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他出身不高,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所描绘的第五重乐土,再好的封建王朝盛世,也赶不上他前世一个最普通的人所拥有的一切。
可对这些农夫而言,却像是苍蝇见到了腐肉,一头扎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他前世上了那么多年学,学到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抓住矛盾、解决矛盾。
如今这天下的矛盾,显而易见,无非三样。
大争之世,诸侯纷争,于是重税重赋,不重税重赋就会被人灭亡,大一统未必会轻薄徭役,但不大一统肯定不会轻薄徭役,这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但却是必要条件。
贵族分封,束缚农奴,于是束缚了劳动生产效率。自由的农民,确定的产权,在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可以开垦更多的土地。
工具落后,铁未退火,于是生产力水平不足。此时的矛盾不是患不均,而是患寡,广袤的土地处处都是,九州之内不足两千五百万的人口,两百年之内没有地少人多而患不均的危险。
这三样又是相辅相成的,谁能解决这三个矛盾,谁就可以一统天下。谁能发现这三个矛盾,谁就可以成为百家诸子中最有力量的那个。
可看似最简单的第二个矛盾,已经难倒了无数人。吴起这样的人物被射死、商鞅这样的人物被车裂,无数贵族与君王之间的争斗,无数次内部的权势纷争,很多都只为这一点。
魏国只是解决了第二点中的一小部分,便可以成为战国初年第一强国。楚国哪怕有武阳大败贵族势力大减的良好条件又有吴起这样的人才,终究还是无疾而终。
适不是王朝粉,也不是某国控。
在他看来,将来去哪都无所谓,秦也好、楚也罢,只要诸夏即可。
但无论去哪,都要保证有足够的人可以用。
哪怕是变法,他也要保证搞掉旧贵族后,有足够信奉乐土天志、学会认字算术农耕修河技术的人,顶替到那些旧贵族;还要有足够信任他、信奉天志乐土的自耕农,来顶住一波又一波的贵族反扑。
他又不想如商君被车裂、如吴起被射死,那就只好有机会下手便不留情,杀个干干净净。
杀完了,让新兴的地主阶层和工商业阶层补上来就是。实践已经证明,不看《周礼》一样可以治国,不像周礼贵族一样用餐刀叉子勺子而是筷子吃饭诸夏一样亡不了。
这是大势所趋,甚至将纸和印刷术用好,能让他保证连汉晋门阀这种东西都出不来。
这种畸形的东西能出现,不过是因为信息传播技术的限制,他们就是中世纪掌握了圣经解释权的教士阶层,纸张和印刷术会把他们炸的粉碎。
毁灭门阀的,是蔡伦和雕版印刷。
夫子不想当圣人,可架不住后人逼着他当圣人。仲尼作春秋的时候,因为抄竹简难免有失误,将仲孙何忌的名字不小心抄成了仲孙忌,但后人既然把他捧为教主圣人,圣人当然不能有错,哪怕拉屎也自有深意,于是以义解经,认为这是孔圣人故意抄错的,为的就是讥讽那些名字是双字的人,有活力的儒家楞被改成了儒教。
伟大的儒家继承者、实践者、复古者、儒家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王莽,一朝权在手便全面复古,甚至不准汉人起两个字的名字,当世找不出比他更遵守春秋大义的人了。这是最虔诚的一位教徒,结果最后还惹了一身骚,反而成了奸佞的代名词,何其冤也。
当然,墨家受制于局限性,也有很多糟粕的东西,甚至有些东西糟粕的厉害,尤其是在明鬼这件事上。
但墨家的优势在于很容易更改一些东西。
譬如子墨子言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员,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天志,就是一种规矩。就像做轮子的人看圆不圆一样,扯别的都没用,拿出圆规和直尺量一量,是不是不是靠嘴皮子说的。
这天志到底是什么,语焉不详,可是很容易更改为宪法、科学、逻辑史观、甚至唯生产力论。
反正还有一句“君、臣氓之通约也”。找不出圣人,那就把约定的宪法作为圣人,立为天子,是为虚君。
符合科学的、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促进国民财富总和增长的、促进国家实力增加的,合乎通约流程的,就是天志。所谓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这东西不是道德,很容易衡量。
这东西改起来很容易,而且墨家还有数百可以死不旋踵的理想主义者,最容易成事。
在适看来,将来想要更改墨经,这天志是必须要讲清楚的。
天志,不是技术,而是科学。
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科学是一种解释世界的方法,可以促进技术也可以解释技术。
技术需要被解释,否则就会出现穿山甲作为药材能够通乳是因为穿山甲喜欢钻洞这种逻辑,但按照里面蕴含的解释世界的方法来看这似乎没错……
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相信的方式去解释世界,是因为穿山甲体内含有某种物质所以可以通乳;还是因为穿山甲喜欢钻洞所以可以通乳……
这就是诸子百家争鸣的原因之一,也注定了诸子百家不管谁得势都会弄死其余的诸子学说。
世界只能有一种解释。理性派得势的时候,杀起迷信派丝毫不手软,反过来也一样。
法家可以改变天下,但无法解释天下,没有给出让底层可以幻想的未来;最睿智的法家知道不法古,要根据情况的变化制定不同的政策,但他们只能依附君王,等到大一统完成需要改变的时候已经难以改变。
这是他们的大问题,这也是适不去西河投靠吴起、李悝、公叔痤而是要想办法混入墨家的原因之一。
这是唯一一个讲逻辑学的学派,也是唯一一个有自己的武装而不是完全依附君主的学派。
至于眼前这些如此如醉的村民,他们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适希望的,只是等到他们、等着这些被贵族斥为小人、氓、黔首、或是愚民的人看到玉米地瓜这些谶语预言中的事物出现之后,当他受到别人威胁的时候、当他有机会变法受到阻挠和贵族反扑的时候,这些人可以站起来,有勇气保护自己的希望与幻想,这就够了。
为自己的希望而战的人,最难阻挡。
此时这些喝鱼汤的人,不过二三十户、五六十人。
但他相信,等墨子回来后、等玉米土豆地瓜胡萝卜的种子伴随着九重乐土的传说开始传播;伴随着退火的铁器在陶邑流通各国的时候,这数量会变为二千、二万,甚至更多。
第十八章 仁智礼义论漂杵(上)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转眼已是殷历的八月,周历的九月。
村社内的人已经开始准备重新整理场院,为忙碌了一年的收获做准备。
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他们需要先把公田里的粮食收获,才能忙自己家的事,否则是要受惩罚的。
那晚的鱼汤过后,村社里的人又喝了几次鱼汤,也被灌输了更多的天志、天鬼之类的说法。
适说,天地间万物循环不变,所以人吃了粮食要拉屎,但粮食没有屎也长不好。这就像是挖井一样,挖井是为了取出水的地方,但没有水的几尺却是不能少的;人种粮食是为了粟米,但没有叶子也就没有粟米;所以堆肥增产是符合天志的。
村社间的人便趁着八月之前的农闲,挖了一个公用的大粪坑,将各家的草木灰都倾倒在上面。
二十多户凑在一起,买了八头小猪仔,那些整天跟着适屁股后面的孩子们每天傍晚都要去割猪草、然后用祭祀用的大陶缸煮熟喂猪。
这些猪就养在粪坑的上面,猪粪之类的会排入到坑中,坑前有公用的麻绳作为厕纸来回摩擦用以清洁。
七月中,适带着几条鱼回到了商丘,还有两只野兔,背了几天的柴草。
嫂子骂了他几句不回家,但看到他被晒的黑黢黢的,还是心疼地给做了一顿好吃的。哥哥倒是没说什么,临走的时候悄悄给了他十几枚铜钱,却不想临走嫂子给包的粟米饭团里也多出来两枚。
墨子还没有从齐国回来,也不知道那里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但是宋国内部已经开始了内斗,宋公当年是借楚国人的力量来压制国内的强力封臣,如今一旦三晋强势,国内的强力封臣肯定会借机施压,逼得宋公不得不参加三晋主导的朝见天子活动。
宋国被楚围城的事,已经无可避免。宋公当年被封臣内乱逼得走投无路,要不是楚国人帮忙,这位子早被人篡夺了,如今却要叛楚亲晋,楚国不愤怒是不可能的。
况且楚国如今咄咄逼人,深入中原,右翼的优势极大,左翼的秦国暂时还是友邦,还有平顶山、驻马店等地的长城和熊耳山为依靠,战略上是左守右攻。
宋国是楚国中原争霸的重要支撑点,放弃宋国意味着右翼侧面暴露。
除非楚国彻底放弃榆关、大梁等中原土地全面战略收缩,否则宋国必须亲楚,不亲就打的他亲。
而现在商丘却还是其乐融融,没有人为此做丝毫的准备。
在适回商丘的这段时间,村社外发生了小规模的疟疾,他一手教出来的芦花学着用凉水绞青蒿汁的办法,边行医边传播那些东西。
这时候没有酒精和乙醚,不能低温萃取,但榨汁的办法多少还是有用的。
以治病救人等手段为主体;靠鱼篓、堆肥等技巧为辅助;用适改写为将来美好生活的《豳风七月》为传唱谶言,以村社为中心,越来越多的人来听讲故事。
每个月举行的鱼汤祭祀与祭祀后分食的仪式,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参加,这种可以营造的仪式感配合上食物的诱惑,发展的很是迅速。
初期的仪式感很重要,适讲的那些东西又都是些本来就有的词汇,只是被他篡改了含义。
通过搞聚餐之类的仪式,来联络乡里感情、传播思想的手段,本就是墨子的手段之一。
《明鬼》曾说:今吾为祭祀也,非直注之污壑而弃之也,上以交鬼之福,下以合欢聚众,取亲乎乡里。若鬼神有,则是得吾父母弟兄而食之也。则此岂非天下利事也哉?
墨子的意思就是,有鬼也好,没鬼也罢,我们搞祭祀,不是把东西都浪费了都扔了。而是在祭祀完成后,大家一起分食,吃了的时候墨者可以顺便宣传一下墨家的理念。
有鬼呢,就算祭祀祖先了;没鬼呢,大家都吃了也不浪费,还能合众欢聚、增加村社的组织度。这是比重葬要好的,你把好东西都葬了,还不如拿出来让活人吃了呢。
再配合上《守城》篇中的什伍制度,墨子这样搞祭祀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适这个墨者是自称的、伪造的,具体墨家怎么搞祭祀他也不懂,祭祀是儒生的本职工作。
按照自己的改动之后就成了不伦不类的模样,开吃之前的拜祭无非三样。
天地,虽然无情,但却给出了暖和的太阳、解渴的水、耕种的土、润物的雨。
天鬼,虽然已死,但将一切奉献于世人。连同天鬼一起承受祭祀的,还有秉持天鬼通晓天志的诸人。取火的燧人氏、让人繁衍战胜野兽的伏羲女娲、尝草的神农、建屋的有巢……
祖先,虽然已死,但若是没有他们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也不会有机会争取第五重乐土。他们就是建房的根基、挖井的井壁、吃饱肚子的前三碗饭。
在重鬼神且愚昧的乡村,简单的仪式感能够让更多人的参与其中。最开始可能一些人只是被这种聚会鱼汤之类的东西吸引,但逐渐这种仪式内蕴含的思想会比仪式本身更重要。
说是祭鬼,实际上就是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祖先罢了。
参加这种仪式的人,伴随着青蒿治疗疟疾这种类似“施符水”的手段,越来越多。
也就是这样,适这种把天下大义整天挂在嘴边但其实别有目的的野心家;和芦花、六指这样的真的信了要行天下大义、兴利除弊死不旋踵的人,发生了一些小矛盾。
适暂时不想招惹那些小贵族,不想把矛盾现在就引出来,墨子没回来自己没靠山,万一搞出来一个诛少正卯这样的事,自己哭都没地方哭去。
所以尽可能只是在自治村社中传播,不要进入贵族的封地之中接触那些人。
但是芦花反问难道那些地方的人,就不是人吗?难道墨者就要放弃那些人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又怎么能叫行天下大义呢?那地方有人得了病,你明明能去治,偏偏不准我去,这又算是什么?
一直信任适的芦花,第一次和适发生了争吵。那些整天被他教育的孩子们,也有些不解。
晚饭的时候,芦花冷着脸吃了几口便要离开。
苇劝道:“他做事自有打算,哪有错的时候?你听就是了。”
芦花把勺子重重一放,哼笑道:“是他整天说,凡是都有道理,墨者就该信义践行。是他整天说,将来要选圣人,集众意,凡有法度都要有解,行有依据。是他说,他是墨者以行义为宝,也是和我、和六指那群孩子们这样说的,也是和你们这样说的。我有什么错?有错也是他有错!”
适低着头也不说话,芦花看似要离开,却还在那站着,故意拿话戳着适的心。
混入墨家做野心家,不容易。是真的很不容易,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如果认定了有什么事是兴利除弊行大义的,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得去,不去就算不得墨者。
混入其余任何一家,这种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可墨家在这种事上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讲不出可以让这些人信服的道理,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几个亲近者心中肯定会有解不开的疙瘩。
适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不是没听过我给你讲的少正卯的事。”
芦花冷笑道:“你还给我讲过知行合一呢!如果你是少正卯,如果你讲的是行义的手段,如果你知道要被分尸曝晒,你就不讲了吗?有一天你知道做什么是对的,但这么做要被杀头,你就不做了吗?”
“真要有那么一天,便陪你死了就是!你整日讲千金小姐、七星龙渊,是你让我们觉得做那样的人是对的,是好的。你若是不想让我们这么做,又何必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若是你不想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将来又何必立什么规矩约法?到时候王上天子说是好的就好、说是坏的就坏,我们不需要知道,只要照着做就是了。可是你让我们知道,那样是达不到乐土的!”
夹带着战国初年的那种简单的是非观和勇气,以及听了适讲了半年的义与不义,芦花第一次带着怒气和适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憎。
之前的爱是新奇,新奇之后是崇拜,崇拜之后是同心意的畅快,而新奇与崇拜退去之后,却又顺不得心意,这股无名火终于发泄了出来。
虽还不是憎,却已有了几分怒。
适不是教主,只是个引路人,所以可以有错,所以可以被训斥,所以可以被同路人评价他做的对还是不对。
适也没想过芦花竟是这样的脾气,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做的都对,当然一切都好。就像是火山,不曾喷发之前,谁也不知道下面饱含着岩浆。
门外的斜阳,让芦花将影子笼罩在适的头顶,越发显得他有些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