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50节

第二零三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五)

  待楚王与车广勇士赶到的时候,墨者带队已经退走,但是楚营内部依旧混乱。

  那些冲入到楚营内的宋士,个人手段高超,楚人又乱,根本无从抵挡,加上在此扎营的贵族被俘,毫无指挥,混乱无比。

  不少人杀得兴起,便割去被杀之人的耳朵,准备回去之后作为奖赏。

  或有人想,最好将这些耳朵穿串,待回去后,投掷于那些墨者面前,叫他们羞愧于没有勇气。

  只是楚人的精锐一至,那些奋战的个人便不能阻挡,那些梦想也就随之消散。

  楚王带来的,是自己的近侍,也是最精锐的车广之士,还有楚人权贵的身边私属甲士,也是精锐。

  双方都不能车战,但是步战一样精通,都是军事贵族,至少也要做到没有战车也能作战。

  楚人人数既多,又有组织,不多时那些宋人便只能逃窜。

  或有被俘的,或有被射杀的,亦有朝外逃窜不知东西的。

  楚王亲自拉弓,射中一人,身边近侍皆声欢呼,又以围猎之法,将不少还在逃窜的人围在中央,只给楚王机会。

  围猎,本就是一种军事活动,人在慌乱的时候比野兽强不到哪里去。

  那些三三两两各自为战的宋人多被围在中央,楚王便亲带人前去捕捉,一时间军心大盛,惊人惊呼。

  待那些宋人大部被抓、少部逃亡野外之后,楚王又派人收拢溃兵,安稳军心。

  再传令各营,随时戒备,待天一亮就准备战车,以防宋人明日约战。

  次日一早,天色刚亮,紧张了一夜的楚人总算是安稳下来。

  昨夜袭击,楚人并没有损失太多,死人不多,大多都是徒卒逃窜。

  看似混乱,但清早军营安稳之后,那些人又都返回,毕竟还要吃饭。

  清点损失,只有公族子瑜被俘,同时被俘的还有子瑜的车右和御手,另外还有十几名士。

  而楚人也抓获了三十多名宋人,射杀七八人,还有不少人逃窜尚在搜捕。

  不以身份论,不算徒卒,楚人的损失与宋人相当。

  只不过因为楚人是攻城一方,宋人是守城一方,因此终究还是楚人合适。

  一早,便有人传言楚王昨夜亲自射杀两人,俘获一人之类,又擂鼓以壮声威,顿时为楚王增加了不少名望。

  楚司马拜服道:“昨夜若非王上亲自带车广反击,只怕右翼子瑜所在之处便要溃散。幸好王上明断,否则士气必然大跌。”

  如今天色已亮,各营昨夜应对有法,除了被夜袭的地方,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损失,也没有什么混乱,加上又俘获了不少宋人,士气提升极大。

  加上早晨起来宋人也没有出城决战的意思,楚人贵族都拜服于昨夜楚王的判断,连声庆贺。

  楚王也自高兴,昨夜事他判断的准确,又生擒一人,楚军营地之内无人不知,士卒更加用命。

  他便道:“寡人昨夜便知,墨者必然只是想要趁乱袭扰。若是昨夜我不亲自带人反击,那么城内便可三番五次前来,士卒如何能够安睡?”

  “如今已经查问清楚,昨夜所派之人,皆是宋公之士。想来也是,寻常徒卒,如何能做好夜袭这样的事?”

  那些被俘的士早已按照这时候的战争规矩,报上自己名号,受到应有的待遇。

  左尹道:“如今子瑜被俘,正好可以用这些被俘的宋人交换。”

  楚王却道:“此事不急。不管是宋人还是墨者,都不会虐待子瑜。至于这些士,倒是不能够放回去,且等破城之后再说吧。”

  “宋人虽有勇士,但能够发动夜袭之人也不多,昨日询问可知这些人在武艺上都算上士,非寻常人。若放回去,只怕又有袭营之事。”

  昭之埃不解道:“墨者守城,缘何昨日夜袭似乎并无墨者?我听闻墨翟有弟子数百,皆是死不旋踵之辈……”

  楚王道:“守城事多,你也曾听闻墨者的规矩极多,城内不稳,规矩既多,便需要多用人以弹压。只怕那些墨者都不能脱身,否则若以墨翟的三百弟子全部出城袭战,一旦不胜,我们再攻城,商丘又如何守?依我看,墨者不会出城。”

  昭之埃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楚王道:“无忧!昨夜出城夜袭之辈,都可驾车冲击,守城墨者连他们都派出步战,可见墨者已然放弃野战,只能等三晋来援,看我等与三晋大战,以便成弭兵会盟。”

  楚王的判断并非没有道理,出城袭战,效果只能是让楚人惊慌不安、影响楚人割麦。

  那些被俘获的宋人也是这样说的,毕竟墨者的计划他们并不知道,但是出城袭扰之前适却告诉这些人目的就是为了袭扰楚人割麦。

  按照楚王看,既然墨者想要袭扰楚人,延缓楚人割麦的人数,那显然墨者只是准备死守到底。

  不能不说这是个好办法,但楚王觉得只可惜被自己的胆略所破。

  他想,若不是昨晚上自己判断准确,只怕墨者的目的还真的就达成了。

  虽说这种夜袭死不了多少人,但是却可以让营地夜夜防备,而且还要调集更多的人守备,以防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种情况若是多出现几次,军心就会溃散。

  他越想越是自得,又从那些被俘之人口中得到了不少城内的消息,更加确信墨者真的就是准备死守商丘。

  却不想昨夜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还给了他扬名收拢士卒之心的机会,内心暗暗得意。

  楚司马见楚王微笑,也道:“看来墨者只善守城,却不善野战,昨夜战果并不广大。”

  楚王摇头道:“非是如此,你没有听那些被俘之人说起?墨者要求出城之后不可擅自冲杀,若是这些人真的遵守规矩,又如何能够被俘?”

  “墨翟有将帅之才,却无用命之士,又能如何?他手下的几百弟子,不敢轻动,一旦轻动又怕城内有变……若昨夜是他的弟子,即便我能料到,只怕赶到之时他们已经撤走。”

  其余贵族近臣纷纷附和,楚王便道:“如此,正好可以与城内事应和。”

  “在晋人援兵到来之前,唯一可以忧虑的,就是墨翟的那些弟子。而正好城内大尹等人欲要举事,正好趁着昨夜事做好。”

  他将计划一说,众人皆赞。

  既然晋人援兵到来之前,唯一可虑的就是那数百墨者,那么便应该让营地更加靠前一些,做出随时准备攻城的样子,不要做出彻底围城的态度。

  只要这样,城头的墨者才会紧张,也就不敢轻易集结出城夜袭,以免夜袭失败楚人攻城。

  同样,城内内应的大尹等人,也需要楚人做出一个攻城的姿态,或者发动一次真正的蚁附攻城,才有机会做成那日密商的那件事,从而破城。

  最后,还可以虚张声势,让城内惊慌,实则可以悄悄派更多的士卒前去割麦。

  昨夜一战,楚王认为城内必然认为自己会有所防备,从而撤回士卒加强守备,自己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做出要攻城的模样,让墨者随时准备防守,实则抢收冬麦作为军粮。

  即便不是准备单单靠围城逼迫投降,更多的粮食也是必要的。

  想要破城,就只能等到城内大尹等人焚烧粮食,发动政变,但那样的话城内的粮食也就不够。

  若是能够准备足够的粮食,一旦破城,又可以收买宋人之心,又可以彰显自己仁义,以求结好墨者。

  再者,将来三晋兵至也好、三晋兵不至强迫宋人去修榆关城也罢,都需要提前准备粮草。

  正如墨者守卫商丘不是为了守卫商丘一样,楚人攻破商丘也不是为了攻破商丘,双方都有自己更为深远的目的。

  楚王知道若是迫近,只怕那些墨者又会在城头喊话。

  这喊话最让楚王无可奈何,因为那些喊话的墨者,根本不用宋语,也不用雅音,而是只用那些徒卒能听懂的各地方言。

  楚王也知道,墨者的那些道理,商丘城内的贵族也不愿意听,可是墨者却不说宋语也不说雅音,城内的贵族只怕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有些道理,实在是太过蛊惑,他也只好选择一些古怪的办法。

  于是传令下去,从远处运送木材,作势要做攻城器械。

  又叫各营准备弓弩,将军垒前移,白日便击鼓,掩盖城头的声音。

  同时又暗暗调拨士卒,前去割麦,只让剩余的人虚张声势,让城内以为准备攻城。

  一旦时机允许,便准备来一场攻城,也知道根本攻不下,但却可以让城内出现一场真正的混乱,也只有那样才能尽快拿下商丘城。

  ……

  城内,适也正如公造冶所言,带着宣义部的人四处宣扬昨夜之事,只说俘获了楚人公族,用来将昨夜的一场“失败”变为一场“胜利”说给城内人听。

  为了平息昨晚的意外,也为了让城内没有怨言,更为了城内的那些人更加遵守墨者的命令,墨翟也亲自见了宋公,让宋公出面亲自赏赐昨夜出城鏖战之人。

  此外,还要宋公出面说清楚,昨夜那些被困在楚营之人,实在是他们不遵守命令,而那些遵守命令的,不但活着回来,还抓回了俘虏,得到了赏赐云云。

  宋公无可奈何,心中略微有些感慨,昨夜出城夜战之人……多数都是自己的直属士,自己的势力又削弱了一些。

  宋公想,好在墨者尚在,他们总能维护周全。他却不知道,只怕墨者的心思也未必那么纯善……

第二零四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六)

  宋公子田,是个悲剧的君主。

  他的悲剧在于他的雄心。

  韩非有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这四亡,子田的宋国占全了。若在加上什么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之类,宋国如今还在也是战国奇迹。

  子购由死在与晋人会盟的途中,子田是靠司城皇的扶植上位的,也因而不能够明白他父亲不曾年迈昏聩之时游走在晋楚之间的政策有多重要。

  本想着趁着齐国内乱,分一杯羹,从齐人手中拿过贯丘,可不曾想再次会盟的时候三晋已经得胜。

  继位之初的计划就没有实现,更别提面对商丘城内波云诡谲的贵族政治局势,又赶上楚人围城,子田除了可以依靠墨者之外,竟不能再依靠别人。

  他有雄心,所以不可能投降。

  而司城皇有野心,所以在三晋援兵抵达之前不可能投降。

  两个人在抵抗楚国这件事上利益是一致的,然而墨者却在想办法削弱子田的实力。

  适不是个纯良之辈,所以他需要宋国有一位无威望、无军权、无财富、还整日被两派贵族欺负的国君。

  至于宋国,适从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宋人。

  早在楚人围城之前,子田便让司城皇派人前往三晋求援,但是又完全不想答应晋人的任何条件:比如在宋地驻军、在宋地就食等等。

  原本想着恢复襄公之时的荣耀,等到真正需要抵抗楚国的时候,子田才明白这件事根本就是做梦,连集结起一支足够的军队都不能做到。

  城内的流言、童谣等等日渐流传,子田也是心事重重。宋国内乱是一种传统,所谓九世之乱,儿子父亲兄弟之间互相杀,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政变、合盟、借外国之力这种事,子田还不熟悉,也就注定他现在只能依靠司城皇一系。

  至少,看起来司城皇是支持他的国君的,而其余人谁知道是否会决定兄终弟及这样的事。

  至于守城的墨者,子田充满了信任,觉得墨者这种为利天下而不惜身的人,简直就是为宋国量身打造的。

  在墨翟出面让他亲自赏赐那些出城夜袭的士之后,子田便出面,拿出公室的黄金宝玉给予了赏赐,只是没有赏赐公孙泽。

  因为公孙泽在夜袭途中说的一些话,已经沦为笑柄,就连子田都觉得这种人应该生活在襄公的时代,而不是现在。

  加上俘获楚公族子瑜的时候,公孙泽没有出力,因而所有的士中公孙泽最受冷落。

  不过子田倒也记住了公孙泽这个人,想到他的祖先因为嘴贱被人弄死过许多次的历史,终究忍住了没有开玩笑,而是称赞了一句“惜未生于襄公时”之类的话,这句明显是有些嘲讽的话却让公孙泽颇为感动。

  几日后,楚人白日击鼓,准备木材,建造攻城工具,看似有大规模攻城的迹象,子田便再次找到了墨子,询问如何应对。

  待墨子归来后,询问一干墨者,适便道:“楚人未必想要攻城,先生守城之术,楚王是知晓的,若是攻不下晋人兵至,楚王数年之内不能北上。除了围城,楚人没有别的办法。”

  “楚人迫近城墙,正好可以用虚实之策应对,之前所说的草人早已经准备好,趁夜击鼓,看似要出城夜袭,楚人有了上次的经验,必会以弓弩劲射。”

  两日后,楚人装模作样地在城下挑战后,又三番五次地做出要攻城的态势,城头只是严密防守。

  是夜,月亮已经不再那么明亮,适便带人将一些草人缒下城墙,点燃了一些火把,随即让城头击鼓。

  楚人迫近城墙后,因为上次夜袭的事后本就有所忧虑,于是在营外举火,又早准备了弓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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