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20节

  他们可以做经营性地主、他们拥有牛马和土地金钱、他们可以种植一些新作物获取财富。

  而那些还指望着井田制农奴人身依附关系获利的旧贵族,他们不愿意自己走入垃圾堆、又不愿意自发变革自己的身份,这让墨者很无奈,只好送他们一程。

  这个时机,适觉得已经差不多了。

  这些道理和在场的墨者讲清楚之后,墨子道:“楚地传来消息,楚王已经出动了王师、阳夏之师、陈之师。按孟胜和屈将传来的消息来推算,楚王如今应该要到安陵。”

  适回忆了一下,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

  楚声王不是今年死,就是明年死,这一次出兵围宋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必然了。

  马上,赵、韩、秦三国都要死君主,加上楚声王比他们要早死一年左右,可以说各国都要狠狠地乱上一阵。

  不趁着这么有利的外部条件搞点大动静,适觉得实在愧对自己头脑里的那些关于战国初年的记忆。

  墨者具体要在沛县怎么办,其实大部分是适提供的思路。

  但现在,这件事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议,所以这些话不能由适来说,墨子选择自己来讲,以压制内部的争议。

  墨子同意适的意见,但也知道适毕竟还是年轻,墨者内部改组之后的很多事是要经过商量达成上下同义的。

  同样的话,墨子来说和适来说,在墨者内部获得的支持并不会完全相同。

  当墨子将那些已经在高层讨论过的意见说出来后,许多刚刚知道的墨者暗暗惊讶。

  四月末五月初麦收,墨者的基干和沛县义师,会在三月末就前往商丘。

  在前往商丘之前,先在六个乡之内承认私亩、废除井田公田,将井田公田中的军赋、丘甲赋、牛马赋摊入到亩税当中。

  在麦收之前,按照十户抽一的原则,预先挖掘六乡内的几条可以在夏末之前完成的水渠。

  这需要冶铁作坊全力配合,生产挖掘沟渠的铁器工具。

  最好挖掘沟渠的动员征召,在二月之前完成,如果一切顺利就只是挖掘水渠;如果并不顺利,就分法武器准备对抗那些小贵族。

  墨者以前并没有完全控制沛县的掾吏,沛县内只有墨者的工匠会,以及一部分加入了沛郭乡的农户,并没有真正有效的统治。

  因而在三月前,墨者需要一次性清理掉沛县内的掾吏,以墨者“尚贤”的标准,换上墨者自己人,彻底控制沛县。

  在不触动沛县原本有地民众的前提下,强制变革军赋制度,破除小贵族的封地和公田,强制他们缴纳亩税。

  一旦开始缴纳私亩税、将沛县的掾吏换上墨者,那么这些小贵族的私有土地的地租一定会提高,到时候那些租种土地的农夫就要面临选择。

  如果他们配合,那就不动粗,承认小贵族的私亩,同时给予那些租种土地的农夫以贷款和铁器的支持,让那些小贵族被迫售卖无人耕种的土地。

  如果他们不配合,那就动粗。

  反正动粗之后,数年之内没有力量会触及到沛地——哪怕墨者在守城过程中与楚国发生了矛盾,只要能够达成盟约确保宋国在晋楚争霸中绝对中立,那么若是三晋的力量能够深入到沛县来攻击墨者,楚人也会抛弃前嫌来帮忙。

  总结起来,大体过程十分清晰。

  集中墨者和义师的力量,保证对沛县旧贵族的绝对军事优势和政治优势。

  二月初以兴修水利的名义征召沛县农夫,分发武器,集中训练。

  二月末搞掉沛县本地根深蒂固的掾吏,换上墨者成为基层官吏。

  三月初,进行私亩改革,废除井田,平摊军赋和丘甲赋、车马赋进入到私亩税中,但暂时不征收,而是在秋季征收。

  三月中,应对一场可能的反扑,留下本地的冶铁征召农夫和水渠征召农夫,以及一部分墨者,墨者主力和义师前往商丘。

  四月末麦收,五月初进行地契丈量,一直持续到秋收,秋收后正式按照新的税赋制度进行税收。

  如果能够保持税收效率深入到本地旧贵族的土地上,那么明年之前,这些旧贵族一定会把税转嫁到租种他们土地的租农身上。

  墨者提供铁器和贷款以及私亩承认,鼓动那些被提高实物地租的租农逃亡,组织他们开荒,主动激化矛盾。

  一切顺利,明年春天墨者的主力会返回,并且得到了宋公承认的附庸国地位,在矛盾激化到最烈的时候,再杀一批,彻底解决沛县的旧贵族,完全控制沛县。

  这是一环扣一环的,如果沛县的掾吏不是墨者,那么很多事就有漏洞可钻。

  墨者不是本地人,和本地人也没有什么瓜葛,由他们暂时作为沛县掾吏,加上他们的业务能力和背后的军事力量支持,完全可以控制住局面。

  对于这一整套计划,有几名墨者心有疑惑,即便是墨子说出口的,但心头的疑惑仍旧是问出来了。

  “先生,沛县属吏的选拔……怎么才算是尚贤呢?又怎么保证怎么才能是我们墨者呢?这毕竟关系到尚贤,也关系到墨者的诚信……”

  墨子笑道:“适,你能解答吗?”

  适大笑道:“简单了!我们有草帛,管辖亩税之类的事,需要会九数吧?需要识字吧?那就考教嘛,能者上而不能者下。”

  问出问题的墨者想了一下,说道:“那些属吏虽然当年和巫祝勾结,但他们终究还是懂一些的,只怕到时候考教合格,墨者又要讲信诺,怕是不好做。”

  适指着墙壁上的一些贱体字和几个很明显心的阿拉伯数字,笑道:“若是草帛上考教的题目,都是这样的字和数书写的呢?”

  一时间许多已经知晓的人憋不住笑,而一些尚未知晓的则对这种“无耻”目瞪口呆。

  适摊手道:“我们尚贤,我们守信,我们重诺。但是,他们不会写字不会写数,明显不贤啊,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估计沛县一共需要二十人,我们墨者就出二十人嘛。内部讨论一下让谁去,谁就去。以后乡校的孩童学会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有人又问:“二十人会不会少了?”

  适摇头道:“不少。许多沛县的农夫本就是沛郭乡的,工匠的事由工匠会引领,集市上一切如常。这二十人,不过只是将沛邑做一个乡,沛县真正的政之府还是在沛郭乡那些人。”

  那人又问道:“那些掾吏……无事可做,岂不怨恨?他们趁我们前往商丘之前作乱怎么办?”

  适听了这话,更是仰头大笑道:“当初巫祝事,我们可是留下了三个活口。那些掾吏是否也与巫祝同敛财?当时没说,可不代表我们忘了啊,更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啊。”

  “既参与了,那就收回来嘛,算上利息,就按沛邑大户的利息来算,这么多年了也得偿还啊。”

  “偿还不起?那就做劳役苦力,通通抓起来。铁矿山不是正缺人?能从那里逃出来作乱,我算他们有本事!”

  那几人想到两年前金乌栖事件时留下的三个的巫祝,顿时明白过来……当初哪里只是因为功能抵过才活下来,这分明就是留着等到墨者的拳头够硬的时候当借口。

  PS:

  高利贷……那时候就已经很流行啊。

  孟尝君放贷,每年得息十万钱,冯谖去薛地买义,实则是废除了“利息”。孟尝君有封地,但他的封地收入不够养活门客,但是钱可以生钱,于是在薛地放高利贷。如果手工业的利润,高于高利贷的利息收入,倘若再有孟尝君,他可能会把钱投入到手工业生产中获取收入。

第一六一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四)

  计划定下来之后,就需要墨者内部上下同义、齐心协力去做成。

  兴修水利这事,讲清楚道理,不要只争朝夕,动员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

  以什伍为单位,各出一人,剩余人可以继续开垦荒地。

  兴修水利这种事,可以换钱,又可以优先购买铁器,加上各个墨者在各个乡亭已经彻底控制了基层,在二月初很快就完成了动员。

  有之前的守城组织术为基础、有之前冶铁组织活动的实践经验,组织起来千余人并非难事。

  铁制的锹、镐、钎之类的挖掘工具也在优先准备,墨者又用铁器作为等价物换取农妇们编织竹筐等工具,此外还有征召之外可以来挖掘做工换钱买铁器的政策,人数上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铁是暴利行业,利润之高足以让墨者有充足的资金完成这件事,加上有效地控制着墨者手中从外地换取的黄金和铜不加入沛县的市场流通,墨者控制的货币价值也不会出现巨额波动。

  千余人以修水利的名义组织起来后,却没有立刻分发工具,而是先分发了武器。

  原本这些农夫就都有过演武之类的训练,将他们组织起来后也不指望他们作为主力,只是做一个人数上的威慑。

  二月末,沛县的义师和成组织的墨者正式进入到沛邑之内,千余名义上挖掘沟渠的农夫就驻扎在距离沛邑不远的沛郭。

  墨者不需要立木成信,之前所作的一切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任,因而可以直接宣读自己的政策。

  《礼》云,季春之月: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不可以内。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勉诸侯,聘名士,礼贤者。

  墨者虽然不把《礼》当回事,自己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但在季春之月做“尚贤”选拔的事,正合时机。

  沛邑之外的村社,基本上都在实行一年两季、轮耕休耕的办法,沛邑之内的公田、份田上,却还保留着原本二月耕田的习惯。

  按《礼》所描绘的完美情况,二月末应该是开仓放粮接济穷困的日子,所谓赐贫穷,振乏绝。但是王公贵族们没有一个遵守的。

  墨者便给沛邑内的农夫提供了一些低息的贷款、分发了一部分用铁器耕牛从周边村社换来的粮食种子之类。

  冯谖为孟尝君买义,花的就是高利贷的利息部分。墨者在沛邑买义,基本也是差不多。

  原本不能做这件事,因为会得罪本地那些放高利贷的大户。

  如今楚人都要围宋了,天下形势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时候墨者手里握着备城门师和沛县义师,外加征召的农夫,武力强劲,正是彻底翻脸的时候。

  六百多墨者和义师进入到沛邑之后,很快控制住局面。

  在墨者的工坊附近,分发贷款、粮食,组织戏剧演出,宣讲墨者之义。

  几日后,适身后跟着几十名用作威慑的剑士,来到了沛邑中心,沛邑内的人不断朝这里聚集。

  无需立木,信用已有,威望早存。适站在马车上,压压手便可以让四周安静。

  “季春之月,正是聘名士,礼贤者的时候。墨者尚贤,如今正是季春,也正是遍访贤者的时候。”

  “既说尚贤,你们也听过墨者所说草帛出现后,选贤的方法。据说沛县是有名士的,可你既然是名士,就不怕墨者的尚贤选拔之策。”

  “我听人说,本地的隐士、名士,对于墨者成立沛县政之府不去聘用他们,十分不满。”

  下面大多数听适这么讲的人,都不是名士、隐士,一个个听了这话都笑。

  适笑道:“墨者也不是吹嘘,天下名士隐士见的多了。杨朱、列御寇、段干木、孟孙阳……这些名士我们墨者哪个没见过?他们想要和我们辩论,尚且还要主动来找我们,我们在这里这么久也没见有人主动来找我们,说自己有才能、能做利天下的事、或是能做好沛县的小吏。一个都没有。”

  “是不是名士,不是靠嘴来说的。一个个连天下大势都看不清却在谈天下;一个个连九数都学不好就在谈为臣吏……这算名士贤者吗?”

  “我们墨家的巨子说,为官为吏,不是奖赏,而是为了把事情做好。做什么事?当然是利天下、利万民的事。”

  “你有利天下、利万民之心,又觉得自己有才能,那就主动来。指望着墨者去访寻你们,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没这时间,爱来不来。”

  “官吏是什么?其实就是和稼穑、百工一样。领一份俸禄,做好自己的事而已。”

  “做木匠的,要会用斧斤规矩;做石匠的,要会用钎锤绳轮;做农夫的,要动节气耕种……”

  “既然这样,做农正的,就要比农夫更懂稼穑;做府吏的,至少要比常人更懂九数;做工官的,就要比工匠更懂各种技能。”

  “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只有这样才能利天下。”

  “为此,墨者为沛邑之农夫、百工、市贾等万民之利考虑,将于三日后选拔贤才。”

  “有贤则上、无贤则罢。让沛邑的官吏都和乡亭一样,把沛治理好,你们说好不好?”

  沛邑之外的乡亭发展了两年,对比已经相当强烈。虽然其实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多方面的原因中肯定有官吏的因素。

  适这样一问,用的是沛县乡亭做沛邑城内的信任,立刻得来了一阵阵叫好声。

  有叫好的,自然有反对的。

  当民众的欢呼声安静下来后,那些反对的人大声问道:“这是谁给你们墨者的权责呢?你们凭什么可以选贤?”

  墨者不会无故杀人,所以这些人问的也就无所顾忌,他们认为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把柄在墨者手中。

  适听到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心说这就像是问那些造反起义的人……谁给他们的权力不做安安饿殍一样,简直是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问题。

  于是,他很淡然也很随意地说道:“以利天下的名义!”

  立刻有人嘲讽道:“好一个利天下的名义!你们墨者做的事,就算真的是可以利天下,但天下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你们凭什么改?你们是王公贵族吗?你们是天子吗?你们什么都不是,凭什么改天下的规矩?”

  适又重复了一遍道:“为了利天下。”

  那人早就对墨者的许多行为颇为不满,又知道墨者不会无故杀人,所以视适身边的剑手不存在,迈出一步质问道:“天下的规矩,是圣人定下的。难道墨者自认比圣人更要了解你们所谓的‘天志’吗?”

  适十分从容地点点头,说道:“论稼穑,后稷与神农,不如我;论车工,奚仲不如我们巨子。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天志如高山,远古圣人想要追寻天志,向上爬了许久。那些后继者从圣人爬到的地方开始爬,这才是圣人想要看到的。墨者在一些事上,当然要比圣人更了解天志啊。”

  那人大笑道:“狂妄!圣人或许知晓天志,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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