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26节

  因而六个乡的六条侧支沟渠以抽签的形式来保证先挖哪一条,这也算是无奈之举,但至少看上去公平一些,再有墨者的信誉保证日后一定会修其余乡,也算是得到了认同。

  怎么说,在啮桑挖沟渠,沛泽乡的人并不能享受到便利,但又需要他们出力,这就必须讲清楚道理。

  适展开了一幅简单绘制的水流图,与在场的墨者道:“抽签的事,已经完成,先开挖的是沛泽的沟渠。”

  “我最怕的,就是先挖掘近滕的沟渠,一旦沛邑有事不能迅速回援,这个结果还是不错的。”

  没有裁开的纸上,简单地画着一些湖泊、沼泽、田地和河流的分布,一条虚线所画的简单沟渠就在纸上。

  适指着那条虚线道:“选择挖这里,一是方便挖掘、二是中间有两处小水泊无需太大工量、三就是农田较多灌溉最好。”

  “只不过这一片暂时还没有村社居住,一旦沟渠挖好,需要并几个村社的人搬迁至此,这样就能沿沟渠灌溉。愿意搬来的自有支持,或是将那些无地者安排到这里。”

  “做这些土方事,需要留下不少人,巨子已有安排,这不是我管的事,我也不必说。”

  “我就说下,宣义部要趁着这个机会,多与聚集在一起的民众宣扬道义。答应民众的工钱,也最好以铁器偿还。”

  如今墨者有铁制工具,对于挖掘这一条工程量并不太大的灌溉水渠的事信心满满。

  本来墨者内就有不少擅长“土木”作业的人,墨者守城的备穴、备水篇中,测量、挖掘、施工、引流等守城的“军事技术”都可以化为民用。

  墨子不会留在沛县,但墨子的弟子中擅长土方的人,将会留下。

  适既说完,墨子又做了一些安排,最后道:“这张图你们要好好保存。若我们能回来,自会做完剩余的水渠。”

  “若我们回不来……你们也要做完。利不得天下,便先利一县之地,以作天下的模具。”

  “其余铁器、烈酒、作坊、火药事,我已嘱咐禽滑厘。”

  “原本禽滑厘是要随我前往商丘的,但我想了一下,终究还是让他留下。”

  “之前的大聚之中,也已定下了替代。我若死了,禽滑厘为巨子。”

  “当日定下的规矩不可变,禽滑厘便为巨子,也需按照墨者的规矩,选出七悟害,继续利天下。”

  禽滑厘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也知道此去商丘也有危险,当即盟誓。

  各部的部首凡事去商丘的,都会留下副手;冶铁作坊等一些技术性的人才也都不去商丘;留下了一部分军事力量隐藏起来,以应对可能的贵族叛乱;适编写的几本书也都全部留在了沛县,也是做好了万一的准备。

  ……

  四月初,二百五十名墨者、三百二十名义师、二十多名墨者的“巫医”,还有七百多名雇佣随行的民夫,浩浩荡荡地朝着商丘而去。

  回商丘的路有很多条,墨者选择走沛泽乡的那条路。

  粮食、兵器、火药、纸张、烈酒等,或是装在马车牛车上,或是被后面随行的民夫以墨车推着。

  沛泽乡的水渠已经开工,远远地能看到许多的人在那忙碌,挥舞着闪亮而好用的铁锹、铁钎等工具,热火朝天。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这些墨者的踪影,许多人背过身,朝着这些前往商丘的墨者与义师的队伍中跑过来。

  宣义部已经做了宣传,这一次前往商丘,就是帮助守城的。

  而且也很直白地讲清楚了为什么要去守城:为的就是换取沛县的半自治地位,换取沛县的税和赋沛县政之府有支配权,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变革。

  这是关乎到每一个沛县民众的大事,一如这些挖掘者正在干的那件事一样。

  围过来,既是送行,便不免要唱几曲墨者传出来的雄壮之曲,只说盼着他们一个不少地回来。

  义师的长矛、墨者的短剑、役夫的铁锹……交应在一起,倒无哭声,只余雄壮。

  适走到一辆马车的旁边,与御手交谈了一句,御手便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几个墨者帮着将马车上装满粮食的麻布袋堆积的高高的,适爬到上面站直了身体,冲着那些民众挥舞着解下来的头巾。

  “两年前!你们问我,没有了沟通祝融的人,要靠什么保证没有水旱之灾?”

  “我说,当年大禹治水的时候,也是没有办法沟通神明,但却一样可以靠手中的石头来治理天下的洪水。”

  “这是禹圣的故法,却也是最合天志的手段。今日我便告诉你们,没有了沟通祝融的巫祝,你们还有自己的手,还有墨者的智。”

  “用这禹圣的故法,不是说再无水旱之灾,却可以让水旱不再成灾。正如有巢氏建了房屋,外面有雨,又与我们何干?”

  “我现在告诉你们,最有求必应的神明,是你们手上的茧。”

  “你们求有饭吃,于是稼穑耕种,手上有茧,于是秋天有粮;你们求有水喝,于是挖石掘井,手上有茧,于是炎夏有水。没有什么神明,比这个更为有求必应,只不过要祭祀你们的汗水。”

  “我说过,你们可以用手来建成乐土,也可以用手来保护你们喜欢的一切,凭什么你们滴汗祭祀的一切,却要被人无端抢走?就因为他们血统高贵?你刺他一剑,看看他的血和你们的血,有什么不同?”

  “谁来抢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别忘了,除了汗水和眼泪,你们还有一样可以作为祭品的东西,那就是你们的血!”

  他登高大声疾呼,从血开始,不断地加重拔高自己的语气,到最后化为一缕叫人血脉贲张的锐利,开始煽动那种不平的激愤之气。

  当他说完,民众开始欢呼的时候,民众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你们都要回来!回来看看我们挖的这可以让水旱无忧的渠!”

  一个人的声音,如同春天的地一声蛙鸣,引动了千余人的齐声祝祷,声势如海潮。

  适站在上面,看着热情如火的民众,看着他们手中领先于时代的工具,心道:“会的,会活着回来的。”

第一六九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一)

  适再一次返回商丘的时候,距离他离开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

  这座宋楚争霸必争的城市,依旧保持着天下雄城的身姿,高大宽阔的城墙不弱于其余大国的都城。

  楚国人熟悉商丘附近的一丘一水,几次围城,更是在城下签订了第一次弭兵会盟约。

  数次围城,都未攻破,这里算是晋楚争霸东线晋楚两国所能抵达的极限。

  城内,也是历经了数次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惨剧。

  商丘人对于庇护他们的城墙,有着极端的自信,修筑城墙也是宋国权臣们一直重视的事。

  一力促成第一次弭兵会、钻入楚司马子反的被窝逼子反说服楚王退兵、曾拥立宋公的权臣华元,也曾主持过城墙的修筑。

  当时还是商丘国人势力强大的时候,面对这样的权臣,商丘的国人一边修筑着城墙一遍嘲讽着曾被郑人俘虏过的华元:眼睛鼓鼓、肚子胀胀、像蛤蟆,丢盔弃甲逃回来。

  华元位高权重,当年依旧要选择在车上与农夫对骂,结果发现两张嘴骂不过万张嘴,只好灰溜溜地逃走。

  虽是咒骂华元在农忙时节让农夫修筑城墙,可是城内国人也知道商丘的城墙是他们最大的依仗,因而修筑的时候也极为卖力。

  近两百年过去,国人已经无力也不敢和位高权重的六卿们对骂了,可是商丘的城墙依旧雄壮。

  墨者的到来,就像是一根万斤铁块铸就的门闩,更让商丘的民众安心。

  不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守城战需要墨者全力支撑,还是因为这几年逐渐在商丘外风靡开来的宿麦种植和磨坊等新事物,都让商丘的民众自发地来到城门迎接墨者的归来。

  曾经的鞋匠之子,如今已经站立在墨者之中,没有乘坐马车,但已然名声在外,无需马车来彰显身份。

  适的兄长、商丘的鞋匠、商丘第一家麦粉面食铺的男主人麂,和适的嫂嫂一同挤在人群之中。

  适因为要先忙别的事,便远远地冲着他们挥了挥手,又和一些儿时记忆中的玩伴龇牙咧嘴地笑了几声,便先跟随墨子进了城。

  墨者的规矩很多,加上名声极佳,因而入城之后众人并无任何的不适。

  墨子要直接去见六卿和宋公,将适召唤过来道:“见王公大臣的事,你就不必去了,和他们聊,还是五十四更适合。”

  适嗯了一声,问道:“先生,拿到虎符,你有把握吗?”

  墨子朗声道:“这点事,并不难。宋公想守城,司城也想守城,即便有些人不想,但墨者既然来了,他们便不得不同意了。这是杠杆,原本平衡,我们墨者又加入进来,已然不同。”

  “适,你去城内转转,带着宣义部的人,问问城内众人的想法。守城的事,你也学到不少,虽然学的时间短,可你学的极快,你也知道守城的关键是什么。这件事还得你去做。你先回家看看。”

  十余名宣义部的墨者、几名护卫的剑手从墨者的队伍中脱离出来,跟在了适的后面。

  墨子带着那几个经常出入宫廷的弟子别了适,又让其余的墨者去工坊附近休息,暂时不要乱动,整理一下各种武器。

  适带人回到家中的时候,习惯沉默的麂跑过来抱了一下自己的弟弟,嫂子招呼着其余的墨者在庭内坐下,端来了各样的食物,看得出这日子已过得比三年前要好许多。

  既是进了自己家,墨者们也不客气,只在那里吃喝。

  适则问了一下商丘城内的情况,上层的动向墨者基本上是了解的,但是底层的动向却需要仔细问询清楚。

  楚人出兵的事,商丘已经知晓,楚人的大军已抵达了沙水,司城出面保证三晋一定会来救援,以让众人安心;又说墨子必会返还商丘守城,更叫众人心安。

  城外不少的土地,已经开始尝试着种植宿麦,采用两季轮作的办法,但税收也增加了不少。

  城内的工匠会发展壮大,墨者的名声在商丘日渐隆盛,在城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算不想知道,每日那些墨车、那些双辕马车、那些免费使用的集市旁的墨车、那些麦粉豆油……可谓是让人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依旧不可能不知道。

  又问询了几句,有些沉闷的麂嘟囔道:“若是守城,我是不愿意去的。楚人来了也好、晋人来了也罢,倒也没什么分别。”

  适想了想历史上的情况,笑道:“还是有分别的。楚人来了,怕是要让你们去修筑榆关城;晋人来了,可能会要你们出征伐楚提供军粮……”

  麂就在那笑,说道:“那我们这些做工匠的,可是不好。楚人来了我们要出劳役、晋人来了我们出军赋甲胄……弟,墨子既然来了,这城我看定是能守住了,只是如今粮食昂贵……也亏得你们弄出的那些两季法,这些年粮食还多。”

  适心说宋国果然是一团糟,楚人已经到了沙水,这边还没有进行粮价管制。恐怕公室贵族也是有心无力,没有极强的执政能力,想要管控粮价也只是妄想。

  想到墨者的守城之术,适知道粮价并不是问题。

  一旦墨子拿到虎符,接管了整个商丘的防务,第一件事就是征集粮食定量分配,做好长久打算。

  墨者在守城的时候,可不会那么温情脉脉,免不得又要有不少人头落地。

  说到粮食,适的嫂子也过来唠叨道:“如今麦已不是贱人粮,价格可比粟米了,家里粮食还多,自家吃倒是够吃许多年……”

  适劝道:“嫂嫂,墨者若是守城,可能会征集粮食。只按照平价强征,日后偿还的也是粮食。我是墨者,与你们倒是无关,我也只是说一句,到时候若是征集……”

  他还没说完,嫂嫂就剜了他一眼,嗔怒道:“倒是外了。听来你倒是和墨者一家,却不是与你哥哥一家。你既是墨者,征集粮食我们自会献上,难道还要说什么你是墨者我们不是这样的话?”

  适脸上微红,想到刚来这里时候嫂子的怒容,陪笑道:“非是这样,我只是讲讲墨者的道理……”

  嫂子哼声道:“当日你们巨子来这里,也不曾听闻他与我们说这些道理。你如今真是只会和别人讲道理,却忘了怎么和家人说话了。都说你们墨者兼爱,要爱天下人,可不这家人便和别人都是一样的?”

  夹枪带棒的几句话,说的适也不好意思回答,嫂子边骂着边从屋子里拿出来一套皮甲道:“穿着试试,你哥哥做的,用的是上好的兕皮,还有两套也算是送给你们墨者的。”

  适顺手接过,试了试正合身,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问道:“如今来买麦饼、豆腐的人可多?”

  嫂子点头道:“越发的多。城内工匠本就买粮,工匠会这几年也做的很好,多有购买墨车、双辕车的。”

  “城外麦豆收得多,工匠的事便多;工匠的事多,他们便有余钱买吃食。再者商丘的商人也多了不少,或是来购你们榨取的油,倒是兴旺。”

  可能是想到适当年说的话,嫂子又道:“如今倒不是买不起丝绸的衣衫,只是你哥哥说买了又不能穿着做事,便先不买。”

  这是适当年答应的话,适自己可能都忘记了,却不想嫂子还记得,说到这也不禁喜上眉梢。

  适问了问每个月的买卖,判断了一下城内商品交换的发展情况,看起来确实比三年前要增加了不少。

  城内的情况,从一个麦粉豆食店铺就能看出一些端倪,粮食产业的发展带动了城内手工业的发展和交换。

  这里并非陶邑,适估计陶邑的变化可能比这里更大,商丘终究是一座军事意义大于经济意义的城市。

  又询问了几件事后,适便起身告辞道:“我还有巨子交代的事要做。就先带人离开,嫂子可以多准备一些麦饼,墨者带了粮食,届时交换就是。”

  “晚上可能我也不回来了,巨子那边应该还有事要做。墨者守城的规矩……”

  他还没说完,嫂子便道:“墨者守城的规矩,我们可是比你要知晓,商丘哪个不知道?不消你说,墨者的禁令,我们都会遵守。”

  适见状,也不多说,心知商丘终究是墨者原本的基地,几次围城守城墨者都有参与,城内的人对于墨者的规矩并不陌生,只是平日不需遵守就是。

  转身带人要走的时候,嫂子忍不住在后面问道:“我听闻你在墨者之中也算居高位?”

  适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以为嫂子有什么事求自己,正要解释的时候,却听嫂子说道:“我听闻墨者守城,便是巨子也要亲临,越是高位越要靠前。你莫要嫌弃兕甲沉重,需时时穿着,万不可轻易取下。”

  说罢,又从一旁摸出一块类似于兽骨的小物价,让适低下头给他戴在了脖颈间,笑道:“墨者重鬼神,最善祭祀,上帝会护佑你们。”

  听着这句此时正常、但在适听来有些别扭的上帝,适哈哈笑了一声,却也没有摘下脖颈间的护符,与众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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