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37节

  而适做成这件事,则是让墨子兴奋于墨者的许多手段,或许真的如适说的那般只要整理成册,推广八笔字,就可以传于天下,永世不绝!

  正在城墙上继续观察楚人营地、测算营地之间间距的适得到消息后,急忙收拾了一下,带着几名精通方言的墨者来到城墙下的地道附近。

  一个巨大的炉子已经支好,里面布满了艾草和辣椒皮之类可以熏出浓烟的材料,随时可以点燃。

  粗大的陶管与这个炉子连接,一直通入到黑黢黢的洞穴之内,旁边有一个大铜铃,若是已经做好了对接袭击的准备,里面只需要拉动铜铃,就可以即刻点火。

  精壮的墨者正在准备各种奇怪的器械,如钩拒、铁服说、夷矛、酋矛等等适叫不上来的兵器。

  预先配置好的洗眼睛的药水,也装在罐子里朝里面运输,负责挖掘洞穴的男女都有,分工协作,速度很快。

  洞穴打的非常宽敞,长长的陶管就贴着地面一路延伸,上面已经涂抹了防止漏气的泥。

  洞穴内部,每隔十二步,就在两侧挖掘出一个大室用来驻扎兵卒,上面有小陶管可以通风。

  十二步之间,必有一处极为狭小的地方,一个人刚刚可以通过,旁边还有一堆大盾样的木门,镂空的,可以伸出长矛攻击,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堵塞防止浓烟来到这边。

  靠近洞穴尽头的地方,只有微弱的亮光,墨者不敢用大火以防窒息,只能用一些小火把,好在有松脂和植物油,将将可以照明。

  一些危险的地方,还有木头支撑,看来负责挖掘隧道的墨者,应该是铜矿矿山之类的地方出身,做的极为娴熟。

  适走到最后一个大屋内,一名墨者正拿着一个特制的蒙着牛皮的古怪陶瓮,将耳朵贴在上面听动静。

  适也不敢大声说话,其余墨者拿着工具随时准备着,后面还有阻挡敌人用的木盾。

  适暗暗赞叹这一切,心说墨者挖坑的手段果然娴熟,配合上那些陶管、通风、鼓风之类的守城器具,这天下想要冶铁挖矿,确实没有比墨者更适合的了。

  那名听声的墨者仔细听了一阵后,小声道:“应该是陈人,就在我们侧面两步的地方。”

  里面负责武力的墨者点头,示意动手。

  适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道:“且让他们再挖一阵,生擒数十人,再行将后面的众人用烟熏走。”

第一八四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七)

  地穴已接近,洞穴之内墨者一方准备充分,便胸有成竹,自有气概。

  适既如此说,为首那人便想,此时便是再让楚人挖掘一阵,依旧可胜,并无差别。

  又想即便楚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忽然改变方向,纵然攻进来,也难以从隧道中深入。

  于是遂了适的愿,又和适小声交流几句后,默默等待。

  片刻后,适发声喊。

  身后一人猛地一拉连接外面铜铃的绳索,早已待命手持工具的墨者即刻向前,用极快地速度挖掘着泥土。

  身后负责运送的人则默默地将地上的泥土装入土筐,间隔着向后传递,暂时堆放在那些大屋之内。

  速度之迅捷,远胜在沛县挖掘矿山之时,毕竟商丘皆是好土,非比矿山之上碎石嶙峋。

  正在挖掘洞穴的楚人兵卒突然听到了巨大的动静,心中大为不安,又在地下照明不亮,不由惊慌。

  带洞穴挖开,手持短兵的墨者先行冲进去,后面放烟的陶管也急忙连接。

  五人手持巨大的木盾,撞开那些不知所措的楚卒,将地穴内的楚人一分为二。

  五面木盾卡在洞口,以酋矛支撑,木盾中间有空隙,几支夷矛向外攒刺,将外面的楚人逼退后,即刻用调和好的黄泥堵住木盾上用以伸出长矛的空洞,陶管连接,登时浓烟滚滚。

  木盾敷上黄泥,可以阻挡浓烟倒灌,却挡不住对面的咳嗽声。

  精通陈语的墨者大声道:“好教你们知道墨者守城的手段,且回去告知楚王,地穴攻城,巨子五十年前便可应对,你们既知还敢如此,只饶你们性命,回去转告!叫熊当勿做无用之功!”

  他连喊数声,艾草和辣椒皮等燃烧发出的浓烟早已让对面难以忍受,对面一片混乱,又没有墨家特指的洗眼睛的药水,洞穴内漆黑一片,连滚带爬向外跑去。

  被墨者分割开的另一半人,皆是徒卒,这里又黑,早已心惊胆战,墨者只喊了几声,这些人便扔下手中器具,齐齐投降。

  四五十人挖掘、运送土方的楚人被俘,只在顷刻之间。地穴作战,楚人又不擅长,哪里是这些练习过无数遍的墨者的对手。

  再者墨者这边以有心算无心,适算出的隧道位置又极为接近,这是楚人完全想不到的情况。

  听了对面一阵动静后,适知道对面的楚人已经逃走,也不知道浓烟之下是否可能在里面窒息。

  己方的地穴内有大屋可以储存士兵,倒是正可以用楚人的洞穴偷袭羊坽,便留下二十余人驻守,其余人押送着那些胆战心惊的楚人返回。

  ……

  数日后,楚王看着一封城内送来的书信,心中惊服之余,又有些气愤。

  本想着靠地道攻击给商丘守城一方制造一些混乱和压力,让守城一方紧张不安,以便应对即便到来的麦收季节。

  却不想城内的人,如同鬼魅,竟在距离城墙五十多步之外的地方,就挖掘了反击的地道,这便极为惊奇。

  军营之内,多有那些被浓烟熏呛的逃回来的兵卒说起这些,更与鬼神之事联系在一起,或有人猜测墨者能够沟通地底之神,否则怎么可能相聚几十步都能分毫不差就挖通了?

  除了鬼神,竟似难以解释,又想到之前传闻墨者重鬼神、善祭祀,不由传闻漫天。

  原本已有禁令禁唱《鸨羽》,如今又有禁令提及此事,只是那日墨者在城头又说什么凡不准提及的多是真相,军营中难免有些别样的心思,或是恐惧。

  搭建的羊坽土山,也是无用,墨者先是靠羽箭射手对射,然后再派精兵趁着挖掘疲惫的时候,冲击羊坽,泼以一些古怪的液体的油脂,焚烧那些好容易从三十里外运过来的木料,还抓走了百余名射手和士。

  败的如此,楚人也只能尝试着发动一次反击,哪怕给城上带来稍微的混乱,以便提振士气。

  便以当年公输班所制的云梯从羊坽上攻击,墨者却用冲机撞击,根本难以靠近。

  双方有来有回数日,可城内安稳如故。

  顺带着,城内还送给楚王一封书信,上面将墨者守城的种种手段一一写明,很明确地告诉楚人我们的手段就是这些,你们可以知道,但你们没有办法攻破商丘。

  这封书信写在纸上,一式两份,一份是楚篆,另一份则是墨者内部使用的贱体字。

  纸上开篇第一句,便充满了自信与对楚人的嘲讽。

  “羊坽者,攻之拙者也,足以劳卒,不足以害城。羊坽之政,远攻则远害,近城则近害,不至城。矢石无休,左右趣射,兰为柱后,望以固。厉吾锐卒,慎无使顾,守者重下,攻者轻去。养勇高奋,民心百倍,多执数少,卒乃不怠。”

  后面则是防备地道的办法。

  楚王看过之后,长叹一声,示之左右,传递贵族。

  半晌,群臣无语。

  楚王道:“墨者守城之术,天下无双,便在于此。他们的信上说: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如今墨者将守城的手段一一写明,你们可以攻破的办法?”

  原本最为激进主张攻城的宫厩尹,此时哑然无声,他所能想到的玄妙办法,竟被这一纸书信完全破解。

  半晌,宫厩尹道:“昔年养叔箭术天下无对,世人均知其善射,却无人敢以射术而较,恐怕就是这样的风采吧?”

  养由基是楚人,射术之精天下皆知其名,宫厩尹将守城之于墨者,说为射术之于养由基,便是已经心服。

  楚王微笑,他本就不想攻城,因为他知道攻不下,所以才会选择围城静待城内出现变故。

  老臣都是见过墨子的,也多有亲眼见过三十多年前那场用腰带比喻的攻防战的,因此并不反对围而不攻。

  宫厩尹作为主攻一派的,既已服气,剩下的就算是稳定下来了。

  几天的攻防,墨者抓了不少楚人,从地道中抓了不少徒卒、从羊坽上抓了不少射手,还有一些小贵族和武士。

  墨者在书信中明确表示: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因此会将贵族、士,还有那些普通的徒卒一并交还,并且会派人来面见楚王。

  楚人知道墨者善辩,但这时候若是避而不见,恐怕会有辱于名声,而且如果能够赎回那些低阶贵族和士,也更加方便军心安稳。

  如今既要长期围城,就不能不考虑军心的稳定,现在营地之内已经有颇多奇怪的说法,恐怕还要坚持很久才能够等到城内出现变故。

  而楚王看过墨者的书信、听闻了墨者的手段之后,对于墨者也生出一些招揽之心,这一场见面也是势在必行。

  这个时代经常恐吓使臣,动辄准备上油锅大鼎,或要油炸或要烹杀,甚至当年齐侯都曾被周天子油炸过,也因此此时常常出现臣请就鼎镬之类的豪言。

  楚王便道:“我听闻墨者死不旋踵,既要面见,一些手段也就不必准备。当年墨子孤身往楚,也无所畏惧,这时候再用那些手段,恐遭墨者耻笑。”

  群臣均认为有理,楚王又问道:“看这信帛上,墨者似乎要派遣说客,放弃围城一事,自是不能。只是若是让墨者言辞激烈地占据了道理,纵然不放弃围城,也总归不好。”

  “你们谁能与之相辩?”

  群臣无言,他们之中也有一些急智之辈,但听了一些墨家的故事后,谁也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

  赢了还好,固然名声大振,可是赢面极小,即便墨翟年迈不能亲自出面,若是遇到那日在城头大放厥词之人,也是难以支撑。

  楚王环顾群臣,却无怒意,直笑道:“怕是到时,也只能说他们的话有道理,只是有道理未必便要去做啊。”

  ……

  城内,那些被俘获的楚人并未受到侮辱,只是用马车拉着在城内转了一圈,提升一下城内的士气。

  随后,这些人根据各自的身份,被区别开来。

  农夫、奴隶、胥靡、工匠、有封地的贵族、非直系大宗的落魄士……按照各自不同的身份看押起来。

  那些贵族的待遇稍微好些,这里的好些并非是他们的饮食特殊,只是他们不需要每天都被墨者唠叨。

  而胜于的人,包括那些落魄的士,都在每天承受着墨者的宣传。

  不同的人,要讲不同的道理,宣义部可谓是将这句话贯彻到了极致,也忙碌到了极致。

  对于那些落魄贵族的士,宣义部给出的宣传策略,就是宣传尚贤。

  这些落魄的士,是最喜欢听尚贤的道理的。

  因为他们属于有能力、而且这能力虽然也源于血统到来的脱产学习,但他们依旧不满于权力都被大贵族和大宗把持,因而尚贤这样的道理几乎是一说他们就连声叫好。

  在他们看来,墨者设计的天下极好:有能则上、无能则下,人各尽其能。

  因为生产力的缘故,这些士阶层算是识字阶层中权力最小、也最渴望尚贤变革的一群人。

  至于农夫、胥靡之类的人,自有其余的道理讲给他们,用的也都是他们能听得懂的方言。

  不足半月时间,这些被俘的、除了正统大宗嫡子贵族之外的绝大多数人,已经颇为赞赏墨者的道理。

  士渴望尚贤、底层渴望平等、农夫渴望私亩制、没有妻女的工匠甚至直接选择留在了商丘。

第一八五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八)

  待宣义部的任务基本完成后,适挑选了一部分作为第一批还给楚人的俘虏。

  一个活着的、听到了墨者宣传的俘虏,远比被抓去矿山劳作要更有意义。

  楚人的回复也很有意思。

  只说墨翟年纪已大,不能请墨翟前往,但希望那个弄出宿麦、与列子杨朱等人争辩的适,能够前往。

  适心中暗骂,但脸上却依旧平稳,只说既然楚人这样说,自己就只能去了,不然必叫楚人小瞧了墨者胆魄。

  实则他实在是有些担心楚王把自己扣下来,可转瞬一想觉得这时候才是战国初期,多少还是讲点信誉的。

  况且后世楚王可以大咧咧地和秦人见面被扣押的,想来楚人也算守信,未必会动这样的心思。

  加上那些被俘获的低级贵族,墨者是准备主动归还的,楚人总不好失信天下。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适便应承下来,心道:“我若不去,怕墨者多有耻笑的。巨子虽然讲究非攻、非斗,可这些墨者骨子里还是有游侠之心的,他们绝对看不起没有胆魄之人。”

  墨子见适并没有拒绝,提醒道:“楚人应该不至失信,这是其一。其二,阳城君、鲁阳公、鲁阳文君这些县公封君,我也是能够说上话的,就算楚人失信,你也无虞。”

  “你此次去,便要将这些俘虏交还回去,叫楚人难做。”

  “若是处置,则彰显墨者仁义;若不处置,这些想法便如墨汁入水;若偷偷处置,墨者自有办法叫楚之士人皆知,到时候士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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