沛县的墨者都不是一件好事。

  宋公子田原本有点势力,适想办法给他削弱,如今宋公的势力弱小,那就帮着宋公对抗两边的贵族,最好弄出一个三方条约:宋公少了墨者的支持,难以压制贵族,反过来两边贵族不论谁势大,墨者都会极力削弱。

  他不信盟誓这类的东西,更不信鬼神的赏罚,所以他所认为维持条约稳定的唯一可能,就是三方势力互相平衡,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个平衡。

  而时间,对墨者有利。

  现在的平衡,也就意味着沛县发展之后的极端不平衡。

第二零五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七)

  适本就为墨家部首之一,又展示了颇多手段,如今经历草侯借箭之事,于墨者的武装之内也能说得上话。

  这件事本就不只是军事问题,因此这种事适作为部首也是有发言权的。

  本身这件事就和墨者之前的计划一致,只不过监督手段有差别。

  原本只是希望盟誓让宋公承认,而适则认为鬼神赏罚这种事不可信,还是借助更为现实的力量平衡。

  之前墨子与公造冶等人的交谈中,便提到过适所谓的“鬼神”并非是“鬼神”,只是一种约束方法。

  不管是之前的约天下之剑,还是现在的想办法靠三方平衡为墨家创造发展空间,都借助的“另一种鬼神”的力量。

  墨子看似信鬼神,实则也根本不信,他只是希望让别人信,从而约束众人的道德、约束君主的底线。

  适的这番话说出,墨子犹豫了片刻,问道:“此事是在行险啊。若是不能把握好,一旦里应外合破城,那么就是连沛县义师立功而求自治盟誓的可能都没有了。”

  适摊手道:“先生,城内就算乱起来,又能鼓动多少人呢?如果鼓动的不多,先生就以现在城墙上的人防守,能否撑住一天?”

  墨子点头道:“就算城内失火,焚烧殆尽,就以城头之人,防守两日亦非难事。”

  适笑道:“那城内就不会有乱。他们想要作乱,只能依靠自己的甲士,别忘了……如今有宣义部,国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墨子一想,也笑道:“我总是忘却宣义部带来的变化,是了,有你们倒是不用怕城内国人被蛊惑暴动。那么他们所能用的甲士私兵,也不过数百,我们还是应对的了的。”

  “只要国人不动,只凭那些贵族,商丘便不能乱。”

  适也道:“宣义部能够保证国人跟随墨者,剩下的事,那就不是我能做的了。”

  公造冶道:“先生,若真如适所言,只要国人站在我们这边,弟子便能带人百余人压制那些甲士。与城内街市之间,他们无法阻挡我们墨者。”

  其余人也都赞同适的看法,墨子便道:“如此这样,那也要提早准备。”

  “我明日便出城,与楚王谈及祭祀祭坛成盟之事,也让最终破楚军的细节更加完备。”

  众人商议一番,达成共识,便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各自散去。

  ……

  一月之后,楚王在营帐之内,看着一个扎满羽箭的麦草人,面带愠色。

  月前,墨翟来到楚营之中,与楚王成三年之盟,说是墨者愿意促成第三次弭兵会,又按照墨者的祭祀方式搭建了祭坛、点亮了可以通神明的篝火。

  原本搭建的木塔营寨就在楚王大帐附近,楚王也不疑有他,便同意了墨子的说法,在高塔之上以油脂为染料,让上面的大火盆保持一月不熄。

  当年墨子孤身入楚,公输班以为破商丘的关键就是杀掉墨翟,但墨子当时便说身后还有组织,杀了他也没用。

  这一次孤身入楚营,更是有恃无恐,楚王又有求于墨者,因而以礼相待。

  墨者这次倒是大方,从城内带来了足够的植物油,足够楚营高塔之上可以通神明的篝火点燃许久,也算是表明了诚意。

  楚人不曾见过植物油,因为新奇,更加认定墨者的手段高超。

  墨者原本重鬼神,内部善于巫术祭祀的人也有不少,整个过程有模有样,不下于楚之太祝,更显得有仪式感让人相信。

  楚王当即盟誓,三年之后他必遵守与墨者的盟约,不再兴不义之战。

  墨子也表示,这虽然不能算是利天下一天下之君,但如果楚人真的这么做了,晋人不能遵守,那么到时候晋人进攻楚地的时候,墨者一定帮助楚人守城云云。

  又说若是楚王真的能够听从墨家的道义,被墨者认为有利天下之心,那么便是墨者出仕楚宫助楚人定天下于一也未必不能。

  楚王大喜,这种事怎么看都是楚人占尽了便宜。

  三年内有优势,完成宋、郑两国的部署,获得对晋的优势再不兴不义之战,那楚人大为有利。

  三年内无优势,到时候只能防守,也正好可以借助墨者的力量来守城。

  熊当自认三年时间足够,足够他获得威望,从而在三年后开启国内变革,所谓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到时候借助墨者的力量,又能平衡国内的贵族,至于说是不是有利天下之心,那倒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于是双方成盟,祭祀天地。

  整个过程,楚王也没有责问墨者出城夜袭之事,本就是三年之后生效的盟约,楚王又觉得占据优势,会盟归会盟,战争归战争,两者互不影响。

  按说楚王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尤其是之前天气不错,在三十里外割麦的时候,又有一个叫桑生的宋地农夫进献了割麦堆麦垛的方法可以防止雨淋,更是无忧。

  那农夫获得赏赐,又因为熟悉一些稼穑手段,陈地阳夏俱在淮北,正可种麦,便也得用。

  收麦之事顺利,粮草堆积,就算破城也能有仁义之名,还能有足够的粮食对抗可能的三晋干涉。

  只是这几日城上夜夜出城袭扰,楚人靠前的军垒之内的兵卒不堪其烦,疲惫不堪。

  白日里,楚军要击鼓防备那些墨者的宣传,士卒不能休息。

  晚上,城内似乎夜夜都会派人出城袭扰,每天都会鼓声连连,夜里不知多少,又只能以弓弩防备。

  半个多月下来,楚人的弓箭消耗极大不说,前面扎营的楚人已经出现了极多怨言,那些墨者的言论更是在楚营内大规模流传。

  士人不满,庶农不满,工商不满,僮隶不满,总之前军士气极低,需要换防到后面休息。

  前后调动的时候,城内的墨者带着百余名精锐又在白天袭扰了一次,趁着楚军交接的混乱,俘获百余人,又抓走了几名楚将,导致士气更低。

  这一次楚王能看出来应该是墨者亲自出面袭扰,队伍整齐,行进极快,纪律严明,趁着楚人阵型移动的时机袭击得手便迅速撤回。

  突袭之后不久,楚人交接后两天,又下了一场雨,那些新近靠前的士卒军心倦怠,城头又在夜里不断派人下城袭扰,怨言四起。

  楚王知道在这样下去,如果还不攻城,那就只能继续后撤到数百步之外了。

  攻城也不是真正的攻城,只是为了让城内做好准备,从而城内先乱从而拿下商丘。

  但即便是一次装模作样的攻城,也需要士气,就现在楚人的疲倦和士气,这一次攻城肯定组织不好。

  关键就在于,这次攻城一定要像那么回事,否则不可能调动墨者的注意力,也就不可能让城内的宋人六卿有机会发动政变。

  可墨者如今还能经常出城袭扰,可见城内稳固,想要为城内创造机会,就必须要提振楚人的士气,才能完成一次假攻城,否则墨者未必需要使出全力防守。

  烦躁忧虑之中,楚王便道:“城内出城袭扰,只以弓弩攒射,虽不得靠近,却也夜夜不得安宁。”

  “城内既有勇士,我楚人岂无勇者?今夜便准备反袭,一旦城内在此出城夜袭,便选勇悍之辈,杀败宋人,提振士气!”

  他是带着怒气的,因为不可能派他的车广亲自去做这件事,而上回那些出城夜袭之人的手段楚人也曾见过,非比寻常。

  其余贵族不愿意动用自己的私属去做这件事,互相推诿,若是派遣士卒又肯定打不过,因而无人应承。

  夜战本就凶险,又要靠近城头,到时候万一城上羽箭齐发,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好在大贵族不愿意去,小贵族却愿意立功,营中寻找善战勇士,又选了一潘姓小将带队,当夜便埋伏在前军军垒之中,只待夜里城头鼓声再起,便靠近城墙搏杀。

  当夜,城头鼓声又起,影影绰绰又似有人缒城而下,那潘姓小将便鼓舞士气,先让军垒放箭,三轮之后便带人冲出。

  待冲到城墙附近,城上又放箭,潘姓小将却看得真切,只见城墙之上都是一些麦草人,用绳子从城头坠下。

  他心中暗骂宋人狡猾,却知道必要得到此物才能获得奖赏,于是仗着自身勇力,靠近城墙,斩断绳索,背着一个麦草人返回,献于楚王。

  这便是楚王愠怒的原因。

  看着这个被抢夺回来的麦草人,楚王大怒道:“这一月营地不宁,竟然只是一些草人?”

  又看草人上的羽箭,知道城上之人必然是用此手段借走了许多楚人的羽箭,这一个月羽箭可是射了不少,每一支可都是工匠的军赋,而宋人还能用这些羽箭还射。

  本想着今夜反击,杀几个出城的宋人,再俘获几个,好让军心提振,不想却只是一些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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