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零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二)
距离商丘已经不远的沙河沿岸,数万楚军正在沿河扎营。
楚人的“舟师”与随军的工匠,正在沿河准备舟船,假设浮桥,以渡过沙水。
过了沙水,便可以直达商丘,宋人并没有力量在沙河沿岸列阵,也就没有机会再来一次襄公时代的“半渡而击之”的建言。
宋人已经完全放弃了与楚军野战的想法,无论是军力还是胆魄,都已消散。
《左传》曾记载,秦后子“享晋侯,造舟于河,十里舍车,自雍及绛。归取酬币,终事八反”之事,此时假设浮桥之类的事对于军队而言早已熟练。
楚军人数虽多,但明显有着分封建制时代的痕迹残余。
各个封君的私兵、各个县的县兵、楚王的王师、左中右三军……在不打仗的时候扎营还算是能分清楚,一旦打起来这些分封建制下拼凑起来的军队,想要指挥也只能按照左中右三军的方式联合作战。
雄心勃勃的楚王与战车之上,看着涛涛沙水,望着那些正在忙碌着准备浮桥的工匠,忍不住诵道:“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他问一旁的右尹道:“文王迎亲之时,便可造舟为梁。我那日读墨者的文章,说是当年武王伐纣之时,恰逢暴雨,难道当年武王也有舟师?”
从上次派出楚使后,楚王就读过不少墨者的文章,尤其是一些关于上古之事的解释。
除了因为在意墨者的那些新谷新技术之外,楚王知道墨者和宋国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一次北上争霸,墨者就是一个绕不开的结。
楚使回来后,曾说过墨者顷刻立墙分开魏楚使者的事,对于墨者的工匠技术楚王向来神往,听楚使说完,不禁悠然,怅惘当日公输班与墨子斗法事。
靠着公输班改进战船,楚国的舟师已无敌于天下。
北人乘车、南人乘舟,想到工匠可以让楚人的舟船击败越国,楚王很希望能够亲眼看看墨者守城的那些器械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天下无双。
右尹昭之埃知道楚王说起舟师,想起的是已经长逝的公输班,进言道:“那墨者的文章我也读过,太公望沿河列阵、如何反戈之事,写的如同亲眼所见。仔细一读,竟似能看到当年之事,可见墨者也熟悉战阵。”
“他们既熟悉战阵,又不肯在沙河与我决战,显然宋人已胆怯。沙河不战,商丘城下应也无战。”
“只是……要攻下商丘,商丘本就大城,又有墨者,恐怕急切间极难攻下。”
楚王点点头,手中搓着一些什么东西,若有所思。
昭之埃定睛一看,发现楚王手中捏的是一把尚且发绿的麦穗。
此时正是三四月间,原本这时候只有如韭一般的麦苗,但墨者的宿麦之法已经传到了沙河沿岸,刚才经过的时候见过了大片的麦田。
楚军这一路,并没有经历战斗,沿途并没有宋国的大城,剩余不多的城邑也都闭门不出,不敢交战。
楚军也不攻城。
一则是攻城会造成伤亡,二则攻城也无意义。
分封制下,各个城邑都有贵族,攻下来之后还是当地的贵族在把手,除非做到灭国,否则不可能触动当地贵族的利益。
真要是触动了贵族的利益,设立县,那么会逼迫宋国的贵族团结一心,这是楚王不能接受的情况。
沿途城外的土地,已经有不少种植了冬麦,昭之埃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上竟采摘了一朵麦穗。
楚人喜吃稻米,但也不是不吃麦,原本麦是贱食,作为饲料或是军粮使用,军队出征都需要大量的粮食。
楚王揉搓了一阵麦穗,看着远处一片可以用称之为麦浪的田地,感慨道:“都说墨者多贤,使者去后更是大为赞赏。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寡人何曾想过,季春刚过,麦便可熟?”
“宋人若用此法,粮赋双倍,宋地更是与三晋必争之处了。宋、卫、郑、皆是膏腴之土。墨者传播数年,此三国民众必然富庶。”
“三晋得之,军粮不缺;我楚得之,亦是如此。”
“可叹墨者只利天下,却不出仕。我行不义之战,也幸好三晋也行不义之战。”
说到这,楚王大笑道:“这倒是正好。若不行不义之战的邦国,又岂能威胁到楚?能与楚争霸的,必行不义之战。宋、郑二国,墨者只怕几十年后要来回往返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守多久。”
楚王此时刚刚即位,雄心正盛,又不知道国内已经酝酿着一场政变,一心想要做出一番远超庄王的事业。
庄王当年围宋,终究没有攻下,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攻下,但也绝不会再签订弭兵会盟。
昭之埃看着楚王不断搓动的麦穗,进言道:“王上,墨者善守城,昔年郢内与公输班斗法事,故老之臣仍有记忆。”
“三十七年过去,墨子守城之术只越发娴熟,机械之巧更是无人能及。公输班弟子与墨者多有故旧,我听闻不少人来助墨者‘利天下’。”
楚王这一年对墨者兴趣极大,听闻了不少墨者的故事,笑道:“就算公输班尚在,也不会参与此次不义之战。”
“公输班当年不是曾说,墨子赠他义,他盟誓自此之后再不攻宋。墨子却说他想要送公输班整个天下,那便是让公输班自此再不行不义之战。”
“公输班的弟子中,不也还是有帮着造舟梁的吗?也幸好公输班已逝,否则这舟梁岂能这么快造好?”
昭之埃苦笑道:“墨者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可公输班的弟子只怕未必能得公输班所学。墨子善守,公输班尚且不能应对,这些留下的不去‘利天下’的弟子,又岂能破商丘之防?”
“此次围城,我只怕墨者坚守,如今诸将,谁敢说可破墨者防守的商丘?”
“而墨者又行宿麦之法,商丘存粮必多。我楚虽已复庄王之势,但长久围城,只怕明年陈、焦、阳夏等县,皆有粮荒。”
“况且长围不下,若三晋来援,又将奈何?”
楚王点点头,手指腹感受着那些还未饱满成熟的麦粒,轻轻撒到一旁,沉默一番说道:“依我看,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
昭之埃不解,楚王指了指远处的麦田道:“你只看到这些麦田可以让宋国军粮充沛,却不想收不入城的军粮,又岂是宋国的?”
“若无墨者传播这宿麦之法,此时进军,只能靠民夫从陈、阳夏等地转运粮草,确实难以支撑长久。”
“然而,墨者传播了这宿麦之法,此地不多,但听闻商丘城外遍地。固然宋人多粮,难道我们就不能就食于城外?”
昭之埃恍然大悟,忍不住称赞道:“因此王上才选择二月出征,四月抵商丘?”
楚王扶剑笑道:“正是如此。间谍来说,四月初尚未麦收,但麦粒已成。商丘城外,墨者影响巨大,麦田众多。”
“墨者虽懂战阵,能复当年太公望临河之阵,也没有宋襄公君子之仁,可他们却没有临河决战,显然宋人车战野战连墨者都认为不可胜我。”
“既不能胜,必退守商丘,不会在城外决战。”
“墨者守城有术,我固知晓,也知道墨翟本事。可我围而不攻,墨者又能奈何?”
“五月麦熟,让士卒割麦,以麦为食。再说墨者不是还有磨坊等物,正可让军心大盛,围城一年,纵然墨者想守,城内众人也不想守……”
“商丘攻不下,并非战败。只要宋公朝聘,遣派商丘农夫随我城筑榆关、大梁,此事便成。”
楚王还有宋国贵族内乱的杀手锏,此时不说,却也在考虑之中。
四月份麦子还未完全成熟,收割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围城,宋人只能依靠去年的存粮生活。
而间谍带来的消息,则是商丘附近从去年开始才大规模种植宿麦,所以去年还是单季作物为主,收获不是很多。
去年冬天开始种植,今年正好收获,所以只要四月上旬抵达商丘,那么就可以借用商丘城外的麦子作为军粮,至少能够支撑一年之久。
既可以不需要让陈、阳夏等县的民夫劳苦,又可以保证楚人的耕种,还能迫使商丘尽快投降。
之前一直催促,力排众议,尽快完成了出兵,甚至出让了很大一部分利益争取贵族的支持,楚王为的就是尽快逼迫宋公签订城下之盟。
城下之盟签订,借用宋国的军粮、民夫,即刻北上,修筑榆关、大梁等城市。
之前已经说动与韩国有血仇的郑国,只要楚人能够保证榆关、大梁方向的军事威慑,郑人绝对会趁机对韩国下手。
楚人再从鲁关、鲁阳、方城等方向,出伏牛山做出威胁伊洛的态势,韩国迫于郑和鲁阳方向的压力,也只能自保不可能出兵救宋。
赵国和宋国距离太远,对魏国也是心怀忧虑,不可能做火中取粟的事,去和魏国一心救援宋国,帮着魏国成为霸主……
秦人对丢失西河一事极为耿耿,趁此机会出兵西河,牵制吴起的武卒。
中山国那里的贵族也一定会趁机叛乱复国,魏人必然是有心无力。
昭之埃琢磨着楚王那句“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的话,越想越是折服,心说直到此时,自己方才明白为何要如此匆忙地出兵。
五月一到,商丘城外,可到处都是军粮啊!这相当于,是墨者帮着楚军准备下了足够的粮草……
第一七一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三)
四月初,楚军以舟造梁,全军度过沙水,沿途城邑闭门不战,楚军兵锋距离商丘不过百里。
同月,秦人动员重泉、洛阴农夫,做出围攻魏之临晋、河曲之势,魏西河守吴起以武卒严阵以待。
秦国在重泉、洛阴尝试实行初亩税,承认私有土地的合理性,希望能够吸引那些大量逃亡魏国的秦人返回。
同年,楚王子定使郑。亲晋派的郑国执政驷子阳大为不满,然而真正掌握实权的其余“七穆”家族则与楚王子定饮宴秘商,以作观望。
王子定说此次楚军出动数万,以问宋背楚朝晋之罪,一旦攻下商丘,必要继续北上讨伐。
郑国执政驷子阳认为郑和楚的关系太密切,应该适当疏远楚国,加上他又是个前期的法家人物,架空郑君,在国内尝试变法,触动了大量贵族利益。
郑国内部和宋国一样,亲晋、亲楚两派已经势同水火,两个派别各自占据着郑国的大部分城邑,一场郑国的内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刚刚从战乱中喘息初定、平定了项子牛之乱的齐国内部,田氏两兄弟各自都希望将齐国国政从家族共和制变为族长专权制,对于外部的局势不管不问。
中山国仍旧不稳,魏国已经初步形成的公族贵族对于魏侯分封儿子魏击为中山君一事大为不满,中山君改封别人而非继承人,成为魏国内部贵族最关注的一件事。
郑国几年前刚刚击败韩军,韩军知道王子定使郑,担忧郑国反击韩国,忧虑不安,求魏侯遵守当年三晋合力的盟誓。
魏侯几年前刚刚击败了齐国,国内的力量还未恢复,又有公族掣肘、中山国之乱,希望赵国能够出兵履行当年三晋会盟商量好的共同发展的义务。
然而当年公孙会在廪丘叛乱,明明说要投靠赵侯,却不想魏侯抢先一步,将廪丘收为魏土,引发了赵国极度不满。
此时,魏邺守西门豹又兴修水利、打击巫祝、杜绝河伯祭祀,邺城开始进入一个急速发展的阶段。
邺城可以卡住赵邯郸方向南下的路,又能随时威胁此时的赵国国都中牟,让中牟和邯郸这两座赵国重邑首尾不能相顾。
为此,赵侯对于魏国的请求,只是表面上赞同,却延缓动员,只说此时动员会影响耕种,况且北方的娄烦、林胡等夷狄蠢蠢欲动,是以这时候不能出兵。
新继位的周天子瑟瑟发抖,表示你们诸侯之间的事,不要问我,你们自己解决吧。我爹分封了三家为侯就死了,我得忙着办丧事,再者我爷爷当年就是靠政变获得的天子之位,你们各国的政变和争霸,我也不想管也管不了,不要再来问我了。
中原地区还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卫国,已经衰弱的直接表示自己的“千乘之国,不敢与万乘之国争雄”,明确地表示谁是霸主支持谁,但绝不在决出霸主之前就表态……
整个天下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商丘,都知道因为晋六卿之乱、楚吴越之争导致的平息了近百年的晋楚争霸,再一次展开。
或者,这一次应该称之为魏楚争霸。
商丘城内,两三年前开始传唱、但后来逐渐销声的那首童谣,再一次唱响。
“殷商俗、兄弟继。”
“文周礼,嫡子承。”
“斩哀后、会葬终。”
“知命者,请解争。”
斩衰之期,正是三年,还未结束,也就意味着这首童谣的结果依旧在保质期内。
虽然新即为的宋公子田继位当年就改元,大大地坏了规矩礼制,但也不能改变这首童谣还未超过三年的事实。
嫡子自然是现任的宋公子田,而兄终弟及还有一个叔岑喜。
子田前往洛邑,朝觐的是周天子,根本不是去朝觐三晋,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叛楚亲晋,楚王已经兴师问罪。
司城皇父臧以三对嘉禾结好三晋,又一力促成宋公朝觐周天子事。
外结强援、内掌大权,大有让皇父一族取而代之为宋公的趋势,怎么说都是戴公时候才分出的一家人,就算夺位也不能算是“篡”,只能说是“取”,这和韩赵魏田等家族并不相同。
大尹灵琦为首的其余六卿,原本也是反对当年宋公结好楚国对抗皇父一族的,如今却因为形式发生了巨大转变,一反常态,大力宣扬亲楚的好处,似乎如果不亲楚就会导致宋国大乱。
除了那条童谣之外,商丘城内又流传起了一条流言。
流言称:宋公一意孤行、不听群臣劝谏,媚晋而背楚,导致了这一次楚人围攻。
又说,其实楚王只是讨个说法,并不会对宋国国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