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5节

  他早就说自己是叶公好龙,现在看来也是一样。

  他以为自己喜欢战国时候的张扬、不屈、轻生死、重信义。

  实际上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喜欢天下有这样的人,从而自己不需要这样。

  身影笼罩之下,适握紧了勺子,看着似乎有些失望的芦花,想着那些渴望做一个他这样行天下大义的孩子们,适苦笑了一声。

  他以为自己影响了别人,却忘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自己又何尝不被这些人影响呢?

  自己是白的,非要装自己是墨者,周边的人变黑后,难不成自己就会毫不受影响吗?

  况且,若是将来墨子来这里一问,问出来一个贪生怕死的人,那折腾这么多都没用了。

  既是要赌,那就得敢用命去博,小心些就是。

  狂笑一声,心说去他妈的瞻前顾后吧,既然要混入墨家,怕死能被墨子看得上眼?

  这是个有些疯狂的、为了证明自己勇敢拿刀子割自己腿上肉吃的时代,想来那墨家的孟胜,也得有这样的人格魅力,否则聚不下那么多的人。

  自己在这方面,差的太远。不由内而外地伪装,只做表面,怕是不行。

  思及于此,悠然起身,冲着因为发怒、或是有些许伤心、一分瞧不上眼甚至轻视的芦花举起双手,行了一记大礼,低头道:“是我错了。”

  然而,他却没想明白一件事。

  若一个人自内而外的伪装,且伪装了一辈子直到死,那他到底是真?是假?

第十九章 仁智礼义论漂杵(中)

  最简单的道歉,却如公输班手中的刻刀。

  将芦花因为生气而鼓起的腮雕的微凹;将她因为生气而撅起的嘴雕的微翘;将她因为生气而通红的脸雕的微润,也将一双有些失望和愤怒的杏核雕成了月牙。

  这些怒气被简单的致歉化解之后,心下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担忧,生怕适多想些什么。

  她也大概能明白适在担心什么,但她始终将适作为自己梦中的那个完美的人。固然不喜欢别人说适不好,但如果适离她梦中的那个样子差了些她也会不高兴。

  适叹了口气,心说混入墨家,也就这样了。

  哪怕将来墨子回来后,发现某件事是行天下大义,然后说适你很有想法这件事你就去吧,到时候再用怕死推脱,只怕也不用做什么篡夺巨子之位的梦了。

  墨家的那群人,虽然不曾见面,可也能想出来是什么模样。贪生怕死之辈,当他们的巨子可能很快就会被选下去。

  略微考虑了一下,嘱咐道:“之前为什么不让你去,你也明白为什么。你要记住,就算去,只救人,不谈乐土,不谈天志。这要答应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觉得你我都该是枚种子,将来要结出许多穗果的。”

  芦花脸上微红,她听懂了适的意思,却忍不住想的有些多。

  穗果可是有两种啊,墨家的穗果,和人与人的穗果。

  这种微羞一闪而过,也明白这件事为什么适如此小心翼翼。

  原因很简单,适所说的乐土中,没有士、没有世袭封地贵族的位置。

  “我知道了。”

  “那就去吧。小心。”

  再无多言,芦花挎着孩子们编织的小花篓,里面装着一些简单的木头石头做的用具,和几枚粟米团子,第一次尝试着离开村社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半个月后,悬着一颗心的适等回了安然无恙的芦花,听着她说起来远处的事。

  更远处的人也开始来到这里,听适讲那些他一直在讲的东西。

  芦花用青蒿救了附近一处小贵族封地上的圉奴,适回去后拜访了这个人,请他出面帮忙将村社里公共养的几头猪给骟了,公猪不骟味道腥臭,劁猪骟猪才有让猪肉成为诸夏主要肉食的可能。

  他也从这名圉奴手中,学到了不少养马用的草药,一一采摘分类,请教技巧。

  算算日子,适终于安心,觉得墨子很快就要回来了。只要墨子回来,收了自己做弟子,自己在宋国总不会担心命贱如麻可以被随意杀死了。

  ……

  更远的地方。

  那名被芦花用青蒿救活的圉奴,正在给公子准备马车,公子和友人要出去。

  他当了二十年的圉奴了,附近几十里内他养马的技术最好的。马才生下来不久,他就能知道这马将来长得好不好。

  平日里就住在马厩当中,盛夏时节也会采摘一些马用的草药,身上总有一股草药的淡淡香味。

  凭着这一身的本事,公子和之前的主人对他都还算不错,每年冬末时候都会赏赐他一些剩下的酒水,有时候还有一块肉。

  公子是个守礼君子,圉奴一直这样认为。

  包括自己得了重病,整日忽冷忽热、冷起来如同掉入了冰窖、热起来仿佛火烧的时候,公子也没有将他赶走,还让他住在马厩中。

  单是这份恩情,便是九死也难报了。

  圉奴拿手摸了摸身边枣红马身上的毛,让这匹有些不太情愿的骏马安静下来,将马车的挽具套上,看了一眼正在那里和友人闲聊的公子。

  公子名叫公孙泽。

  公孙这个氏,此时很常见。有些类似于阿拉伯地区的赛义德,属于一种称谓,意思是祖上某人有爵位,但是自己是旁支不是嫡长子。

  此时叫公孙某的,大部分都不是一家,而且一旦将来飞黄腾达便不再以公孙为氏。譬如商鞅,在魏国时是公孙鞅,称其为公孙是说他有血统非是庶人,等将来封地于商,便是商鞅了。

  公孙泽的家族算不得显赫,但是祖上运气不错,每一次战队都站的正确。在宋国,战队是门大学问,站错了很可能就会族死人灭。

  当年宋景公生不出孩子,便过继了个,立为公子启为继承人。结果宋景公刚死,公子德便弄死了亲哥公子启,成为了宋公。这一次政变中,公孙泽的祖先站在了公子德这边。

  之后,宋公手下的两位封臣内战,大司空获胜,弄死了大宰,顺便也把宋公驱逐。宋公逃亡的过程中,公孙泽的祖先还是跟在了宋公这边,最终复位。

  即便公孙泽这一支不是大宗,但到公孙泽这里的时候,仍旧有士的身份。

  公孙泽的父亲善于经营,虽然只是旁支,但是也有支配井田制下村社农奴的权力,以耕种公田的名义迫使那些村社农奴开垦新的土地,这些都是家中私产,无需缴纳税赋。

  他们家的正式封名是下士,名义上管辖着一甸的土地。一旦打仗,他们家只需要履行下士的封建义务,提供一辆驷马战车、一百五十名徒卒即可。

  但是他们家的私田数量,却远远超过了一甸的数量,私田之上的农奴是不需要向国君履行封建义务的,也是不需要向国君纳税纳赋的。

  公孙泽的父亲只在自己的私田上,征收八一的实物税,但是在私田上的农夫不需要服国君的兵役,很多人逃亡至此,成为依附于他们的农民。

  一些原本井田劳作的农奴,也因为需要缴纳赋税、年不足用等原因,会将家中的儿女做质,换一些钱或是粟米,这些为质的也就成为其名下的庶隶。

  如今公孙泽的父亲已卒,他也守孝完成,也已经行了冠礼,成为了一家之主。

  从道德层面上讲,公孙泽是个真正的君子,是个符合此时道德观念的好人,甚至可以说他是宋国为数不多的守礼君子。

  二十六岁的年纪,正是最美好的年华。八尺高的身躯,面如冠玉,肩宽臂长。

  常年拉弓射箭的拇指粗大有力,绝非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士。

  他幼时学儒,一直以君子作为自己人生的方向,虽然不敢说六艺精湛,但是六艺也都懂得一些。

  身穿一件深色直裾,身侧有玉,而且不止一块,长长的一串。

  这时候又没有内裤,要是没有玉压着,很容易一阵风吹过露出不该露的东西,所以君子一定要佩玉。

  既然是君子,言行举止都需要守礼。

  公孙泽身上的玉,是用熟牛皮串在一起的。

  给他讲礼的老师曾说过,他的脾气太急,所以要用可以伸展的熟牛皮作为组绶。若是那些脾气太慢的,一定要用弓弦作为组绶。君子要无时无刻不注意,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影响人的言行和气质的。

  所谓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

  这一点上,公孙泽也做的极好,这是他学了三年才学会的礼仪。

  君子走路的时候,不能走快了,一定要小碎步前行。

  走的时候,左腿在前的时候,身子要前倾;右腿在前的时候,身子要后仰。走路的时候步伐不可太大,以免露出腿毛;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能不佩玉就出门,以免风吹屁屁凉;碎步一定要走的有节奏,这样才能让玉发出悦耳的声响,以有宫商角徵羽之音。

  据公孙泽的先生说,古时真正的君子,走起路来,身上的环佩叮当,是可以把百鸟引来的。

  这一点公孙泽自觉自己很难学会,学了三年这才学会一个士如何走路,顿觉生知也无涯,畅想着古时君子,只有钦佩之情。

  他这一生,从来都践行君子之道。当初行冠礼的时候,君子行冠礼一定要带白鹿皮的帽子,以示可以征战,奈何他在冠礼之前一直没有狩到白鹿皮,由此引为人生第一憾事。

  缓缓走到马车前,看了一眼面色大好的圉奴,心下也是关心圉奴的病情,怎么说也有这么多年的情分。

  但想到还有客人,此时若是和圉奴说话,便是怠慢了客人。况且一边和客人说话,再和圉奴交谈,这是无礼,会让客人觉得自己与圉奴的地位相同,这可大大不妥。

  士家中并不能有御手,虽说驾车是君子六艺之一,但平时君子是不驾车的,便由圉奴代替。

  一路颠簸,公孙泽和友人说了几句,就听到远处的田里有人唱歌。

  曲调很怪,应该都是些乡间俚曲,他本也没有在意。

  可虽不在意,却挡不住那些词曲不断地传到他的耳中。

  他学过《诗》,听出来这俚曲,用的是《七月》的格局,按月来分,诉说各月生活。

  《诗》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学的,如果没有先生传授,往往会不解其意。

  比如《东门之池》,若是乡间野人,定然以为这是男女之间互相思慕的淫曲,实则不然。

  传诗的先生曾讲过,这看起来是淫曲,但既然是夫子修后的,必然思无邪,这是有寓意的。

  这是陈国之风,是因为国君荒淫无道,所以国人便以此诗,隐喻其中。看上去,是君子思慕淑女,实际上是在劝国君要思慕贤人啊!

  公孙泽深以为然,所以不准他土地之下的农夫男女唱一些俚曲,因为他们不懂其意。

  如今好好的一首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上下其乐融融的《豳风七月》,被改成了这番模样,心头不禁大怒。

  马车颠簸,吱嘎有声,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些传来的、曲调古怪的歌声。

  公孙泽心头火起,伸手摸了一下束玉的牛韦,想着先生让他以牛韦为组绶的寓意,强压下火气。

  忍不住问道:“这俚诗,何人所作?当诛!”

第二十章 仁智礼义论漂杵(下)

  驾车的圉奴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曲自己也会唱的。

  想到那救命的女娃,又想到接触到的极为和蔼却的适,圉奴心想这些人应该都是好人。

  只是既然公子不喜欢,那自己以后便不要唱了,免得公子发怒。

  可是公子说此人当诛,这……这要是公子问起来,自己该不该说实话呢?说实话,是害了救命的人;可说假话,又怎么对得起公子?

  他这心里一乱,驾车的手难免颤抖,没注意压在了一处车辙之上。

  车猛然一颠,身后传来公子的怒骂。

  “你是怎么驾车的?停下吧!你去问问那些唱的人,这是谁人所作!”

  他自视身份,虽说先生也曾说过要不耻下问,可是要不耻下问的是道理,而不是这样的诛心之言,当然不会去下问。

  圉奴一听,心里叹了口气,心说既是公子让我去问别人,终究不是我自己说的,那便怪不得我。

  公孙泽的友人很少见他发怒,侧耳听了一阵,笑道:“无非是些村间俚曲,你何故发怒?这曲调虽怪,于乐不合,却也不是什么大罪。”

  公孙泽看了一眼友人,正色道:“你岂不闻《诗》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凡事需未雨绸缪,及至风雨将落,再去绸缪牖户,那可就晚了。这诗蛊惑人心,使得人心思乱,若此诗流传天下,必使天下祸乱,不可不察啊。”

  友人摇头笑道:“无非是些乡人之梦罢了。”

  “乡人之梦?你听这诗,似乎是在说稼穑民生之事,可最后说的那些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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