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18节

  正如墨者所讲的那些故事,有巢氏并不能让阴雨不降落在族人的头顶,但却可以建造起房屋遮挡。房屋,就是那些盼着不会淋雨的族人的神明。

  这些原本信奉那些巫祝的农夫,经过了两年潜移默化地改变,已经开始信奉另一种神明——当年治水的圣王大禹所最熟悉的、集结万民之力的、源于手掌之茧和腿足之痛的神明。

  慢慢改变这一切的适,以墨者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引领着众人的笑声和欢呼,又在欢呼之后,让众人安静下来。

  他想说点什么,可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墨者看着他,希望他能讲更多的道理。

  农夫看着他,希望他能描绘更多的未来。

  但,适在众人的安静中思索许久,终于高声喊道:“春耕之前,沛县各伍均有铁犁!夏收之前,沛县各家均有铁镰!”

  此时此刻,这比任何的道理更动听,也比任何的未来更美好。

  人群轰然,民众们冲到前面,抬起那些墨者,高高地抛起,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心情。

  不远处的墨者中,一直对适被提名为宣义部部首这件事耿耿的告子,回味着适刚才说的那番话,长叹一口气。

  若刚才是自己,怕是讲不出这两句话。

  或许自己讲的会更好听,会更有道理,但……绝不是民众最爱听的话,至少此时不是。

  他想,或许,适真的可以点燃民众的激情,而自己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许久的欢呼后,告子走到墨子身边,行礼道:“先生,我明白了。”

  他没有说自己明白了什么,但墨子知道告子明白了什么,点头道:“明白就好。”

  明白不代表去做,也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彻底心服,明白只是明白。

  但对墨子而言,弟子能够明白这些、能够解开心中的疑惑,这已经是一种进步。

  当人群再一次安静下来后,适才真正地开始讲未来、讲道理、将那些墨者的义、将那些铁器将带来的改变。

  虽然还不知道第一炉铁的质量如何,但至少弄出了铁,至少比石头要强,至少墨者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改进。

  距离春耕还有一段时间,犁铧头之类的东西可以先弄出来。

  距离秋收还有更长时间,镰刀锄头之类的农具可以慢慢弄出来。

  距离熟铁打造成铁器再想办法渗碳成钢作为兵器,那可能要更久的时间,但现在还有青铜,还有公造铸这样的铸造青铜的大工匠,墨者的许多兵器还可以用青铜代替。

  距离熟铁打成卷再团成长筒,需要的时间或许更长,但不计成本不求近愿地尝试,总会在数年或者几十年内出现。

  而足够的铁器,也会让诸夏的农业生产迈上一个新台阶,不只是沛县的,而是整个九州。

  农业是手工业的基础,适一直这样认为。

  当粮食产量大幅提升、大片荒地被铁器开垦之后,越来越便宜的粮价会催生出一大批的“变业者”。

  这是从管仲齐桓时代就面临的问题,现在一样会面对。

  奖励耕战的法家、与催生手工业市民阶层的墨者,已经不再可能融合在一起了。

  各国、诸子,将会根据新的形式、新的事物,采取各种不同的变革手段,激发出更多的更激进的思想交锋……以及农产品提升后,更多的有闲阶层。

  适和墨者讲的一些道理,在石器、铜具、井田的时代,需要苦心思索才能明白。但在铁器、牛耕、私亩出现后的时代,却是具象的,可以让更多人在这个物质基础上更容易明白。

  因为墨者设计的天下,在尧舜大禹的时代,那是行不通的幻想;但在铁器、牛耕、造纸、火药等出现的时代,却出奇地合拍。

  适挥舞着手臂,激烈且直白地演讲着许多的未来,聚拢着民心,讲诉着那些此时稍微能听懂的道理,推算着铁器普及之后战国时代的变化。

  而那些听他讲诉的民众,记忆最深刻的,却是那些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一切。

  适说,沛县的民众,可以凭借草帛的性命牌,前往乡亭赊买铁器,和耕牛马匹一样可以分数年还清。

  民众很高兴,适也很高兴,反正铁器是暴利,而墨者需要的流动资金和黄金,可以从陶邑得到,从外地换取。

  只要能够保证资金周转,暴利垄断,那么沛县的民众越早得到铁器、越早开垦更多铁器时代才能开垦的土地,墨者的力量也就越壮大。

  适说,那些得到奖赏的人,如果愿意,可以等在这里,得到他们的第一批铁器。

  退火需要七八天的时间,除了第一批特殊的工具之外,几天后铁范成型,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各种农具。

  到时候那些提前完成份额任务的,便可以拿走他么你的奖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

  提前完成份额任务的人很高兴,墨者很高兴,那些没有完成的也很高兴。前者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后者得到了今后的希望,而墨者得到了更多的信任。

  适说,第一批拿到外面售卖的铁器,一定会优先换成耕牛马匹,希望那些还没有分到租赁耕牛的什伍,拿到铁器之后,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干草、种植更多的豆科植物,不要等到时候又因为草料准备不足而错过分牛马的机会。

  适还说,那些沛县通用的古怪货币,是可以买到铁器的,而且所有的乡亭今后都会比用铜稍微低一下的价格售卖——降低的价格低于小贩商人少量运输道陶邑的运费价格。

  这些问题都是农夫们最急切想要知晓的,也因而他们记得最清晰。

  至于适讲的那些道理,他们或许听懂了,或许听见了但却忙着幻想未来的美好而没记住。

  但经此一事,他们会更愿意听墨者讲道理。

第一五八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一)

  冬天还未过去,沛县却热的可怕。

  在新年到来之前,墨者履行了当初的承诺,那些提前完成了自己份额任务的农夫们,披红挂绿地在六乡之间巡游了一圈,引得沛县许多人前来观看。

  不知道唱哑了多少少女的嗓、不知道触动了几多村娘的心,一种崭新价值观下的“英雄”人物们得到了他们所应得的种种精神上的奖励。

  回去之前,墨者也履行了对他们的物质奖励,几十件崭新的铸铁铁器随着充满荣耀的众人一同返回了他们的家。

  他们拿回去的铁器,自然是经过了退火的,也自然是冰凉的。

  但他们拿回去的铁器,却像是仍旧烧的通红,将沛县这一潭已经不一样的池水烫出了无数滚沸。

  那些曾经存在于乐土谶经中的事物,其实沛县民众已经看到了许多。

  但像是铁器一样似乎是一切基础的、与农耕息息相关、没有就没有乐土中农夫生活的重要事物,却还是第一次大量地走入村社。

  墨者忙完了第二次的劳役征召后,似乎一切暂时都步入了正轨,并不像是之前几个月那么忙碌。

  沛郭乡最大的那间屋内,公造铸正拿着几件刚刚完成的铁器,和一群墨者说着什么。

  建立的冶铁炉已经实现了正常的运转,退火法和铁范法保证了源源不断地铁器供应,检验之后的质量也算是可以。

  他讲完之后,众人都看着适,作为宣义部的部首,宣义部的重要性逐渐体现出来,民众的情绪与宣义部的作为息息相关。

  “第二批劳役征召的人,情绪很高。毕竟咱们也不是不给钱,再说给的钱也可以购买铁器。”

  “浇铸、制模、冶炼这些事,还是需要更多的人手。这个在各个巨城大邑地,还要尽快收拢一些。这些人一定要长久做一件事,这样才能愈发熟练,做的也能更快。”

  适想了一下,又说了一些挺隐秘阴暗的道理。

  “为什么非要从外地招人?本地农夫有了铁器之后,开垦土地、种植粮食,他们暂时不可能愿意成为冶铁工匠。给更多的钱,我们暂时还做不到。”

  “用本地人,给的钱少了,他们不愿意干,强制来吧,总归不好。沛县是墨者的洞窟,这里的民心不要消耗在这种事上。况且,真要是逼急了拿着铁器往山林大泽里一躲,我们也没办法。”

  “用那些大城巨邑给别人‘助耕’的人,他们一则没有土地,二则本身也是做工的,三则他们来到这里就算不想干想跑,也对附近不熟悉。”

  “不是说我们给的钱不够多,给的钱放到别处雇佣,已经算是极高了。但相较于沛县农夫的生活,终究还是差一些。三年前,我们可以用一样的钱招本地的农夫,他们会兴高采烈地前来;但现在,我们用一样的钱招本地的农夫,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还是那句话,这种事不值得消耗民众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宣义部已经尽力了,好容易得到了这些信任,万万不能消耗掉。”

  适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问题,沛县发展了,大量的开垦荒地和墨者组织的共耕组,让本地的流民数量锐减,也让本地的劳动力期待佣金升高。

  墨者将来要依靠的那群人,应该是工商业者和随着农业革命逐渐形成增多的市民阶层。

  但现在,要依靠的还是自耕农,还不具备舍弃他们的支持来完全代表城市市民阶层的条件。

  因而墨者暂时还没有收超额税赋,这几年暂时又还没有水旱,农夫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好在墨者放眼天下,而不仅仅是一个沛地,所以招收流民和城邑少地者作为工匠的政策还能维持下去。

  墨子同意适的看法,虽然后面那些说的很直白丑陋,但这只是事实,也是利义统一论的墨者必须遵守的准则。

  考虑了适的说法后,墨子又问公造铸道:“冶铁炉那边,咱们守城用的那些挖掘地道、水渠用的铁器,准备的怎么样了?”

  公造铸拿出一张纸,也知道墨者即将集结一部分墨者基干和沛县义师,前往商丘的事,仔细核算了之后道:“守城的话,应该够用,这样能节省出一些铜做兵器。”

  墨子又问道:“适所说的那种,外面是铁、里面灌满火药的兵器,那些铁壳也准备够了吗?”

  公造铸嗯了一声,他只负责冶铁的事务,并不管火药的事,说道:“那种外壳也在产,也不用退火,做的不慢。积累了不少。”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有资格知道这些秘密事的人物,所以这些事并不隐瞒。

  沛县的义师已经开始了宣传鼓动和动员,讲清楚他们为何而战:很简单,为了能够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半自治地位,因为墨者还没有能力直接翻脸不承认整个贵族体系。

  在沛县折腾炉铁的时候,也在密切地关注着天下的局势。

  楚人这一次出兵北上争霸是适原本就知道的事,而且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如今的楚王就会被刺杀,楚国将会陷入继承权内乱。

  楚人县公群体也已经开始征召本地守备部队,这一次不仅仅是要问罪宋人,更重要的是要给郑、宋、卫三国一个信号:不要和三晋走的太近。

  郑伯和韩侯有血亲仇,郑伯又和楚王是姻亲。卫国藏在宋国的北边,思来想去能敲打的也就是宋国了。

  原本守城止不义之战就是墨者的重要信条,适虽然不接受,但既然成为了墨者就必须服从命令。

  守城不难,难的是怎么通过这次守城达成墨者想要的目的。

  两个目的。

  一个是沛县的半自治地位,宋公只能有名义上的主权,但是治理权、税赋、政策一切独立,以保证宋公地位和如被三晋和楚攻击会有守备义务来换。

  另一个,便是墨子希望利用适弄出的火药等新武器,来一场震惊天下的守城战,让墨者干涉大国内政的能力更上一层。

  当年齐鲁交战的时候,墨子就凭借墨者强大的守城能力说服了齐侯退兵,也间接导致了吴起去鲁往魏。

  墨子希望这一次止楚攻宋能更胜一筹,三十多年前劝说楚王已经过去了太久,天下许多君王似乎忘记了墨者守城之术的恐怖,这一次墨子希望能够给天下好战之国一个清晰的教训。

  若是以往,可能不过是守城,能守住就好。

  但现在,新的武器、铁器工具等,等于直接废掉了十二种攻城术中的七种。

  最有威胁的蚁附攻城,在火药武器的面前,将会更加容易被破解。

  新武器就是装满火药的铁罐子,外面有引线,点燃后从城墙上往下扔。

  用来野战,效果或许不佳,但是用来守城,效果极好。

  野战投掷这玩意,需要有公造冶那样的力气,才能不炸到自己、击破对面的军阵。

  守城战,只要能稍微扔远一些,站在商丘的高高城墙上往下扔,效果定然显著。

  本来适弄出来火药之后,墨者想过用石头做外壳,也想过用青铜。

  但是青铜太过昂贵,尤其是这种火药武器完全就是一次性的,扔出去一枚,可能几家沛县自耕农一年的余粮就没了。

  如今有了铸铁,很自然地便想到了用铸铁外壳,这样最起码可以便宜许多。

  至于到时候到底怎么守,还要看具体的情况。

  墨子认为守城中的“上守”,是要出城与敌人野战,野战获胜就不需要守城。

  但宋国的军力,不要说一个楚国,可能连楚国的申息之师这样的县守备部队都打不过。

  这些想法适都明白,也都清楚,既然墨子希望让火药武器在这次战役中第一次亮相于战争之中,那自己便要完全配合。

  适琢磨了一下,问道:“先生,我守城之术虽不精通,但楚人既然知道先生尚在,恐怕未必会选择强攻。如果楚人选择围而不攻,商丘能支持多久?”

  墨子伸出两手,比量一下苦笑道:“十个月?商丘那些肉食者岂不知道楚人要来?只是各有掣肘、各有打算,至今还未准备。”

  “楚人又不亡宋,也不割城,只是让宋朝聘于楚。这种事……有些人不愿意,有些人愿意,很难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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