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3节

  那人焦急道:“这……可……”

  适又道:“我说了,眼见为实。我再问一遍,你们眼见的是蚂蚁还是鬼?”

  众人这一次倒是一起说道:“我们眼见的是蚂蚁,可是蚂蚁这么做一定有看不到的鬼在驱使。”

  适摇头笑道:“你们要这么说的话,其实也对。但不能说是鬼,而是天志。什么天志?是蚂蚁喜欢甜味的天志,这是不可更改的。无非就是有哪个贪吃贪玩的孩子去弄蜂蜜,洒在了这里,怕你们责怪他们贪玩,所以没说就是。”

  这时候他又将六指卖出来道:“这种事常有。六指这孩子你们不让他去水里玩,还不是瞒着你们去?这也是一样的,怕是你们不准孩子弄野蜂怕被蜇死,所以孩子弄了后洒在这里,不敢说就是了。”

  六指在适的身后,委屈不已,心说适哥哥你怎么就把我给说出来了?

  芦花笑吟吟地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即便不蹲下尝尝那土也信了适的话,心说定是这样的。

  于是她蹲下来,拿出手指捏了一小撮还没有干的泥土,尝了一口吐出来道:“真的是甜的,有蜜的味道。”

  很多人闻言都纷纷蹲下,对那些刚才敬若神明的蚂蚁没有了尊重,呸呸地吐了几口后,加上刚才适那六指说话,都信了这番话。

  适等众人静下来,这才道:“眼见为实,的确是这样的。但你们眼见的,只是蚂蚁,而非鬼。所以说,你们只能说见到了蚂蚁聚在一起。可缘何聚在一起?可能是鬼神、可能是蜜糖、可能是要下雨……这可不是能胡说的。我早就说了,天鬼已死,众鬼不与人世相通,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苇在一旁咧嘴笑道:“原本信一半,可今天看到蚂蚁聚集又不信了。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连那一半也信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适接着说道:“来吧,不管这些蚂蚁,可惜了这些蜜。咱们今天便好好吃鱼。”

  自导自演的一幕,彻底扫清了这些人之前的将信将疑,诡辩为可被掌握和操控的天志也让这些人多少明白了一点。

  众人都想,这蚂蚁蝴蝶喜欢甜蜜,这可不就是天志吗?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无穷无尽,解释万物,但知道了蚂蚁蝴蝶喜欢甜蜜这一条天志,便可以解释刚才的事。

  按那些孩子所说,适之前捉鱼、捕鼠的办法,不就是掌握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天志吗?那罐子有老鼠后头重脚轻,当然就会倾倒过来被石头挡住,这样的天志便可用在前些日子天旱取水的桔槔上。

  这些人想起来孩子们说,这种天志称之为杠杆,可以用在很多地方,而且可以算出能省多少力气。

  这样的天志,是能学会的啊并且可以了解的啊。

  想到自己竟然可能也知晓一部分天志,很多人既是兴奋又是害怕,隐约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又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

  经此一事,众人只当发生了一个笑话,从将信将疑变为深信不疑,又从深信不疑变到另一个反面的深信不疑,于是心头的种种疑问开始产生。

  “什么是天志?”

  有人这样问,适用最简单的道理回答道:“有一支长剑,你刺入身体会死;不刺入身体不会死。那么顺应天志就简单的多,在于你想要做什么。想死,就刺入身体;想不死,就不刺入身体。但在这之前,你一定要知道刺入身体会死,这就是天志。”

  有人疑惑道:“这么简单?”

  适笑道:“简单吗?你怎么知道刺入心里会死呢?”

  “听人说,听父母说的。”

  “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最早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拿剑刺过然后别人才能知道,于是你们才能听说,并且相信。所以,了解天志,可以听别人说,这是闻知;可以亲眼见,这是亲知;也可以看到别人死推出来自己也会死,这是说知。这就是墨翟先生曾说的,万物之间的道理,是可以推测出的,很多事的道理也是相通的,理解了万物的道理,就能理解天志。但除了已经死掉的天鬼之外,再没有人能够了解全部的天志了。”

  有人喊道:“你常说的墨翟先生也不能吗?还有当初的仲尼也不能吗?”

  适笑道:“当然不能。天志无穷,若知晓了全部的天志,便要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何时有雨、何时有日食月食、何时天旱、如何治疗所有的疫病……世间之人,又有谁能说掌握了全部的天志呢?但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学的,学的越多,想必越能顺从当初天鬼的愿望,也就越容易在世间建起九重乐土。”

  这些人常听适说什么天鬼、天志、明鬼、九重乐土之类的说法,今天被他这么一撩拨,一个个充满了好奇和幻想,纷纷问道:“按天鬼所说的第九重乐土之上的人,是知道天有多大、何时有雨、何时有日食月食的吗?第九重乐土,是什么模样呢?”

  适微笑着回忆起自己穿越前的世界,那样的熟悉于是不用去编造与想象,大声道:“那第九重乐土啊……人们可以提前三天知道何时有雨,可以知道天有多大,可以遨游九天,可以下五洋捉鳖。人们知道了粮食为什么会生长,所以顺天志而为,亩产粟米十石;人们知道了雷电缘何发生,所以家家有借用闪电之力的烛火;人们知道了云为何飘在空中,所以从宋国到齐国临淄可以飞着去,只需要片刻……”

  此时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想象不到那样的生活。想象的,总有漏洞,但适却是真正在九重乐土中生活过的人,所以他的形容绝无滞涩,最能让这些人身临其境。

  这些苦难的人听到这些,一个个看着天空,畅想着那是什么模样。那不是死后才能去的天堂,那似乎是可以在人间建起的天堂,或许千年,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总可以达到。

  失神中,有人明白过来这是最终的乐土,而不是现在的乐土。

  于是喊道:“适,那咱们现在能抵达的乐土,是第几重?又是什么模样呢?那些太远,我们想知道我们能看到的。”

  “对啊,说说嘛。”

  “就是啊,说说啊……”

  适笑问道:“想知道?”

  “想!”

  他伸出五根手指,说道:“现在啊,距我们最近的乐土是第五重,而且这是可以在今生抵达的。就在天下、就在人世间,你们想去吗?”

  “想!既是乐土,定会比现在好,你倒是说说,我们怎么才能去到这乐土呢?至少,也要说说是什么模样吧?”

  适却笑道:“就算知道了什么模样,也不能想着就饱了。这鱼再不弄就臭了,咱们一会喝着鱼汤、吃着粟饭、就着葵菜,慢慢说。”

第十七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八)

  剖开的鱼,刮尽了鳞,取走了脏,落入滚沸的村社公共乡会时的大陶缸中。

  湛清的水,逃离井底,一抔祭天地,九抔共鱼煮。

  滚烫而干净的石头,扔进很难加热的陶缸中,激出了鱼的鲜味,熬出了浓白的汤。

  最后一把从不影响结籽实的分叉上劈下的香菜、折断的蒜叶,让这一锅简单的鱼汤有了一抹未来与希望的味道。

  各样的葵菜、韭菜、腌葫芦摆放在村社众人面前,各家从家中带来的粟米饭、黍米粥,交汇在一起。

  最鲜美的汤意味着最难吃的鱼,可即便难吃,村社众人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些咀嚼起来毫无味道的鱼肉,满足不已。

  满足之外,更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和希望。

  可以吸引所有人的天堂,总是不劳而获便可以流着奶和蜜的,所以注定这不可能在人间建成。

  可以吸引最底层的天堂,不需要不劳而获,只需要劳有所得,甚至有时候只是隐藏于桃花园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就行。所以这注定吸引不了贵族。

  这些村社间的农夫听完了适讲的第五重乐土的畅想,终于明白万物是相对的、变幻的、运动的。

  饿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粟饭;渴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井水;累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屋麦草……

  于是他们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九重乐土。

  茹毛饮血的时候,刀耕火种就是乐土;刀耕火种的时候,大禹治水便是乐土;氏族争端的时候,夏定天下就是乐土……至于是不是真的这样,反正他们也没读过《国语》,连字都不识,随适怎么说。

  彼时的乐土不是此时的乐土,此时的乐土也不会是彼时的乐土。

  对他们而言,九重乐土太远,甚至难以想象。

  于是他们知道了第五重的乐土是什么模样,而且听起来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值得为之去做。

  鱼汤的鲜味中,人们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极北之地的肃慎,到蛮荒之地的百越;从蓬莱的东海之滨,到穆天子驾车曾游的昆仑,诸夏一统,再无争锋。

  为了地尽其力,凡是土地只要开垦便属于每个家庭,前五年免税赋,五年后十五取一。

  这税赋不是为了不义争霸,而是为了修筑河堤、抵御来抢掠的戎狄、也是为了俸养官吏。

  那时候的官吏,取其贤者,使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尚贤取贤。

  墨者汲取草木的精华,凝而为一种丝帛,可以写字,价贱如麻,轻盈如蝉翼,于是人人读书识字,通晓天志,选其最贤与最能领悟天志的为官吏。

  那时候每家都有一头牛,牛后面有墨者秉持天志做出的犁铧,一天可以耕种几十亩地。

  只要有力气,便可以开垦那些无人的荒地,五年后选拔出的官吏会丈量这些土地,并发一张取自草木精华薄如蝉翼的契约,以定归属。

  那时候的官吏,通晓天算,就算是圆形的、多出棱角的土地,也能准确地算出亩数,丝毫不错。

  那时候的地里,会种植一种名为鬼布的作物,七月流火的时候,白花盛开如同飞雪。

  这些白花可以织成布匹,而且不需要再浸泡剥皮,最勤快的女子几天就能纺出一件新衣的纱线。

  那种布洁白如雪,虽然不如蚕丝,但是产量很高,庶民之家一年也能有两身衣裳。

  那时候的地里,会有三种新的谷物。

  一种长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般大小,谷粒就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晶莹如玉,像是最干净的贵家姬女的牙齿,惹人喜爱。

  这种新谷可以种植在荒山之上,如今那些用不到的土地也有了用处。这种新谷一个就能搓下两小升的谷粒。

  另两种长在地下,每一个都有女子的脚那般大小。味道如同王公贵族吃的那种从楚国送来的柘汁,糯的像是煮熟的黍米黏润。

  而且这些新谷的亩产更高,高到如果人种百亩,不仅全家够吃,还可以养些鸡豚狗彘之畜,或是换钱或是自吃。

  那时候,每家每年在冬至的时候,都能吃上一只鸡,或是几斤羊。

  除了这三种新谷,还有许多的菜蔬生长在从肃慎到百越、从东海到昆仑的土地上。

  有一种菜,颜色如火,吃起来就像是舌尖被火灼烧一样,冬日里吃上一顿浑身是汗。

  有一种菜,状如鬼指,脆甜如蜜色泽如肉,若遇到荒年春霜,种上三亩,全家便可无饥馑。

  那时候,每家都会有三五件恶金的农具。比起金铜要贱的多,可是用起来却比金铜更好用。

  墨家的人会建起一座座冶炼恶金的作坊,恶金取自地下,无穷无竭,每天可产千件。

  那时候会有一种弓失,最笨的人三个月就能学会,于是那些眼馋于富庶的敌人难以支撑,九州之兵以一当五,因此十五税一足以。

  那时候会有一种用黏土烧结的石头,用来建造房屋,不再惧怕蠹虫蚁咬。窗子上会糊上那种用草木做出的薄如蝉翼的贱帛,风雨无惧。

  那时候会挖掘沟渠,旱时取水、涝时排洪。又修有运河数条,东海的鱼、洛阳的醋、楚地的柘、宋地的麦,彼此交汇。九州方圆,各自照应。幽州荒、则引青州之粮渡海而运;荆州荒,则引巴蜀之米沿江而下……

  到那时,便会按照墨翟先生所说的那般,选圣人为天子。这圣人便是通晓全部天志的人,若没有,则令王与臣氓通约。以约法为天子,约法之下才有官吏,约法之下人人相平,即便贵为王侯亦不能背约法而驰行。

  悖约法者,人人诛之。不义之战,人人唾之。诛无道、秉天志、抵乐土,人人从之,则乐土可建于九州。

  这样简单的描诉,并没有丝毫不劳可获的幻想,只是一个所谓“盛世”的封建王朝模样。

  可即便这样,已经足够让这些村社的人如痴如醉,甚至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至于他们偶尔听说的在下一重的乐土,则根本没去考虑,那实在太远。

  因为怎么可能会一个女人一次能纺十锭纱?怎么可能会有一种黑色的石头代替柴草?怎么可能会有一种无色透明的仿佛水一样的东西安在窗上遮挡风雨?

  再说便是第五重乐土就已经足够,那些剩下的是留给子孙的,这辈子只求能看到所说的第五重乐土就好了,哪还敢奢望?

  村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到底什么样的谷,可以有小孩手臂般粗细?什么样的菜,可以脆甜如蜜色泽如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让恶金不容易折断而又便宜?什么样的犁铧,能让一头牛就能拉动?

  但人总有幻想的权力,即便最卑贱的人也该有。

  幻想之余,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幻想中的某些谷物与菜蔬,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那时,这乐土之说就不再是幻想,而是成为了一种可能——既然菜蔬三谷是真的,剩下的一定也是真的,也是通晓的天志的天鬼所推算出的乐土。

  而已经见过了玉米和胡萝卜的苇与芦花,终于明白过来适要做的事,远比他们想的更为宏大,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他们不会去说,因为他们知道马上就要收获。

  预言的可怕之处,在于半真半假。当半真出现后,没有人可以保证剩下的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只是没做到。

  于此时,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预言,除了适。

  而当这种预言的一部分实现后,剩下的预言也就成为了人人为之努力的方向。

  半真,谁能保证半假呢?

  当玉米、地瓜、胡萝卜、棉花这些在乐土幻想中才有的东西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谁又敢说牛耕、贱铁、纸张、考试这些东西不是可以实用的呢?

  有预言,且被实现一部分,那么就能握住天志的解释权。

  到时候,无论是谁弄出来的,都可以拿着这篇谶语说这是天志。

  虽然无耻,但却有效。

  ……

  村社陶缸前的适,面对微笑,看着这些沉醉其中的农夫,心里明白等到玉米收获的那一天,自己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也是最难走的一步。

  这些农夫的畅想欢笑,在他看来竟是如此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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