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缓缓答了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是王阳明的临终遗言,既包含对自我道德境界的总结,也暗含对人生际遇的感慨,令人回味无穷。
“呼……”
朱厚对于阳明心学是否被禁,早就不感兴趣了,听到这个答案后,倒是有些失望。
他希望得到一种能让自己摆脱心理枷锁的理论,而非儒家老生常谈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即便王阳明的心学有所突破,依旧不符合要求。
海却不会再说了。
朱厚的本质是想摆烂,再也不管国家和百姓的死活。
能够迎合这种想法的,只有彻头彻尾的奸臣与弄臣。
他于翰林养望八载,恰恰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道出“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之类的言语。
哪怕知道对方不听。
自己都要说。
朱厚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看着没有惯着自己的眼前人,终究还是与别的臣子不同,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朕记得……爱卿的夫人,至今还未得诰命?”
海心头一动,表面露出怔然,喉结滚动间,吐出一个艰涩的字:“是……”
朱玉英如今是六品安人,属敕命,非诰命。
朱玉英进出皇宫,行走大内,早已寻常,外人恐怕都想不到,她给太后当了这么多年干女儿,连个诰命身份都没有。
蒋太后很清楚,却默契地没有提出任何封赏。
朱厚也很清楚,此时道出,却是恰到好处:“母亲在世时,最是怜爱她,每每提及总叹其命途多舛,未赐诰命,实是恐她年少德薄,反招物议……”
提到蒋太后,朱厚终于露出真情实意,缓缓地道:“今太后仙逝,朕当全她这片慈心这凤冠霞帔,终究要补上才是!”
“臣……”
海脸色立变,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朱厚抬手阻止:“翰林侍讲学士之妻,早该是宜人,今皇家特恩,许你妻子封二品夫人,是朕思念太后,不得推拒!”
事关孝道,确是最好的借口。
可二品夫人,这个暗示性实在太过强烈。
夫人是二品诰命,那她的夫君又该是几品?
二品官职,又对应着哪个级别的朝臣?
海脸上露出震惊与惶恐。
心中一片出奇的安宁。
这是在进行君主离线后的布置了。
且把自己抬到举足轻重的位置!
“就这般定了!”
朱厚却以为他惊呆了,嘴角微扬,又接着道:“严阁老让你来向朕请明旨,是么?”
海默然片刻,再度应道:“是。”
金水桥前严嵩说的话语,竟先一步落入耳中,可见这位虽然居于深宫,不见外臣,对于外朝依旧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所以此时此刻的朱厚,显得信心十足,一切尽在掌握:“拟旨!”
“太后崩逝,朕心摧折,五内如焚,神思俱乱。”
“今哀恸难抑,暂无力躬亲朝政,凡军国重务,着内阁与诸臣工共议裁处。”
“务以社稷为重,毋负朕托。”
第305章 外朝三巨头的形成
“爹!!”
“这里没有你爹!”
“好!好!严阁老……”
严世蕃来到严嵩身后,一起朝着文华殿的方向翘首以盼。
相较于回京时的风霜,此时的小阁老已然膨胀了一圈。
若非太后丧礼的一月吃素,还得再肿些。
如今和严嵩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对比明显。
包括夏言在内的其余官员,已是忍不住侧目。
生活在一起的父子俩,怎么差距这么大捏?
严世蕃对于这样的眼神十分坦然,甚至有些享受。
他爹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即便成为首辅,有的时候还得伏低做小。
相比起来,他自从回京后,这日子过得可太舒坦了。
见谁不爽就削谁,反正后面有首辅父亲摆平。
彼此都有默契。
不过如今的局势,似乎又有变化了。
皇帝不上朝了。
如此一来,首辅承受的压力无疑是最大的。
当然也有机遇。
倘若陛下真的不见外朝臣子,只见内阁阁老,首辅的权势又将完全不同。
首辅的权力特征,其实是有一个明显的划分。
永乐到正统年间,首辅就是顾问性质,无额外的实权,即便三杨都是如此,他们的权力基本来自于原本的官职和威望,首辅只是锦上添花。
而从成化到正德年间,内阁又受宦官压制,权力波动,如正德年间的首辅杨廷和,基本就是个摆设,只顾着明哲保身。
直到嘉靖至万历初,首辅才成了实际宰相化,掌控六部,大权在握,如张璁、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
再到万历中后期,权力再度衰落,后面再有类似的职位,要等清朝的军机处了。
纵观历史,内阁首辅的权势,实际上就是在嘉靖朝才有了显著的拔升,班次超越六部、票拟权垄断、人事控制、军权渗透等等,形成“无名有实”的相权。
严世蕃虽不知这些具体发展,却也逐渐发现,严党的权势正在与日俱增。
前任张璁是明面上威风,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实际上除了追随的大礼议集团外,朝堂上下反对者众,新政出了京师都不好使,才被迫全力整顿吏治。
而严嵩看似声威不及张璁,但他借助考成法,将一批一批的门生故吏提拔到关键岗位上,不仅是西北一线的收河套战略,天下各州县都有涉及,由此根基愈发稳固。
但严世蕃心中也有担心。
河套复归,过于顺利,自己父亲的威望,有些太高了。
前几任天子数十载的努力,在其手中数载完成,颇有些功高震主。
在这种情况下,天子怠政不见得是好事,万一下台前先将严嵩安排了……
可能性不大,但终究需要提防!
就在严世蕃眼神疯狂闪烁之际,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紫禁城的朱漆廊柱间,海正踏着斑驳日影徐步而来。
官袍的下摆扫过玉阶,竟似携着某种陌生的威压
那是经年沉淀后的锋芒,如匣中古剑终露寒光!
“明威……”
严世蕃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这位好友,不同了。
如父亲所言,深潭蓄水,静默十载,一朝决堤可溃千里。
此乃厚积薄发。
却比起父亲预料的还要早,还要高!
“来了!来了!”“海学士手里的,是圣旨?”
等待的朝臣一拥而上,满是激动与期待。
“陛下有旨!”
随着海清朗的声音如金石相击,在殿前层层荡开,群臣齐齐拜下。
“太后崩逝,朕心摧折……暂无力躬亲朝政,凡军国重务,着内阁与诸臣工共议裁处……务以社稷为重,毋负朕托……”
听完后,群臣神情各异,喜忧参半。
喜的是,历经两个月,陛下对于接连辍朝的情况,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答复。
凡军国重务,着内阁与诸臣工共议裁处,有了这道旨意,那些积压的奏疏可以办理,不必战战兢兢,等待上命。
忧的是,当今陛下一朝怠政,给原本蒸蒸日上的国力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且内阁原先已是强弱分明,首辅严嵩的权势与影响,远远超过次辅夏言。
有陛下在时,严嵩尚且不敢放肆,现在朝堂政务以内阁为首,严嵩岂非一家独大?
在群臣的注目中,海双手捧过圣旨,朝着严嵩递过去。
然而严嵩的手指刚触及卷轴,侍立一旁的黄锦便含笑上前,语气温和:“陛下口谕辍朝期间,讲学不断,明日文华殿,仍由海学士进讲。“
话音落下。
严嵩接过圣旨时的指尖明显颤了颤,尚且呈现跪拜姿态的群臣再度变色。
今日不是特例?
接下来陛下不见其他臣子,只听这位讲学?
那他岂不是内外沟通的桥梁?
且是唯一的桥梁!
不过转念一想,让海担任这个角色,总比首辅严嵩来得好。
于是乎,众人的神情又从震惊,转为权衡。
黄锦躬身退下,嘴角噙着笑意。
刚刚不过是个开端罢了。
待那道诰命诏书颁下,朝野上下才会真正明白,何为“圣心独眷”。
他对于海的印象极佳,自然希望这位低调沉稳的臣子,能够得到这份殊荣。
相比起来,待得黄锦离开后,殿前的气氛却尴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