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35节

  而计算,正是适所擅长的。

  这种计算,也正是墨子看来可意会而不能口传的精髓,适能够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问题,正说明了他有足够的天赋领悟守城术。

  人力有穷尽,适这几年没有学太多守城的技巧,但却证明可以学。

  这在墨子看来很重要,他向来注重弟子的天赋,曾经又既想学射、又想学文、又想学剑、又想学守城的弟子,墨子观察后很直白地告诉这名弟子,你非国士,不要想着学这么多,你学不会。

  墨子因笑道:“你既知晓其中精髓,这件事交由你去做最为合适。”

  “你又说,楚人封君众多,贵族之间不能契合,各有想法。楚王虽亲临,却也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各贵族、封君、县公之间的配合,不能默契,只可用三军堂堂正正之阵。”

  “又说,论六国之俗,夫齐阵重而不坚,秦阵散而自斗,楚阵整而不久,燕阵守而不走,三晋阵治而不用。”

  “楚军看似阵整,实际上正是因为他们不能不整而战,所以才不得不整。即便整,依旧不久,可见封君县兵之间难以协调,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适表示同意,墨家自有一整套的观测工具,内部手工业者极多,各项手工业都有自身的测量工具,墨子加以利用,加上在沛县准备兴修水利等事,这些工具也都齐全。

  虽然简陋,但仔细测算效果肯定是要数倍强于不测算。

  适道:“弟子认为此事可以做好。测算,无非要靠规、矩、尺、墨线、日影、三角、斜杆等等这些,弟子恰好擅长。”

  “只是想到弟子身为部首,却未必能随军出战,心有不甘。”

  墨子笑道:“我早说过,天下事要想做好,就要人尽其用。一个眼睛瞎了的人,你非要他去瞭望敌情?难道你就不能让他去倾听敌人挖掘洞穴的动静?”

  “你剑术太差,又有诸多其余事,我宁可让剑士护卫,也不想你再花时间去学剑。”

  说到这,又已经第二次开了同样的玩笑道:“况且,你若为害天下,有十三剑约束你。若你有公造冶的剑术,将来再有护卫,这十三剑也奈你不何。”

  适哈哈笑了几声,心说先生到底是忘了曾经开过这样的玩笑呢?还是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墨子却只当随口一说,避开此事,又道:“若将来那件事做成,你这测算之功,不亚于亲自上阵杀敌。所以,不可怠慢,务必要做好。你需要什么人,就来找我。这件事乃第一要事。”

  “其余别事,你且不必多心。所需要的工具,你也去准备。”

  适见状,也不多说,领命退下。

  ……

  数日后,楚军营中,夜里是最放松的时候。

  今夜月缺,这时候的军队发动夜袭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需要极高的组织力才能完成。

  一旦遇到夜袭,大军只会原地不动,不能惊慌,以免更乱。

  入夜之后,除了篝火声,营地内禁止大声喧哗,以免惊扰大军。

  这需要严令,因而一伍一伙连坐处斩这样的事,也是层出不穷。

  几日前受到墨者宣传的那些人,已经被安排到后方,有些话一旦在军营中传播开,后患无穷。

  楚王军帐内,楚王熊当与一系重臣正在商议过些日子割麦的事。

  想要割麦,就必须要空出足够的人手,一定要在阴雨连绵之前割完,麦子很容易发芽也很容易落穗。

  昭之埃进言道:“王上,以往就粮,大多秋日少雨。墨者宿麦之法,却在孟仲夏之间,或多有雨。必须抢收才行。”

  楚王称是,说道:“寡人也有此意。如今多收一些,就可以少从楚地运来。民夫运粮,也需要沿途吃用,运一担倒要少三担。若能在商丘城外割麦为军粮,最好。”

  此时度量衡混乱,各种奇葩的度量衡中,楚国用担作为俸禄的计量单位。齐国用钟、卫国用盆、三晋多用石,各有不同。

  楚人经常打争霸战,因此长途运粮这样的事很有经验,沿途的消耗之多楚王心中也很清醒。

  这一次对宋攻击,只能胜而不能败。

  不只是楚王自己的地位和威信,还有只有商丘投降,才能够动用宋人的力量去帮助北上争霸。

  然而面对守城的墨者,楚王心有顾虑,从那高塔上看,城内井井有条,丝毫也不慌乱,似乎随时可以出城发动一场反击。

  一旦分兵去收麦运粮,只怕墨者会趁机偷袭,到时候兵力若是不足,又恐被宋人击破以致士气不振。

  熊当踱步许久,慢声道:“依我看,还是要攻城的,让城内疲惫,认为我们随时可能攻城,这样才可以集中兵卒去割麦。”

  这样的攻城毫无意义,就是为了消耗城内的力量,自然也就要用那些低贱的徒卒。

  真正的锐士奋勇之辈,并非是这时候用的。

  昭之埃道:“王上,若是这样,不妨用那几日被墨者蛊惑的那些兵卒。”

  楚王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高明之处。

  一则这些兵卒若是回去,只怕还是会记得墨者说的那些乱礼之言,最好全都死在这里。

  二则倒是要借墨者之手除掉这些人,也好让其余楚人看到,墨者并非不杀,相反杀起人来并不眨眼。

  略微计议,便定下来该选用哪种工程方法。

  蚁附攻城、填平壕沟、云梯冲击、冲车撞击城门之类的办法,如果只靠那些徒卒是不可能起作用的,而且明目张胆,一旦攻不下还容易造成军心不稳。

  如此一来,所能选用的,也只剩下挖掘地洞、羊坽攒射这两种办法。

  墨者固然善守,但楚王认为这些日子楚军一直做出围而不攻的姿态,城内或许会有懈怠。

  再者就算攻不破,那也没什么。羊坽之法,最多不能破城,但依旧可以对城内造成威慑。

  地洞挖掘,就算失败,死人也不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会引起士卒看到后心惊。

  说到底,楚王对于墨者的守城术还是极为忌惮的,就怕全力攻城一旦攻不破,墨者顺势防守反击,又让楚军失败。

  楚王道:“虽不全力,但也让商丘城内惊慌,不敢轻易出战,袭扰我们割麦。三番五次之下,城内疲惫,就算知道我们只是佯装,却也晚了。”

  帐内贵族对于这个意见也不反对,反正不需要动用自己的私兵,也不需要动用自己的精锐,这种事交给那些听了墨者蛊惑的徒卒去做就好。

  若是徒卒不做,便可以依律而杀,总不会让营地内其余兵卒不满。

  每个贵族都有自己的精锐力量,这些精锐力量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因为徒卒这东西只要有封地就可以义务征召。

  而打仗若是依靠徒卒,恐怕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在楚人看来战车贵族才是决胜的根本。

  ……

  很快,楚军那日听到墨者宣讲的那部分陈人被集中起来,一部分靠近城墙,挖掘土山堆积羊坽,另一部分则准备挖掘地道。

  这两个需要配合在一起做。

  土山羊坽需要挖土,挖掘地道也需要挖土,想要挖掘的隐秘,地道挖出来的土都要想办法让城上看不出来。

  以往常用的办法,就是假装修建一道掩墙,这样挖掘地道的土就可以假装藏在掩墙上。

  而如果修建羊坽攻城,则可以直接把地道的土堆积在羊坽之上,让城内不容易观察到应对的情况。

第一八二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五)

  被下令挖掘地道、建造羊坽的陈人,并不知道楚王和贵族们的真正用意,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很正常的进攻方式。

  羊坽不可能直接在城下修建,只能选择城上羽箭的射程之外开始,一点点地向前堆积,不断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靠弓手压制城头,逐渐接近。

  这在墨家看来是最笨的办法,但所谓大巧不工,真要是堆积成功,反而会对城墙造成巨大的压力。

  挖掘地道这种事,也是攻城一方常用,也极为好用的办法。

  并不是挖掘地道直接挖到城内,而是挖掘地道靠近城墙的夯土墙基,把城墙挖塌陷。

  这种办法若是配合火药,几乎是这个时代的城墙无解的攻城法。

  然而,楚人莫说火药,就连铁器工具都不能够齐备,许多徒卒还是用最笨的办法挖掘。

  好在楚人这边也有不少工匠,或是在铜矿、或是在其余矿山,挖洞这种事还是可以做的。

  挖掘的那些陈人,多数都是听过墨者宣传的人,之前已经有严令,墨者的那些话都是胡言,禁止在军营内传播,被抓到了要一伙连坐杀头。

  后面有人监督,这些人又担心有人告密,因而也不吭声,只是不断地根据指挥挖掘着,想要靠近城墙。

  ……

  城内,一名蹲伏在井口,听着蒙着牛皮的陶瓮的瞎子,耳朵忽然动了一下,屏住了呼吸,心头怦怦直跳。

  他是瞎子,在商丘城内原本默默无闻。

  但墨者这一次征集那些听觉敏锐之人,不但每天可以吃上麦饼,而且若是能够发现了敌人动静,还有赏金可拿。

  若是王公贵族们说的,瞎子自然不信,很多贵族会开这样的玩笑,只为一笑。

  但如果是墨者说的,瞎子想都不想就相信了,并且确信自己的听力极好,说不准就能得到那些赏金。

  真正的黄金,瞎子还不曾摸过,也不知道黄金的沉重,但却听说过黄金的贵重。

  这些黄金不是墨者出,但墨者作为担保,将来宋公总会给的,至少瞎子是相信墨者的。

  瞎子觉得自己的富贵就在眼前,听的极为仔细。

  细微的声音通过土地的传播,在井口放大,又在陶瓮中在此放大,震动在上面的牛皮上,如同一个巨大的听诊器,这些耳朵敏锐的瞎子正可以分清楚其中的方向。

  瞎子轻咳一声,旁边立刻有墨者过来,手中拿着一支矩尺,在旁边适树立的方位盘上确定了方位,铺上一张草帛,静静等待着瞎子的指点。

  常年的黑暗生活,让瞎子练就了一身听声辩位的本领,不只是能够听到声音,更能够通过声音来辨别方向。

  旁边的墨者并非是第一次跟随这些瞎子们听动静,但却还是第一次按照书秘吏的指示,用矩尺定准方向,再把方位画在草帛上。

  以往,都是靠瞎子听到动静后,利用不同的井口来判断哪口井离得最近,以此来确定敌人挖掘地洞的位置。

  但这一次,适却说不但可以判断位置方向,还可以大概判断出敌人的地道挖掘到什么地方了。

  这说法,墨者大多相信,他们早已懒得震惊,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既然巨子也相信,那他们就只好照办。

  几十步外、百余步外,那些耳朵敏锐的瞎子们,各自听到了不同的动静,而那些跟随的墨者也将这些动静一一绘制在草帛上,标注出方位。

  一间大屋内,适正和书秘吏的一些人,还有几个木匠在忙着制造一些测量的工具。

  他的身后的大幅纸张上,画着一幅商丘的简单地图,上面标注出城外的各种标志。

  敌人的瞭望塔、墨者留下的测量距离的巨石、一些河流、标志性的田地、不可被移平的小山丘,等等这些。

  这张地图上,标注着一些奇怪的小方格,用来测量距离,上面画满了一些细线。

  适正和几个木匠尝试着弄一个小的水平尺,还有一个半圆形的刻度板,用来计算角度,以便计算距离。

  这些工具都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但都是极为简单的,所差的就只是一张三角函数表,可惜这东西要弄出来需要大量的人手和巨量的时间。

  也幸好墨者守城要用,否则大炮弄不出来,三角函数的发展也不会那么快,有时候战争真的是数学的推动力之一。

  如今能做的,也就只能用尺量来大概计算的办法,来计算一些误差有些大的正弦余弦等等。

  适正忙碌的时候,一名墨者拿着巨子的手令走进来,在适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适跟随而出,来到墨子的军帐。

  里面,墨者齐聚,适猜到可能出了事。

  待无关人等退出后,墨子笑着指了指城外道:“楚人靠着修建羊坽掩护,实则在挖掘地道攻城。适之前曾说,楚人可能会佯装攻城,来掩护割麦,看来倒是说中了。”

  说到这,墨子有些不满,啧了一声道:“三十余年前,我在楚地与公输班相斗,这挖掘地道攻城的手段,我已经说过。”

  “按说,当年听我说过的那些人,依旧还有不曾逝去的,怎么还敢这样攻城?这是令我不满的。”

  众人都笑,适大约也能明白墨子的不满在哪:我已经告诫你们这么做没用,你们还这么做,这分明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这种一种极为骄傲的不满。

  墨子抖了抖手中的几张纸,说道:“适,你且来。这是按你说的,画出来楚人挖掘地道所听到的方向,你要尽快弄出来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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