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短暂失态,表面依旧平静,维持着首辅的气度与威严。
可另一位就没有这份城府了。
严世蕃猛地直起腰来,眼神里透出危险的光芒,咧嘴笑道:“明威兄!没想到你竟能得陛下如此看重,愚弟早就看出,你非池中之物,还望日后多多提携啊!”
海平和地道:“严主事言重了,万不敢当……”
“这么生分?”
话到一半,就被严世蕃打断,这位小阁老的脸色立刻沉下:“怎的,一朝得势,就忘记咱俩昔日同窗之谊了?”
“咦?”
其他臣子露出看好戏之色,更有些不屑。
你一个举人出身,仗着父亲权势为非作歹的纨绔,也配和人家三亚功名,在翰林院潜修八载的国之栋梁相提并论?
简直自取其辱嘛!
果不其然,海只是微微皱眉,闭上嘴,不再回应。
迎着众人刺目的注视,严世蕃恶狠狠地回头扫视一圈,面露羞恼,啐了一口:“得意什么?不过是……”
“闭嘴!”
严嵩似乎年纪大了,反应不及,此刻终于勃然变色,喝止了儿子,再对着海致歉:“老夫教子无方,还望海学士海涵!”
相比起入文华殿之前,是首辅对下级官员的托付。
此时的语气,俨然是平等对待。
“阁老言重了!”
海声音清润如常,举止依旧谦逊,但也有了几分距离:“下官还需筹备明日经筵,恐负圣恩,先行告退。”
“好!”
严嵩点了点头,侧身让出半步。
海官袍轻振,踏着严嵩袍角未散的气息离去。
短暂的交错,让旁观的臣子回味无穷。
有的臣子目光闪了闪,脚下移动,竟是直接追了上去。
“爹!!”
“闭嘴”
身后传来严世蕃不甘的声音,旋即再度遭到严嵩恶狠狠的呵斥。
‘嘿!这个草包!’
‘严阁老有此子拖累,是我等的机会!’
这份动静,让他们的脚步加快。
昔日的同窗一跃成为与首辅父亲比肩的大人物,似严世蕃这种嚣张纨绔,确实接受不了。
而严嵩身为首辅,却无法得见天子,反倒被一位翰林学士压下,威望也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由此。
支持夏言一方的,只觉得狂喜。
这显然是夏阁老出手拉拢,共抗严党的最佳时机啊!
行动力强的,直接跟了上去。
除此之外,还有游离于首辅、次辅之外的朝臣。
京师为官的,多少都有背景,但若说全部投靠严嵩和夏言,也不至于。
总有与两者意见不合,分歧颇大的。
这群官员本就于夹缝里生存,如今抱着或取巧,或试探的行径,同样追了上去。
可没走多远。
他们骇然发现,海挺拔如松的背影之后,已然多了一批年轻的面孔。
第一位,是嘉靖五年进士,年前由河南左参政,调任国子监祭酒的王慎中。
第二位,是嘉靖八年进士,曾任江西提学,后调任太常寺丞的陈束。
第三位,是嘉靖八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今任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的熊过。
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眨眼间,十数名官员默默跟随。
官靴踏过砖石,发出整齐的声响。
“一心会!是了!这群人都是一心会的!”
“那是什么?”
“你莫非忘了?当年陛下亲赐御书,在国子监内组建的学社,会首正是海学士……嘶!”
后方追赶的官员们渐渐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他们这才惊觉,那个被遗忘在翰林院八年的身影,早已在无声处织就一张大网。
圣旨如惊雷炸响,蛰伏多年的一心会则似春溪破冰,无需招揽,自汇聚成流。
那些曾经年轻的进士们,此刻绯袍玉带,俨然已成朝堂新势。
首辅严嵩一派。
次辅夏言一派。
少壮海一派。
外朝三巨头的格局。
由此成型。
第306章 铁面御史海瑞,知行合一徐阶
自嘉靖二十年五月以来。
天子朱厚正式避居大内,不再视朝。
军国重务,由内阁与诸臣共议。
内阁依旧是首辅严嵩、次辅夏言。
诸臣之中则以原侍讲学士,后晋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海为首。
天子不上朝会,仍重讲学,作为唯一能以学士身份面圣的官员,他的意见举足轻重。
由此为朝堂三大巨头。
六部事务,皆在其掌控之下。
不过这三位的政见,不说是亲密无间吧,只能叫南辕北辙。
首辅严嵩的目标十分明确。
河套之役并未结束,俺答部提前撤出前套平原,保留了族中精锐,坐拥精骑数万。
大明与蒙古草原势力的对抗并没有结束。
驱逐鞑虏,比起收复交趾,意义都要重大。
因此严阁老提议再接再厉,出兵塞外,一举击溃土默特部,保边地二十年太平。
次辅夏言坚决反对。
主动出击和河套驱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出击塞外,首先需要骑兵。
而明初依赖的骑兵优势,在土木堡之变后严重削弱,边军马匹缺额过半,蓟镇骑兵实际兵力不足账面三成。
历史上戚继光守蓟州时,主要依靠车营火器防御,野战追击能力极其有限,连他都练不出骑兵,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点大明高层心知肚明,而且仁宣之后本就放弃朱棣五征漠北的攻势战略,九边防线收缩至长城,这个时候再冒险出塞,实在过于乐观。
所以夏言接受兵部右侍郎曾铣的提议,对蒙古诸部采取分化政策,拉拢除土默特部以外的蒙古部族,联合这群小部落,限制俺答的发展。
这是有先决条件的。
灭安南证明大明今非昔比的军事实力,俺答部率众主动退出前套平原的举措,又证明了大明五年经略河套的成功。
俺答当机立断的撤离,无疑是一个正确的战术,深谙“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的道理。
但在其余看不懂大局的蒙古人眼中,这就是胆怯懦弱的表现。
趁此机会,可以发动大明通贡的优势,以铁锅的诱惑,令本就四分五裂的蒙古各部自相残杀。
双方各执一词,然赞同分化之策的朝臣,远比出塞的要多。
就连严嵩的心腹兵部尚书毛伯温,都偏向曾铣之议。
关键在于。
据说兵部右侍郎曾铣,起初是向严嵩进言,却遭到否决,这才转而投向夏言。
就有人嘲笑,严嵩是老糊涂了,和他那个草包儿子一样,居然把这般精干的臣子推到对头的阵营去。
相较于这两位阁老,围绕着塞外争得不可开交,海的关注点,则在南方的倭寇上。
就在这一两年间。
浙江沿海倭寇的进攻越来越频繁,每伙倭寇的人数也越来越庞大。
真正的倭人构不成如此规模,沿海的百姓与商贾主动从了贼。
纠结于这些人是被海禁政策逼得没了生计,被迫如此,已经没有意义了。
倭寇但凡上岸,就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必须要剿灭干净!
如此才能确保大明东南沿海的经济秩序,避免商路受阻,民生凋敝,进而影响朝廷的税赋征收。
钱,是重中之重。
现在之所以不像大明王朝里面,一群朝堂重臣在西苑的值房里,为了几百万两银子争吵得面红耳赤,再去浙江弄什么改稻为桑,正是因为在新政的推行下,国库逐渐充盈。
朱厚不修道的优势倒是展现出来,这老登相对省钱多了。
可一旦东南生乱,税收受阻,别说扩大战略优势,河套说不定都要得而复失。
因此海的重点,就在于东南。
从军事、经济、政治三方面综合施策。
他重视倭乱,却无法得到严嵩和夏言的认可。
“俺答的十万控弦之士正磨刀霍霍,至于那些劫掠商船的倭寇?不过疥癣之疾!”
“待王师踏破汗帐,再调俞大猷南下,不过旬月便可犁庭扫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