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细究之,想将俺答主力困于河套一隅而尽歼,本就是妄念。
昔年卫霍远征漠北,都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九边之固,终究不在殄敌,而在强军实边。
期待对手犯错,永远不如强大自身。
说实话,嘉靖朝的南倭北虏,放到别的朝代都不算个啥。
倭患完全是作出来的,俺答汗看似是草原一霸,心腹大患,实际上也完全无法与巅峰时期的草原势力相比,纯属矮子里面拔高个。
究其根本,还是大明走到了中期,种种社会矛盾爆发,自身太弱了。
历史上嘉靖继位后,实施的新政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还远远不够。
毕竟张璁一去,便人亡政息,维持的时间太短。
而今张璁之后,有了严嵩。
两任首辅接力,新政实施已近二十载。
无论是国库还是军备,都比同时期要强得太多。
上下齐心,一力贯之。
此刻轻抚信笺,海转头,忽见窗外一树早梅怒放恰似那些蒙尘明珠,终在边关朔风中焕发光彩。
有俞大猷、唐顺之、赵时春等等栋梁,国势日隆,塞外蒙古,终将沦为跳梁小丑。
可也就在此刻,书童弓豪匆匆步入,俯身耳语,声音压得极低:“夫人入宫了!急招入宫!”
海收敛喜意,视线转看慈仁宫的方向,深深叹息:“太后娘娘……”
第302章 陛下不上朝了?
慈仁宫。
张皇后跪在凤榻前,机械地重复着绞热巾的动作。
这位素来以贤德著称的六宫之主,此刻眼中空茫一片。
如此反应倒不是震惊。
蒋太后并非突然病倒,而是身体日渐衰弱,去年冬天又格外的冷,原以为入冬就熬不过去了,却硬生生撑到了开春。
嘉靖二十年春。
距离当年武宗无子,藩王入嗣,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只身入京,举目无亲,苦盼到与母亲团聚,内朝外朝共掌皇权,已经整整二十个春秋了。
朱厚无疑不是那种只能依靠母亲的软弱儿子。
可他敏感多疑的性情下,唯一能毫无保留袒露心扉的,只有这位母亲。
现在,这最后的至亲,也要离去了。
所以此时此刻的朱厚,大明的天子,怀抱着亲手抄录的《佛说长寿经》,怔怔地待在榻前。
张皇后并不能体会这种心情,只能偷偷观察着陛下的反应,模仿着这种表情,并且努力不去听外面哭号一片的女子声音。
除了朱厚和张皇后,皇子皇女和后宫嫔妃也都齐聚。
五位皇子生母的哭声各有特点
阎贵妃跪在最前面,哀声最高,两只眼睛已然红肿,却不忘将皇长子朱载基往御前推;
旁边的王贵妃稍稍落后半步,握着次子朱载的手,却在偷偷用力,以致于让儿子哭泣的声音比起他哥哥要悲痛得多;
丽妃带着皇三子朱载垣,默默垂泪,倒是相对安静的;
靖妃晕厥在宫女怀中,四子朱载圳懵懂地看着娘亲,也嚎啕大哭起来;
最后的恭妃死死抱着尚在襁褓里的皇五子,眼泪浸透了孩子的衣衫;
张皇后银牙暗咬,心里不知将这群狐媚子骂了多少遍,却也无可奈何。
谁让她肚子不争气,自从当年流产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呢……
现在这皇后的位置,都坐得如履薄冰,偏偏还要看那群贵妃嫔妃蹬鼻子上脸,整日带着儿子在宫中晃悠。
脑海中正想着那些,朱厚的声音突然响起:“让外面莫要喧闹,把玉英带进来吧,娘最疼她!”
眼睛通红的黄锦应了一声,缓缓退了出去。
不多时,外面的哭声低了下去,朱玉英则低垂着头,到了面前。
张皇后侧目,发现这位木然的眼睛,和陛下的反应一模一样。
得。
人家是真伤心。
朱厚同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真的悲痛,谁是假惺惺的哭丧。
事实上,蒋太后管理后宫有方,对待诸皇子也一视同仁,并无偏颇。
即便妃嫔之间多有心思,对待这位婆婆,也是敬服的。
她如今要过世了,免不了有些伤心。
可相比起这份私人感情,政治方面的考量无疑更大。
蒋太后是想要兄友弟恭,也是上书房制度的支持者,更有意早早立储,以免皇子相争,自相残杀。
所以皇长子的母亲阎贵妃,对于这位太后的过世最是担忧,其余的皇子生母,则难免浮想翩翩。
在这种种心思下,悲伤自然要往后稍稍。
趁着机会表达孝心。
太后薨逝后的新格局。
才是她们考虑的事情。
可这反倒让朱厚愈发恼火。
几个儿子越是邀宠,一群妃嫔越是算计,他心里的警惕感便愈发翻涌。
那些刻意讨好的举止,在他眼中全化作了觊觎龙椅的蛛丝马迹。
此刻太后病危,这群人竟还在殿外惺惺作态,朱厚越想越是恼怒,指节捏得发白,眼底血色与暴戾交织,恍若一头被触了逆鳞的凶兽。
朱玉英原本悲恸于蒋太后的生命走到尽头,此时见得这位狰狞的表情,惊得赶忙低下头去。
她从未借助蒋太后的关系,认为自己与这位天子有兄妹的情谊,而是始终恪守着君臣的本份。
一方面是早年的经历,让她能够保持心态,从不得意忘形。
另一方面,也是受丈夫海的影响,总觉得这位陛下性情冰冷,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可即便如此,这一刻天子眉宇间的暴虐,依旧有些吓到她。
即便外面那些妃嫔子女有几分作秀在,也不至于这般反应吧?
“儿啊……”
所幸就在这时,一道低低的声音飘了过来。
“娘!”
朱厚浑身一颤,脸上的怒火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扑到榻上,轻轻握住了蒋太后的手:“娘!儿子在!儿子在这!”
蒋太后冰凉的手被朱厚同样冰凉的手包着,晃动的宫灯轻轻摇晃,在那凹陷的眼窝投下阴影,亦为接下来的话蒙上阴影:“你莫要怪她们……更不要恼怒……恼怒自己的孩子……他们不会争……也争不过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同时考虑得也不会太多了。
蒋太后说的都是心底深处的话,她如何不了解这个儿子的性情呢?
平日里万万不会如此直白,只是方才睁眼就见朱厚狰狞的表情,那对自家骨肉的戒备与敌视,让她终于忍不住了。
朱玉英早在之前,就已默默后撤,此时更是几乎退到门边,低垂着头。
近在咫尺的张皇后和黄锦则面色剧变,恨不得捂住耳朵。
果不其然,朱厚立刻涌出一股被揭破心思的羞恼,眼神下意识地往左右撇去,就落在张皇后和黄锦身上。
“儿啊……”
蒋太后已然陷入弥留之际,能够苏醒已是回光返照,此时嘴唇嗫嚅着,竟是很快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但依旧努力地给予最后的关照:“善待……你的孩子……当个……好……父亲……皇……皇……”
“娘!娘!你放心,你放心,孩儿一定照做!”
朱厚抛开其他,悲从中来,连连点头:“孩儿一定当个好父亲,做个好皇帝!”
“唔……”
嘱托艰难地道出,蒋太后的眼睛徐徐放空。
一滴泪滑过她斑白的鬓角。
带着对于尘世的不舍。
带着对于子孙的忧虑。
眼神彻底黯淡下去。
窗外梅枝咔嚓断裂,重重砸在了雪地之上。
……
嘉靖二十年二月十七。
太后蒋氏病逝,享年六十四岁。
尊谥为“慈孝贞顺仁敬诚一安天诞圣献皇后”。
蒋太后在病重之际,备好遗诏,告内外文武群臣。
有三点关键。
其一,死后陪葬献皇帝左右;
其二,让诸王室及文武百官要竭力辅佐皇帝;
其三,治丧从俭;
“予殁之后,丧礼宜遵先朝旧典,哭临三日,即止服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君臣同之。皇帝毋过哀戚,以妨万几,毋废郊社宗庙百神常祀,毋禁中外臣民音乐嫁娶。天下诸王不必赴丧,但遣人进香,在外大小文武衙门并免进香。特兹诰谕,其遵行之。”
可以说,这位考虑得足够周全。
但太后能这般大度,不让民间为了她服丧,毋须禁嫁娶,禁歌舞。
而民间,尤其是京师,谁敢真的在太后大丧之间宴饮、作乐、观戏,那就可以试试锦衣卫的刀是否不利了!
别的不说,就连小阁老都不去皮条胡同了。
而宫中早已撤去所有彩饰,朝堂全员着素服。
素服以白、黑、灰为主,禁用红、黄、紫等艳色。
材质则是棉麻粗布,不可着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