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接过那几张纸,样本足够多,靠连接线的方式找交叉点,大致上是可以提前判断出来的。
公造冶笑道:“先生曾说,应寇,急穴。穴未得,慎毋追。”
“在敌人的地道没有确定方向之前,守城一方万万不能提前挖掘,一则是容易听不清楚,二则也容易挖错方向。”
“我曾随先生守城,敌人刚刚挖掘的时候,很难确定,若是你能,倒是又立下一功。”
公造冶并非恭维,穴未得,慎毋追,这六个字若是做不好,很可能就是敌人的洞穴都挖过来了,这边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没提早一分准备,就可以多占据一些优势。
墨子听了公造冶的话,却笑道:“适的功劳,早已立下,又岂是现在?只是他之功,多隐于不明,我这个做巨子的,却是可以看到的。”
“如今我们有铁锹、铁钎、铁铲之类的铁器,挖掘泥土甚为便利。想来楚人也未必都用铜器,这其中挖掘的速度就大为不同。”
“只是常人又哪里会注意到这样的功劳呢?”
公造冶拜道:“先生所言,弟子这才明白。正是这样的。”
适谦虚了一番,说道:“先生,既然可以提前准备,先生又准备怎么对付敌人挖掘地道呢?”
墨子对于守商丘,并无压力,所以便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许多守城之术传下来最好。
适等人也只是大概听过,但是对于一些细节终究掌握的不如留在沛县的禽滑厘。
原来,墨子对付地道攻城的手段极多。
大体上,有四种。
小股精锐在地道内突袭;靠毒烟熏;用水灌;靠短弩射。
短弩是墨家的机巧工匠所制,最适合用在地道之内这种狭小的地方使用,射速极快,但是威力不大,地道内大多也不会披甲。
适听了一阵,进言道:“先生,若是楚人以地道挖掘,先生若是破除此法胸有成竹,不妨还可以用些别的手段。”
“若在地道之内,宣义部的人也跟随前进,靠用烟熏的办法让敌人逃窜,但在逃窜之前又多说一些道理。”
有人质疑道:“适,你的道理是说给那些庶农工商的,却不是说给士人贵族的。若是地道挖成,第一批攻来的,可能会是士与贵族。”
适却大笑道:“但是现在我们有铁器、有九数几何可以提前预判敌人挖掘的方向,从而占据先机。”
“在地道没有挖掘好之前,士与贵族怎么可能亲自挖掘呢?挖掘的人,不是矿山的僮奴,就是征召的农夫,这些人正是宣义部所能讲道理的地方。”
“所以……”
他看了一眼墨子,笑道:“先生,若能恐吓吓走、用烟熏走他们而不必动手杀伐,一则可以让这些人回去后多说墨者之义,二来也可以让楚人再也不敢动用挖掘地道的办法。”
“他们未必怕死亡,但肯定怕那些满口土地、蠹虫、贵贱之类的言语的活人。”
墨子大笑道:“好!那就用烟熏吧。”
他喊了一个墨者工匠的名字,说道:“令陶者为月明,长二尺五寸六围,中判之,合而施之穴中,偃一,覆一。柱之外善周涂,其傅柱者勿烧。柱者勿烧。柱善涂其窦际,勿令泄。两旁皆如此,与穴俱前。下迫地,置康若灰其中,勿满。灰康长五窦,左右俱杂,相如也。穴内口为灶令如窑,令容七八员艾,左右窦皆如此,灶用四橐。穴且遇,以颉皋冲之,疾鼓橐熏之,必令明习橐事者,勿令离灶口。连版,以穴高下,广陕为度,令穴者与版俱前,凿其版令容矛,参分其疏数,令可以救窦。穴则遇,以版当之,以矛救窦,勿令塞窦;窦则塞,引版而却,过一窦而塞之,凿其窦,通其烟,烟通,疾鼓橐以熏之。从穴内听穴之左右,急绝其前,勿令得行。若集客穴,塞之以柴,涂,令无可烧版!”
那墨者领命,适也听懂了:简而言之,就是制造通风陶管,就像是燃气管道一样,在这边用鼓风机鼓风,将大量的烟从这些陶管中涌入地道内。
再利用木板之类的东西,在己方这边阻挡浓烟,靠陶管的密封性将浓烟源源不断地吹到对方的地道内,逼着对方逃走。
既然尺寸都说得清清楚楚,如何制造也不是第一次,这些看起来很重要的问题,在墨家这里反而不重要。
唯一要重视的,就是适的几何学交叉法,能不能准确地判断楚人挖掘地道的方向。
PS:
陶管通风技术,墨者掌握的很溜,这也是为什么冶铁通风这样的事,在沛县那么容易就开展的原因……墨家的技术储备足够。百八十米的通风管都能做到密封,这是服气的。
第一八三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六)
适离开去忙碌的时候,有墨者问墨子道:“适的办法,是之前没有用过的。难道那些数字,真的要比瞎子的耳朵还要准确吗?”
墨子没有回答是与不是,而是反问道:“你还记得草帛被制出时,适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写字吗?”
那件事过去许久,这墨者却依旧记得清楚,口中称是。
“适说,影不徙这样的事,用嘴巴辩论并不是正确的办法。有时候,人的眼睛可以欺骗自己,那么为什么耳朵就不能呢?世上无法变更的事,就如同阴晴圆缺一样,看不看的到,哪怕布满乌云,只要有历法你就可以知晓。”
那弟子问道:“先生认为,适所说的天志,就像是历法一样?就像是历法可以提前预知数日后月亮的圆缺?”
墨子点头,长叹一声道:“他说的许多事,听起来并不对,甚至觉得这不合乎常理。可是我却相信他说的那种办法,如果可以验证,那就是正确的。”
“守城之后,若这件事做成,我会遣人前往燕地再往北,看看《山海经》中所载的那些,是不是北地的仲夏夜极短。”
“若真的是那样,适于《山海经》中的解释是一种可能的正确。是与不是,尚且未知,但至少比现在那些人的解释更可以与事实验证。”
“凡事,都有许多可能,但只有道理所推出的与事实相一致,才能说这可能是对的。”
“若适将此事做成,日后墨者守城,必学其几何之术。”
那弟子也道:“弟子也是这样想的。若其能做成,弟子一定要学那些枯燥几何。”
墨子笑问道:“难道你竟有疑虑吗?”
弟子摇头笑道:“非是疑虑,实在是有些玄奇。就像是弟子善奔跑,知道腿脚粗大强壮的人跑的便快,可若有人说自己乘风御云,那就是弟子所认为玄奇的了。”
墨子指了指一旁的纸张道:“乘风御云,若能学,便不玄奇。且看他算得对与错吧,就算错了,也还有时间补救。”
……
商丘城内的工匠聚集地,因为守城的缘故,各种各样的工匠都被集中在一起,制作各种奇怪的守城用具或是甲胄戈矛。
这不是墨者的工坊,采用的还是工商食官制度。
但那些陶匠泥瓦匠,却被墨者集中在一起,按照墨者的规章制度来制作守城的器械。
长二尺五寸,大六围的瓦陶管,正在炉窑中烧制,这些陶匠原本就能制作一些城邑排水用的陶管,这些东西做起来也并不难。
只是墨者要求的大小都要一致,而且用了一些特殊的旋转陶轮工具,力求每一个生产出来的物品都一样,有人专门用尺查验。
这些陶管都是剖开成两半的,需要使用的时候再合为一体,这样才能方便连接,也方便搬运,需要的时候只需要用调和好的泥封闭住连接处即可。
墨者的工坊都有专门的度量衡,以此来确保这些器具即便不是一套的,也可以替换使用连接。
只是墨者的管理办法,实在严苛,准确说在守城的时候,其实要比以前的工商食官制度下的管理还要严苛。
严苛的办法可以弄出足够好的器具,但是这种办法不可持久,如果用来治国则会让这个帝国都变为“时时刻刻在守城”一样。
建制这些陶管的墨者正忙着检查,还要准备木炭、稻糠之类的东西,为的是到时候塞入到陶管之内。
巨大的木制鼓风风箱、桔槔杠杆装置的拉动装置,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与之相对应的,适也在忙碌着计算测算楚人挖掘的方向和大致的距离。
没有三角函数表,就只能用最笨的手段,靠精细的测量绳来计算。
几口听声的井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方向也基本算是精细,适在身后的那张商丘地图上标注出来一个范围,大体上看没有什么错,只是误差稍微大一些。
跟随他一起忙碌的,大多没有完全理解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他们跟随适学了不少,在他们眼中已经算不上玄奇。
适在那精确测量绳来计算的时候,心中暗骂从头开始的一切都太难,等到二三十年后,一定要抓一批九数学的最好的墨者,让他们皓首穷函,争取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弄出来函数表,也不至于这样麻烦。
计算出来的结果,总是比测量的要准确,只可惜那些诡异的不是圆周率,并不是那么容易记住的。
几日后,瞎子们不断地将他们听到的声音方向准备地报备上来,适利用多次结果来修正误差。
按照他的计算,楚人挖洞的速度并不快,时间是足够的,但想要在墨者之中再一次立下功勋,总不能得到挖到墨子出面可以判断的时候。
等到楚人的隧道距离商丘的城墙还有大约七八十步的时候,适叫人小心地取下那张商丘的图,来到了墨子身边。
大部分负责军事城防的墨者都在,适指着自己算出来的几个点道:“基本上,就在这里。”
墨子看了看,问道:“约差多少?”
“十步?”
众墨者纷纷点头,十步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误差,即便墨子出面让楚人更加靠近,也就在这个范围之内。
如果可以确定,那现在就可以准备挖掘地道反击了,到时候只要准备墨者特制的类似听诊器一样的瓦罐,就可以在靠近后确定楚人的确切位置,从而先发制人。
墨者又问那陶匠出身的墨者道:“那些陶管准备的如何?”
“禀巨子,已经足够百步。查验合格,均可连接。其余的炭炉、艾草、还有咱们带来的辣椒皮和秸秆,都已完备。风箱也随时可以用,跟随而来的可以熟练拉动风箱的也不少。”
墨子再看了一眼适画的位置,说道:“我相信适。”
他这话不是说给适听的,而是说给负责军事行动有表决权的其余墨者听的,在场众人也都同意。
或说:“适的手段虽看不太懂,但应该对。都说适只是术士,我看他倒是可观天文地理。”
这里的术士,说的是《六韬》中的中的术士,并非方士。天文、地理这样的说法,此时也早已有之。
《易》曾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本意并非是适所认为的天文地理,但在墨者内部的意思却更接近于适所熟知的那种理解。
公造冶打趣道:“能作《山海经》之人,岂不知天文地理?适,先生可说了,若是这一次算准了,日后墨者学守城,必学你那几何之学。又说若是守城完毕,必要遣人前往燕地以北、或过箕子之朝鲜,看看仲夏夜之时,是不是那里的天更长一些。”
这时候还未出千里而日影短一寸的说法,但伪造的《山海经》则已经提出来,适笑道:“这件事就算先生不说,我也要进言先生求做。我说以验为先,只要这件事可以确定,列御寇、杨朱等人,关于天下地理的争论,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是此事不单要我们墨者去,还要带上其余学派的人,以此为见证。钱财粮帛,我看我们墨者可以出,这是利天下的大事,他们也未必有这样多的钱财。”
他说的随意,众人都笑,心说适既如此随意,并不在意那地穴方位是否正确,看来正是心中有数。
既已决定相信适,墨子便道:“如此,便要准备开凿地穴突袭楚人了。既选烟熏,就按适说的,到时候让那些活着逃走,不要杀戮他们。”
“一个活着的、听了墨者之义的人回到楚营,就是将问题踢回了楚人,让楚人去解决吧,这倒是个对敌的好办法。”
“此事若成,这备穴的第一功,当属适。”
众人并无异议,适长呼一口气,心说数学这东西出错的可能性小,此事应算是十拿九稳。
适又挑选了一些口舌锐利、精通楚、陈、阳夏、方城等地方言的墨者,到时候靠近后由他们判断对方是哪里的人,以此喊话。
鉴于挖坑的不太可能是贵族、而一起挖坑的又不太可能言语不通,到时候很可能只需要喊一种方言就可。
事情商定后,一些细节墨者早已经驾轻熟就,挖坑埋管之类的事早已做的多了,各种细节也已经在实战中演练过无数次。
确定了方位后,就在城墙附近动手,这样城外在高处瞭望的楚军便因为视角的原因不会注意到墨者的行动。
大量的墨车被集中起来,假装运送粮食,在车上装着那些挖坑挖出来的土。这种伪装早在发现楚人开始挖掘地洞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
新式的铁制工具分发下去,必去那些铜、石、骨之类的工具,效率快出来数倍。
怎么打直、怎么防止塌陷、怎么避开地泉,这些墨者内部都有实践过数次的人才,根本不需要适出面。
但他还是在观察完远处楚人的动静后,便去地道附近,想把那些技术化为理论,从而记录下来,方便后人学习。
数日后,一名灰头土脸的墨者兴冲冲地来到了墨子的大帐,连声道:“适说的没错!已经能听到楚人挖掘的动静了!和适测算的位置,只偏了两步不足!”
墨子闻言,只是一笑,似乎早已料到一样。
几名墨者却是满脸震惊,望向那张画面了线的商丘图,惊赞不停。
两步,这就算是敌人挖的已经靠近了城墙,墨子亲自出面凭借几十年的经验估算,也已算是极为难得了!
只要在十步之内,就算是成功了大半,而在两步之内,几乎可以说是完美。
难道那些古怪的数字,真的有这样的能力?真的有不弱于墨子几十年经验的手段?
墨子只是微笑,心头却道:“如我这样的守城数十年经验,弟子之中也只有禽滑厘可能做到测算的差于两步。适的手段却是可以广而推学的,墨者守城术,不绝于世,必可流传!”
他心头之喜,远超挖通了这件事本身。
就算算错了,有铁器工具,有他亲自出面,一样可以反击楚人的这次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