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想了想道:“楚人恐怕也最多支撑十个月。”
墨子摇摇头道:“你说得对,但也不对。十月围城,楚人固然耽误了种植,但商丘也是一样。吃完了存粮,明年商丘必然大饥,王公贵族又岂能拿出粮食救济?”
“到头来,还是让万余人饥荒。城外又经战火,明年种植也是问题。所以十个月能守住,但我们不能想着守十个月。”
适咂摸出一点味道,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具体的军事部署他暂时还不能知晓,又问道:“如今商丘那边传来的消息,墨者回去守城的事,怕是有人会反对吧?”
墨子听了这话,笑道:“反对也无用。宋国不管是司城还是其余六卿,皇、乐、子等族,都不可能直接来反对墨者,招致我们的怨恨。”
“他们能怎么做?派人来刺杀我?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能近我身的刺客,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禽滑厘还在,禽滑厘就算不在,会守城的墨者极多,难道他们还能把墨者屠灭不成?”
“况且,一旦刺客败露,墨者怒气冲天,谁敢承受?”
“他们反对与否……没用,也不敢真的出面反对。最多守城的时候,给我们弄些阻碍,到时候为了利天下,我们免不得就要杀些人了。我要回去守城,宋公会给我虎符的,墨者的守城之律令,他们敢违反,那就杀。”
第一五九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二)
墨子说到这,不自觉地笑起来道:“这也算是适你所说的,利用君和权臣贵族的矛盾吧。你的矛盾之说,倒是很有用。”
众人哈哈大笑,适颇为自得地说道:“若是只做沛地事,宋公乐于如此。但不管怎么样,先生,您是不可能做执政、相、上卿或是令尹的,那样就是让怎么成矛,而让君侯与贵族携手为盾了。”
墨子想到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想到自己行义几十年一直曾抱有过的幻想,慨叹一声。
“适,本来我想着,你用剑、射弓的本事,都不强。就算是你弄出的火药,投掷的时候你也只是中人之资。我本想着,你和高孙子、巫马博留在沛地,主导沛地之事……”
“但我想了一下,你还是跟着一同去商丘吧。在去之前,先把沛地的事能想到的都尽可能做完。”
“守商丘,不只是我们墨者能不能守住的问题,而是商丘城内民众、贵族、六卿、宋公之间的那些龃龉。你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在商丘能做许多事。”
适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用剑的本事实在稀松,恐怕都未必如跟随公造冶学了两三年的六指。
他也知道战争无眼,很危险,连楚王这样的高位都被射瞎过眼睛、令尹之类的高官都被半夜摸进帐篷强迫结盟。
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参与到这一场守城战中,而且一定要想办法立下足够的功勋,让很多墨者知道他即便本事不济但也不是怂货,更希望能够立下一些军事上的功勋。
适也知道,如今墨者已经默认沛县就是墨者最后的巢穴了,所以一定要经营好。
从墨子的话中,适觉得墨子对于自己的治理才能很认可,否则不会想到让他和巫马博、高孙子留在沛县。
同时也能感觉到墨子已经逐渐认识到宣传鼓动的重要性,有时候这些东西不亚于数千精兵,所以才希望适也一同前往商丘。
商丘围城战,可以预见会持续很长时间。
商丘作为此时就可以称作千年的古城,自有其雄伟之处。楚人知道墨者的存在,也未必会选择围攻,或许真的要持续十个月甚至更久,引动新一轮晋楚争霸。
这是将近一年的时间,沛县的冶铁作坊刚刚建立,那些新作物的种子也可以小规模推广,可以说一切欣欣向荣。
而幼苗又是最脆弱的,墨者想要维系住这个“巢穴”,就必须慎重经营。
这一次守城战,只会带领沛县的那三百义师,外加一些基干墨者,加起来不过六百多人。
就算冶铁事需要用半征召劳役的方式进行,但距离沛县的极限动员力量还差得很远。
冶铁事是五户抽一,而非五丁抽一,这不是变法之后的秦国,没有强制分家,因而还有更多的潜在力量。
如何利用这些潜在的力量巩固墨者在沛县的立足,这是墨子、七悟害、以及适等部首都必须慎重考虑的事。
一年的时间,太漫长,许多事必须提前定好基调。
这一次召集墨者高层的会议,本就是这个意思,从参加的人数上来看,算是一次扩大会议。
适之前考虑过许多,墨者内部也有进行过讨论,因而此时便不遮掩。
“我觉得这一年,主要做两件事。”
“一个是挖掘灌溉沟渠;另一个就是私田的地契和变革沛地井田。”
“挖掘沟渠,如今条件已经成熟。铁器工具优先满足沛地的需要,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挖掘起来要比别处容易。”
“当年夫差都能令人挖掘邗沟,那时候估计还是用铜、骨、石,现在有铁,又不需要挖掘一条邗沟那么长的河,并非难事。”
“也未必要在一年之内完成,但一定要尽快开始挖掘,哪怕是分成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完成,但不能因为看起来难就不去做。”
“我们毁掉了巫祝,总需要一个水旱不忧的存在。”
墨子点头同意,说道:“你曾说,邺地的西门豹曾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以知始’,这话到底对不对,就看沛县的这条沟渠了。”
此时西门豹正在北方经营魏国插入赵邯郸、中牟两城楔子的邺,修水利的事西门豹确实是这样感慨的:民众愚昧,他们乐于见到成功,却不能够去想成功之前要做的开始。
从沛地经营冶铁作坊的事来看,这话便未必对了。
适对此笑道:“西门豹说的未必错,我们的办法他在邺地用不了;但一样,他的办法在如今的沛地也用不了。”
“这便是宣义部的作用,让民众知道为什么要去做、做了后会有什么好处。而宣义部的话能被民众相信,又因为墨者的确做了许多利于他们的事。这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挖水渠的事,宣义部已经做了准备,这个不必担心。具体的河方数、水渠的方向,也提前有过准备。”
“夏收之前、夏收之后,都可以发动民众做这件事。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要在夏收之前、墨者前往商丘之前做。”
“因为这件事和第二件事,必须要联系在一起做。”
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为什么要联系在一起做,另一部分人此时还并不知晓。
但很快,适就阐明了自己的意思。
第二件事私分公田、承认私亩、征收私亩税、改军赋为税、改征召兵为义务募兵制,这涉及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
触及利益,如杀人父母。
墨者需要手中有一支武装,随时准备应对本地受到侵害的贵族的反扑。
不是说要分贵族的地,这没必要,而是斩断农奴和贵族的人身依附关系,这就足以让那些小贵族拼命。
原本公田、赋田作为贵族所有,上面的农奴归属于土地,他们需要为贵族履行封建义务:种植、收获、开垦、狩猎、采冰、烧炭、建筑等等。
君主将这些公田、赋田赐给贵族,换取贵族履行对君主的军事义务,因为车战存在的条件下,驷马战车的拥有者其实和封建骑士差不多。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战车上放箭的、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驶战车冲击的,这需要脱产的军事贵族。
而步兵没有完全崛起之前,没有战车,就没有军事力量。用一百个徒卒的劳役,供养一名下士,这是极为必要的。一辆战车用好了可以冲开一百多训练低下的徒卒。
一旦改私田制,铁器又出现,墨者又有钱财和利天下之心,那些原本依附在土地上的农奴一定会想办法逃亡,墨者敢收拢,那就算是正式和本地小贵族翻脸。
一个一辈子只能做农奴、被束缚在土地上;另一个可以成为自耕农,还有大片的草地荒原可以开垦……这都不需要太费脑筋推算,就能知道后果。
旧贵族希望继续保持原本的人身依附关系,获取最多的收益。
这和墨者觊觎他们的土地没有太大的关系,墨者觊觎的只是那种人身依附关系。
随着铁器的出现,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可以被打破。看似只是打破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实则是农奴的大规模逃亡,而没有农奴的土地是不能获得收益的。
很简单,你把农奴解放成自耕农,你们墨者提供铁器和贷款让他们去开垦,那我们贵族就算还有土地,有个卵用?难道我们自己去种地?
你们墨者承认私田,改革封建义务,提供贷款和铁器扶植大自耕农和小自耕农,农奴纷纷逃亡到那些荒地去,没人给我们贵族种地,我们的地还有价值吗?
农奴脱离了人身依附,驷马战车后面没有徒卒,我们就带着一辆车去履行对君侯的封建义务?没有军事优势,我们凭什么获得特权?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墨者可以做的很坚决,因为墨者不需要这些小贵族的封建军事义务。
魏国已经开始变革军制了,步兵方阵已经开始逐渐成为战争的主力。
墨者可以做的很血腥,因为墨者不需要这些小贵族作为基层管理者。
墨者的学校虽然初建,但是小小的沛县已集中了大量的可以被称之为“士”的人才。
就要坚决,又要血腥,还不能让外部势力干涉,最好的时机就是楚人围宋、宋国大贵族无暇顾及沛县的时候。
而这个基础,就需要墨者手中有一支随时可以镇压的武装力量。
三四百名墨者、外加三百多严苛训练的沛县义师,完全可以对付那些沛县的小贵族。
但是一旦大量的墨者离开、义师前往商丘博取一个沛县的自治地位,小贵族或许会找到机会反扑。
征召劳役用来冶铁的农夫是一支力量,而如果能以挖掘水渠的名义将沛县的动员力量抵达极限,则可以保证绝对的优势扑灭任何的反扑。
按照沛县万民法的基础,法理上其实墨者没有资格管辖沛邑的贵族,因为他们没有签名承认十二草帛法。
但如今力量足够、时机够好,要是还琢磨着那些可笑的法理和合理性,墨者现在就可以解散了。
墨者说,贵族的封建权利不合理,讲清楚道理之后请贵族签名承认……这显然是可笑的。如果认死理觉得贵族不承认不签名,那么就没有合法性……墨者也不用想着利天下了。
先干了再说。
这是适的想法,也是墨者高层基本同意的想法,因而可以在不惊动那些小贵族的前提下,先将民众以挖掘水渠的名义集中起来,到时候分发武器,强制那些贵族放弃公田封地上的封建权利。
脑子清醒点的,墨者可以不折腾他们,让他们衍化为经营性地主,让他们转型为新生产关系下的剥削阶层。
脑子不清醒的,墨者有一万种办法鼓动那些公田封地上的农奴逃亡。
正如适当初和任克的辩论一样,土地没有人的耕种,是可以产生财富的吗?
第一六零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三)
后世有云,春江水暖鸭先知。
墨者将要做的事,最先能感知到的,反而是那些旧贵族中比较聪明的一些人。
早在焦禾这样的“商人”在乡校学习稼穑之术的时候,原本一部分和墨者做对的小贵族便已经开始和墨者接触。
尤其是一些私田比较多的小贵族,其实他们并不反对墨者的破井田、认私田、摊公田军赋于私亩税的政策。
曾经的敌人,在利益面前很可以成为朋友。
比如当初巫祝事件时,想出血亲复仇的办法来对付墨者的那位夏杞之后,他在亲眼见到了墨者的手段、力量,听到了一些关于将来的设想之后,便很自觉地秘密和墨者接触。
当初巫祝事件的时候,他就给过那些小贵族忠告,如果墨者要改私亩,不要试图去对抗,而是想办法在这种不可逆转的潮流中获得最多的利益。
可惜其余人未必听得懂,也未必愿意听。
夏杞氏并没有再去管那些人,早在今年秋季收豆的时候就主动来会面墨者。
等到铸铁铁农具在沛县引动沸腾的时候,夏杞氏更是再一次与墨者接触。
其实,墨者和这种人真的是可以的合作的。
像是夏杞氏这种私亩较多、但权力不足的旧贵族,他们很容易转变为新贵。
他们有钱,可以买铁器。
他们有土地,墨者要的是破井田认私亩,而不是地少人多情况下的分土地。
一旦铁器开始普及,他们的土地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人种植,想要获取最多的利益,就是主动赶走一部分已经出现的租赁土地者,而转为自己经营土地,种植棉花、油料等作物。
随着农业技术革新传播到沛县之外、甚至是墨者主动帮着传播到沛县之外,农业基础之上产生的更发达的交换经济,会让手工业和经济作物发展起来。
这关键在于墨者的政策,如果墨者拉拢那些雇农、井田农奴,提供贷款、提供铁器、提供新垦地五年免税的政策,这些原本土地上的人很快就会逃亡到墨者那边。
而如果墨者不对这些人提供贷款、提供铁器等,稍微的政策改变,那些原本依附土地的人还是很容易成为“助耕”者,即农业雇工。
稍微的政策摇摆,区别就是支持和坚决反对。
适考虑到不久将来的手工业发展,其实并不希望沛县全是富裕的自耕农,他甚至……希望有一批贫苦至极的无地者。
所以其实墨者是和那些私亩较多、不依靠大量公田的旧贵族是有合作空间的,只要他们愿意放弃人身依附这种已经阻碍铁器牛耕出现后生产力提升的剥削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