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52节

  若是明日传出去,不但不能提振士气,还会让士气下跌更厉害:墨者守城之术如此狡猾,只靠一些草人就能借箭而又让楚营心忧不宁,只怕更会害怕攻城。

  见这草人,楚王更知墨者守城之术机变无穷,只怕单纯攻城围城,很难攻破。

  如今割麦事已必,士气又因为长期围困有些下跌,再加上这样的草人借箭之事,更让楚王下了决心,只能依靠城内有变来完成破商丘之事。

  士气固然可以因为获胜而得到激励,但也可以因为一些侮辱而奋勇。

  楚王当即招来不少楚将以及楚人精锐之士,将此草人展现给众人,只说:“宋人如此辱我,这是不能忍受的!明日攻城报复!”

  月余之前,楚王亲自带队反击夜袭,生俘一人射杀两人,这些低阶贵族早已拜服,心慕英雄,已然倾心。

  听楚王一说,当即便有人道:“昔日越人曾说: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越人尚且如此,楚臣缘何不能?宋人既以草侯相辱,明日便破城让宋公为王上参乘!”

  众士一听,尽皆发誓效力死战,以报此辱。楚王当即赞道:“壮哉!今日屠羊宰牛以飨勇士,明日攻城以还此辱!”

  说罢,叫人准备酒水牛羊,又传令三军早早做饭,清晨饱食,明日便攻打商丘。

第二零六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一)

  那一日清晨,天气极好,太阳早早升起,正是一个适合战死的日子。

  觉察到楚人异动的城头,也在做着充足的准备,墨者一直没有松懈。

  墨子居高临下,亲自指挥,适等人随侍左右,既是传令,又是学习。

  城外楚人没有一窝蜂地乱攻,而是鼓动士气之后,指挥众人靠近护城壕沟,又在靠近羊坽土山的地方,组织徒卒挖掘泥土,堆积高台,以便居高临下。

  适站在高塔之上,看着远处楚人的动作,问道:“先生,这些楚人准备做什么?”

  墨子只是扫了一眼,笑道:“无忧,不过是用泥土垒筑高台,一是可以居高临下以弓弩劲射,另外靠近之后可以让精锐剑盾之士直接跃到城墙,这是最为愚笨的手段,三十多年过去,楚人攻城之术还是如此,毫无长进。”

  “想要对付这种,要么派弓弩迟滞楚人,要么派出精锐之士反击,要么便是要靠我墨家的机械之术。”

  “备临以连弩之车,材大方一方一尺,长称城之薄厚。两轴三轮,轮居筐中,重下上筐。左右旁二植,左右有衡植,衡植左右皆圜内,内径四寸。左右缚弩皆于植,以弦钩弦,至于大弦。弩臂前后与筐齐,筐高八尺,弩轴去下筐三尺五寸。连弩机郭同铜,一石三十钧。引弦鹿长奴。筐大三围半,左右有钩距,方三寸,轮厚尺二寸,钩距臂博尺四寸,厚七寸,长六尺。横臂齐筐外,蚤尺五寸,有距,搏六寸,厚三寸,长如筐有仪,有诎胜,可上下,为武重一石,以材大围五寸。矢长十尺,以绳栓矢端,如如戈射,以磨卷收。矢高弩臂三尺,用弩无数,出人六十枚,用小矢无留。十人主此车。”

  说话间,适看到下面平整开阔的街道上,不少人推着几辆沉重的连弩车,正在靠城头的滑轮将这些沉重易坏的守城器械运送到城头上。

  墨家对于杠杆、滑轮的运用技巧,并不弱于此时的希腊传说,沉重的连弩车更是这时候的器械巅峰之作。

  这都是墨家的兵器作坊制作出来的,并不销售,因为一旦销售可能会被对方用来攻城。

  墨子指着下面的连弩车,与适说道:“此物笨重,你与公造铸所说的那种火药、铜管,其实若是现在已有,我倒是不必用连弩车来防备敌人居高临下了。”

  适不必亲登城头,只看那些弩车被用滑轮吊装到城墙上,心中明白这些器械昂贵,非到不得已不会使用。

  二百多斤的重型床弩,极长的特制弩箭都被吊装到城墙后,守城的墨者已经有了距离优势,这时候对面的楚人尚且不能对城头有效压制。

  十名墨者一组,操控一台连弩车,非是他们其余守城之人并不能使用此物。

  依靠杠杆、绞盘和滑轮器械,正在用尽全力喊着号子给弩上弦,搭上弩箭。

  弩箭有长有短,那些长的后面绑着绳子,那些短的后面并无绳索,不能回收。

  吱吱呀呀的上弦的声音,隔着很远就能听到,叫人牙齿发酸。

  适注意到,弩床的上面,已经有了名为“应”的瞄准装置,也可以称之为望山,操控弩床的墨者正在调整角度。

  墨子知道这武器的威力,看着适正看得入神,笑道:“你知晓很多东西,但是这些机械你未必见过。不过以你对九数几何的了解,操控起来倒是简单。日后你还是在乡校之中,多多传授这些技巧。”

  适点头,又仔细观察这些墨者的操控,暗暗称赞墨翟的水平之高。

  十人一台的发射组,丝毫不乱,显然是长久磨合,就像是火药出现之后的炮组一样,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互相之间配合密切。

  城头之上的几台连弩车准备就绪之后,操作的墨者按照适传授的测距方法,伸出拇指大致测量了一下距离,高喊了一句。

  嗡……

  忽然打开的铜机,让蓄力已久的弩床瞬间绷直,长长的弩箭带着嗡嗡的风声,飞向那些高台之上的楚人。

  ……

  城下,楚王亲临观战,鼓舞士气。

  楚司马道:“可先堆积高台,以弓弩攒射,防备墨者出城突袭反击。待靠近后,便让精锐剑盾从高塔之上架起木桥,直冲商丘城头。”

  “墨者守城,必有手段,未必能够站稳于城头,也可以让善射之人在高台之上攒射,再填平壕沟,蚁附攻城!”

  楚王心说今日攻城,只能用上全部的手段,才能逼得墨者全力防守,无法注意到城内的变动。

  若是不全力进攻,只怕根本不能触及城防,更不可能让墨者的精力都放在城墙上。

  正准备叫人击鼓,让善射之人朝城墙抛射的时候,就听到远处一阵嗡嗡声。

  数尺长的巨型弩箭,拖拽着长长的绳索,从城头直飞高台之上,两名正在那里拉弓的楚人当即被射穿,一句哀嚎都未发出。

  拳头粗的弩箭直接穿透了两人,将两人牢牢地扎在高台上,旁边的楚人弓手见过了死亡,可是哪里见过死的如此凄惨的?

  那两个人胸口被彻底击碎,鲜血狂喷,而城头上还在不断向外射出长弩。

  楚王距离较远,并不能波及,那些近侍却急忙举起长杵大盾,将楚王护卫在后面。

  随后又听到几声破空,又是几枚弩箭射到了高台之上,上面的楚人弓手不能整队,只能四散。

  远距离抛射,若不能整队,则毫无作用,不可能压制城头。

  而若不能压制城头,那些挖坑填埋沟渠的徒卒可能就会逃窜,效率极低。

  这样的武器楚王还不曾见过,惊道:“这是何物?”

  附近有随军的公输班弟子为士,急忙道:“此必是墨翟之连弩车,昔年与夫子相较,夫子对此物不能奈何!专门备高临,可射百余步,弩粗如戈矛,肉体皆为齑粉!”

  楚王抬头,见高台之上已经混乱,虽然不曾射杀几人,但是长矛一样粗细长短的弩箭飞出射杀的惨剧太过震撼,不下于五马分尸,那些弓手根本不能成队列。

  “可有办法破解?”

  楚王急问,那公输班弟子想了许久道:“此连弩操作繁复,射速缓慢,但是威力强劲,大盾不能防。只能选派精锐之士,趁着他们施放之后,砍断绳索。”

  “夫子曾于墨翟相搏,知此物一般配弩六十支,长三十而短三十,短者威力不足,长者操作缓慢,只要砍断绳索让其不能回收一途。”

  “只是……”

  那公输班弟子吞吐了一下,咬牙道:“只是若高台之上无人,墨者又不攒射……”

  楚王却不犹豫,传令道:“先命弓手撤下,让担土徒卒登高台而向前堆积,选精锐之士持利刃,砍断那些长弩的绳索!”

  传令之人即刻下去传令,楚王知道这时候即便称赞墨者的手段,也不能选择这时候说来损毁自己的士气。

  只是看着城头那些阔大的机械,暗暗叹息,如此物用来攻城,便是利器;若墨者能帮助己方将来守城,又何惧那些晋人的手段?

  单单是这样的连弩之车,便足以显示墨家的机械之术,楚王心道早听说墨家机关机械之术无双天下,今日方才得见,果然震撼。

  他狠下心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造成城上的紧张,只是照这样下去恐怕对方守城手段无穷无尽的说法并非虚言。

  高台之上的弓手都是精锐,一个好弓手没有八年的训练很难成才,而一柄弓的制作也需要三年周期,楚王只能让徒卒上去吸引墨者的连弩。

  台上,见识到了许多伙伴被长弩透胸而过的弓手们得到命令后,如蒙大赦,向后退去。

  那些无可奈何的徒卒只能以土筐装土,背上高台上前填埋,力求更加接近城头。

  城头上的长弩依旧发射,隐藏在高台之上的楚人勇士身藏利刃,一旦发现有长弩射出就冲过去砍断绳索。

  这些长弩不是简单的长矛,要考虑到承受弩弦巨大的冲击力,一般的木材很容易劈开,这些长弩都是特制的,极为不易。

  高台之上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惨叫,也不断有长弩被楚人砍断了绳索。

  那些担土的徒卒比起弓手更加不如,更难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一名从商丘被放回的俘虏背着一筐土向上跑的时候,旁边一名伙伴正好被弩箭射中。

  长长的弩箭直接穿透了那人的身躯,将那人钉在地上,却又暂时未死,只发出阵阵惨叫。

  担土的徒卒忍不住将土筐一扔,朝着后面就跑,又想到城内墨者曾说法不责众之言,扯声喊道:“这等苦差,缘何君子不做?偏要我们来做?只怕不等接近城头,我们便要死了!我们死了,难道王公贵族君子们,能够赡养我们的父母妻儿吗?”

  他这一喊,旁边那些早已被吓的浑身打颤的徒卒纷纷扔掉土筐,向后逃窜,身后又有弩箭射来,登时跑的更快。

  楚王不知道高台之上喊了什么,知道这时候若是撤下,恐怕半上午准备的搭筑土山的攻城手段就要沦为笑柄,下午也未必能组织有效的进攻,当机立断,高喝道:“凡有私自后撤者,死!令那些撤下的弓手射杀逃亡最前的那些人,军令不可仁慈!”

  身旁之人即刻传令,那些从高台上退下的弓手当即挽弓,又有人举着令旗传令让那些撤退之人立刻返回土山,否则就要射杀。

第二零七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

  那最先逃亡的徒卒听的楚王命令,心中道:“城内那些人曾说,凡王公贵族必是假面仁慈,却如兽枭最喜人血!今日搭土山也是死,后撤也是死,不若讲出道理,或可说通!”

  其余徒卒已经习惯了被驱使,军令一下,众人犹豫,那徒卒却想了许多城内墨者讲诉的道理,迈步向前道:“我……”

  他才说出一个字,带头的楚将便道:“私自后退者!死!”

  一箭飞出,正中那人咽喉,徒卒一肚子的道理还未说出一个字,便被射死。

  其余人见状,再不敢停留,只好背起土筐继续搭建高台。

  到中午的时候,高台终于靠近了足够的射程,城头之上的连弩车似乎也已经没有了弩箭,亦或是那些操控之人已经疲惫,很慢才发射一支。

  楚王见状,急忙命令弓手上高台,不再向前推进,而是以弓手居高与城头对射,压制城头的射手,掩护楚军填平壕沟。

  ……

  城内,墨子依旧淡定,不断让墨者传令。

  适问道:“先生,远处楚人似乎不再堆积土山,我们继续用连弩车射击吗?”

  墨子摇头道:“凡事一定要注意敌人的变化。堆积土山可能会以精锐剑盾搭桥冲城头、也可能以弓手压制填平壕沟准备蚁附攻城。”

  “连弩车的作用,只是迟滞楚人搭建土山的速度。若是不能迟滞,楚人可能在一个半时辰前就能完成。”

  “拖延到现在完成,楚人下午只能攻击一阵就要收兵。而且楚人已经不敢再继续搭建土山以剑盾精锐搭桥冲击,必然会以弓手高处攒射。”

  “连弩车的作用已经完成,剩下的便要靠转射机、籍车之类的器械了。”

  说罢,又将守城之术传授于适,只道:“楼若令耳,皆令有力者主敌,善射者主发,佐皆厉矢。”

  “治裾。诸延堞高六尺,部广四尺,皆为兵弩简格。”

  “转射机,机长六尺,貍一尺。两材合而为之辒,辒长二尺,中凿夫之为道臂,臂长至桓。二十步一,令善射之者,佐一人,皆勿离。”

  适一一记录下来,墨子又指点一些技巧,适也以此时白话记下,以便日后观看。

  城头,发射连弩车的人并非是没有了力气,也并非是没有了弩箭,靠着滑轮杠杆和绞盘,弩车的发射速度虽慢,但是操控的人消耗力气不大。

  墨子已经传令,楚人弓手已经登上土山,连弩车已经过于笨重,又恐损毁,便叫人拆卸后放到城下推走。

  六尺多长的更为简便的转射机从下面运到城墙,这种转射机也是一种强弩,距离更近,操控也更方便,而且只需要两个人就能摆弄。

  一个负责转向,另一个负责射击,在适看来与连床弩的区别就是连床弩是大口径的炮,而这种转射机更像是火药时代的三磅炮或者皮炮,更加适合近距离对射。

  城头的城堞之上,早已准备好了兵弩格,用藤条、木板或是泥巴,将城堞连在一起形成类似于胸墙的简单防御措施。

  外面涂满了泥巴,里面有麦草,可以让敌人的羽箭射中后取下使用,又能够防止敌人用火箭,泥巴起到放火的作用。

  城墙上每隔三十步就有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里面也都是为了防止敌人以火箭攒射的。

  所有城中精锐的弓手、乡射中有名望的、自小脱产训练的士,都在城头之上。

  每个精锐弓手身边都配备一名佐射,类似于骑士的扈从,负责拿取羽箭、递送羽箭、观察敌情等等。

  这些善射之人不会射击城下,而是利用各自的技术,来对付那些土山上的楚人弓手。

  公孙泽的身边,他当初与适赌约中培养的侍从,正在一旁为他准备羽箭,观察着对面土山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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