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25节

  墨者之前丝毫没有透露出这个意思,也没有人敢想墨者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事。

第一六七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十)

  沛县内的小贵族们,能够看清楚天下局势的几乎没有,也注定了他们不想到墨者会忽然翻脸。

  第一条变革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回了沛县本地贵族的耳中。

  适拉拢了沛邑的商人、解放了工商食官之下的工商业者、对工商业者降税、略微增加了农夫的税但同时以新的农业技术作为补偿、又先借机收拾了本地的吏,最终下定决心反对的墨者,只剩下那些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的旧贵族。

  在沛邑算是奢华的宅邸之内,几名旧贵族满脸怒容,痛斥墨者的恶行。

  第一条变革严重伤害了这些旧贵族的利益,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损人利益如奸淫妇女,这种仇恨是不可调和的。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是说给外人听的。如今聚集到这里的,都不是外人,因而也就不用讲那些“坏祖法”、“破井田”、“不利天下”之类的屁话,明明白白地讲清楚该怎么对付墨者就好。

  二十余名本地的大族、贵族们聚集一起,一如当年墨者对付那些巫祝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比起上一次,明显能够看出众人的心不齐。

  当年出过血亲复仇办法、事后又悄悄墨者的夏杞之后与几个人坐在西侧;剩余的人坐在东侧。

  人数多一些的那边先说到:“墨者隐忍许久,终于竟做出这样的事。要我说,当日就该不管后果,拼死搏杀墨者,哪里有今日的祸患?”

  众人均想,你说的容易,当日搏杀墨者……且不说能不能杀绝、打得过,就算把沛地的墨者都杀了,日后外地的墨者复仇又该怎么办?

  这些墨者都是可以抵抗一国围城之军的力量,凭我们这些人,哪里能够触动?

  说话那人也知道自己只是过过嘴瘾,可心头的不满着实需要发泄。

  他有自己的封地,可以从小块封地内征税,提供封地范畴之内田亩数量的军事义务即可。

  自己封地之内的农夫,需要再对他履行种种劳役义务。

  还有一部分名义上的公田,也可以驱使农奴无偿劳动。

  墨者这样一改,等于是分掉了公田、不承认封地内的土地税权归贵族所有、免除农奴对贵族的劳役义务……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只留下土地,有什么用?难道自己去耕种?

  自己不耕种,那些土地又和荒地有什么区别?

  跪坐在西侧的夏杞之后却不这样想,他身后那几人,都属于在墨者变革制度中可能获利、受损较少的一批人。

  他等了片刻,慢声道:“以我看,墨者的变革,未必不可以。墨者有铁器,又有各种良种,原本需要百人的土地,可能只需要十牛十人就能完成。”

  “若那棉花、墨玉米、地瓜土豆等新谷新麻可以售卖,大可以种植这些。我们既有土地、又有牛马,只要出钱便可雇人助耕。”

  “棉布、地瓜土豆所酿的烈酒,如今商人转运颇为得利,种植这些我看得利颇多……”

  夏杞之后本非本地贵族,而是杞国覆灭后逃亡至此的,又是旁支,难以融入到宋国内部,只在沛邑以小贵族的身份,依靠那些跟随的族人开垦了不少的土地,从中得利。

  井田制并不是一日瓦解的,私有制也不是一日产生的,当年的族人逐渐沦为租农雇农,生产关系实际上在漫长的百年内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身后的几人大多都是这种情况的贵族,本身封地的数量并不多,原本依靠神权、族权等特权积累了不少私有土地。

  在他们看来,墨者怎么折腾都无所谓。

  就说尚贤,日后他们的土地众多,自己的子女都可以脱产学习,就算日后天下都尚贤了,他们也不怕。

  说不准天下真的尚贤了,他们还能往上爬一爬。

  他们是低阶贵族,宗法制下本来也难以爬到上层圈子,对下虽然特权,但在他们看来将来就算尚贤选贤,他们的特权依旧可以存在,毕竟他们的子女有更多机会学习。

  对上希望践行“普天之下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理念;对下希望践行“贵贱有别、劳心劳力”的区分。

  这种完全相悖的理论,不是不可以作为道理,但需要打赢上面又压住下面,所以现实不能让他们的道理成为道理。

  考虑之后,他们还是觉得墨者的那些道理,其实还是能够做到对上平等而对下压迫的,他们还是挺喜欢的。

  这也有墨者宣义部的一份功劳,讲清楚了许多的道理,瓦解分化沛邑内部的贵族。

  夏杞之后的话一说完,对面那些这一次变革被损害利益最多的贵族们就同声咒骂。

  原本同一战线,如今却在不知不觉中泾渭分明。

  旧派贵族骂道:“且不说墨者的那些道理对与不对,也不说他们如此做必然天下大乱,就说这私亩税一事,难道真让我们缴税?”

  “哪一任邑宰,不是先与我们为友才能治邑?”

  又痛心疾首地骂了几句墨者的行为无耻、丧尽天良、人神共愤、必将天下大乱之后,这些旧贵族终于说到了最实质的问题。

  “承认私亩,我们凭什么要求那些农人替我们耕种?”

  “分掉公田,军赋从哪出?我们难道用自己的钱帛粮草养战车驷马?”

  “尚贤选贤,我们竟然要和那些出身低贱的人一起去争夺官吏的位置,这是可以忍受的吗?”

  “鼓励垦草,又提供农具铁器,又有几个租农不愿意拥有自己的土地?”

  “没有人耕种,土地在那有什么用?”

  夏杞之后闻言,笑道:“就算如此,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刚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声音,随后就是一阵阵民众的欢呼。

  不用问也知道,墨者又在那里展示那些威力强大到可怕的武器。

  夏杞之后说道:“听听,这是墨者想让我们听到的声音!民众皆服,我们又能怎么办?”

  “两三年前,我们还不知道墨者的深浅,以为不过百人,未必不能敌。如今若是还这样想,可真是可笑了!就算民众不服墨者,凭我们又怎么能对付得了墨者和那些义师?”

  说到最实际的暴力问题,对面那些人的脸色便难看了许多。

  墨者之中,大多数算是“士”,而义师则属于扩充之后的“甲士”。哪一个大贵族若是手下能有三四百武力强劲的“士”,在商丘这样的地方就可以有足够的话语权。

  这些小地方的贵族,纵然也算是车马娴熟,可真要打起来还真不是墨者的敌手。

  对面之人听这样一说,半晌才道:“如今墨者已经收拾了那些吏,用的就是当年与巫祝敛财害天下的名义,难道他们就不会来对付我们吗?”

  夏杞之后起身道:“巫祝就是被墨者杀绝了,剩下的人都在做劳役。那些吏地产不多,他们偿还不起。可我们却能偿还的起。”

  “墨者真要是逼迫我们,便还钱就是。墨者终究还是讲道理的,除了那些被雷决和绞刑的巫祝,剩下的大多都是偿清就不追究。”

  “可要是和墨者作对,我们可是要拿命去换。墨者杀人之凶,你们也都见过!”

  说到杀人,这些人不禁想到了那些被处以绞刑和雷决的巫祝,又想到挂在城外摇晃的那些尸体,知道墨者杀人可绝不会考虑什么刑不上大夫,正如那日处决巫祝之时站出来的那些墨者,那是连君主都想过去刺杀的疯子。

  时代大潮之下,这些旧贵族已经落伍了。

  不要说思想更先进的墨者,再过几十年他们在一些国家连君权都斗不过,更何况从来没把血统这东西当回事的墨者。

  墨者担心的也不是这些贵族的叛乱,而只是这些贵族煽动那些“不明真相”的租农反对,能够解决租农的问题,墨者其实根本不怕这些人叛乱,甚至恨不得他们快点叛乱以便一次性解决。

  但这些人也能够知道自己的势力微弱,如今内部已经分化,墨者的凶名又多传播,当真是无可奈何。

  沉默许久后,一老者道:“我们不能对付墨者,但墨者要让天下大乱,这是王公所不能容忍的。”

  “如今墨者势大,我们就先不要招惹他们。”

  “但各家需凑一些钱财,前往陶邑聘请能言善辩之士,以重金许之,让其游说君上,让君上六卿出面解决此事。”

  “墨者这样做,怕君上六卿皆不知情,只消报上此事,再以口舌之利说动,此事必成。”

  “只要君上有令、六卿有命,墨者一旦离开,本地的事,我们自己便能处置。”

  他们并不知晓墨者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动手,也并不知晓宋国内部如今已经乱成一团,所以仍旧将希望寄托在上层出面反对。

  墨者终究不能对抗一国,即便守城也只是起到一个催化剂增加弱国力量的作用,因而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在场的这些人又没学过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关系,只觉得墨者一旦离开,那些民众就算有了铁器,再以压迫也一样可以回到原本的宗法制分封的旧制度上。

  这么一看,似乎真的可行。

  夏杞之后身边的那几个人也有些心动,唯独夏杞之后心中暗叹,心道只怕这个办法也不行——他不知道宋国内部即将出现的大混乱,却隐约觉察到就算墨者离开,沛邑恐怕也再难成为以前的样子。

第一六八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十一)

  聪明的人,会做出聪明的选择。而聪明的选择,日后看一定是符合大势的,否则以后来看那就是愚笨的选择。

  贵族之间暗暗商量之后,认定了这个办法,也定下来各家一共出多少钱财,只说暂时并要直接出面反对墨者。

  这时候出面,就是找死。

  夏杞后裔却在这场密商之后,派遣了心腹人,偷偷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墨者,但也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暂时还在观望。

  他只是隐约觉得墨者此时这么做,一定有深意;又觉得恐怕将来墨者就算离开沛邑,沛邑的民众也很难再接受井田制与工商食官制度的束缚,此时还是多留一条退路的好。

  几日后,沛邑的民众集会如期举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有了远超上次的资金和粮食、还有远超上一次的人数维持秩序,这一次的集会举行的极为成功。

  乡亭之间百人选一代表出席,沛邑城内非沛郭乡之人全数出席,在春日里开了一场持续了四天的民众集会,商定通过了墨者的变革法令,并且选出了沛邑的政之府人选,几乎就是把沛郭乡的建制挪到这里再加上一些人。

  忙完这些事,已经是三月中。

  大规模的丈量土地等事,有大半年的时间可做,墨者也不是全数前往,而是要留下一部分人。

  在墨者内部的高层,那些贵族的异动作为机密已经掌握,这一次就是要商讨这件在离开沛县前往商丘最重要的事。

  适对此只是一笑,说道:“看来他们还并不知道商丘即将大乱,还在盼着王公贵族能够维护旧法。墨者人数众多,他们也不敢动手,这倒是个机会。”

  墨子问道:“什么机会?”

  “引蛇出洞。我们这一次只要做好,数年之内,沛邑无人敢管。但我们离开之前,放出消息,只怕他们会以为我们有去无回……如今还未正式丈量土地,一旦真正丈量土地分发地契的时候,才是他们最痛的时候。”

  他说到这,已经有不少人明白过来。

  摹成子接话道:“你是说,到时候他们以为我们有去无回、再真正分发地契丈量,他们就会叛乱?”

  适点头道:“正是这样。如果他们不叛乱最好,但我们需要知道万一我们离开,他们会不会叛乱。所以,要引诱他们叛乱,一旦叛乱,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

  “隐藏一部分墨者、抓紧训练一部分新的义师,在偏僻之处隐藏不要被人知晓。一旦出事,立刻返回沛邑,杀个干干净净,确保新法令可以执行下去。”

  墨子想了想本地贵族的势力,摆手笑道:“这是小事,如适所言,我们担忧的只是租农不满。如今既能解决,又何必担心这些人?”

  “反倒是之前定下的挖河渠之事,才是大事,利天下之事。我们墨者既以大禹为圣,倒是可以用禹圣的故法,让沛县无水旱之忧。”

  “适灭杀了祝融的巫祝,总要有个新的‘祝融’来赐福民众无水旱事。”

  墨者的大部即将开赴商丘,离开后七悟害之中只有两人留在此地,还有剩余的那些一部分部首人物。

  在离开之前,必须要安排好可能长达一年的事。

  这一年沛县不可能有战火,贵族叛乱的事墨子没放在心上,适也只是想要引蛇出洞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兴修水利就是重中之重。

  其实也已经算是大部解决,在之前的讨论中,适、墨子、一部分七悟害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沛邑新变法,民众还未完全服从,再者制度新变,都在忙着土地的事,最好暂时不要征召。

  剩余的六乡,召集的劳役人数不多,算了算工程量最多只能挖掘一条沟渠,而且只能方便一个乡。

  这是作为样板用的,为的是一年后墨者全数归来后,可以继续发动民众全力挖掘。

  六个乡的人,只能挖掘一个乡的沟渠,如果是强制去做也不是不行,可墨家如今终究有个宣义部,还是更愿意讲清楚道理。

  宣义部的人已经将道理讲清楚,第一条沟渠都是侧支,但也可以冬天小麦灌浆的时候便能灌溉,算是立竿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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