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残躯如风中烛火,唯愿归老瓯江之畔,夜夜北望宫阙,临表涕零,伏乞圣鉴。”
……
“少师为了新政,当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璁与严嵩的矛盾,人尽皆知。
这也是朱厚乐于见得的事情。
他哪怕对张璁再信任,当看到对方大权在握,执掌朝政,压得群臣抬不起头来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安。
所以得有制衡之人的出现。
原本选定的是夏言。
但后来严嵩的崭露头角,更是一个意外之喜。
因为张璁能推行的新政改革,严嵩也能办到,且手段更加沉稳温和。
如此番灭安南,收交趾,于江南催缴钱粮的分歧上,严嵩的办法就更加成熟,让明军有了充足的后援补给。
也是此战过后,严嵩的朝堂威望,已经完全不逊于之前还立主速胜的张璁,双方的矛盾彻底激化。
据说大礼议一方的言官谏臣,这段时日可是没少想弹劾严嵩及其党羽,都被张璁按下。
朱厚静观其变,本以为是张璁准备蓄势一击,给予对方好瞧,结果竟迎来了乞骸骨与举荐,连他都大为意外。
“严嵩……真能接替少师之位,替朕维持住朝政么?”
此时朱厚的指尖微微用力,奏本边缘被捏出一道皱痕,眼神里闪烁着复杂之色,御笔批复却是拒绝。
正如三辞三让,即便嘉靖愿意让张璁致仕休息,三次拒绝的礼数也是必须要走的,这是对于一位首辅的尊重。
而在此过程中,朱厚也要考虑清楚,新旧执政班底的交替。
“黄锦。”
“奴婢在。”
“唤严嵩入宫!”
外面下雨了。
又是入夜。
但严嵩来得依旧很快。
寒冬的雨敲打着琉璃瓦,这位次辅的官靴踏过乾清宫前犹带水痕的金砖,在烛火下,躬身趋入殿内。
“老臣严嵩,叩见陛下!”
朱厚没有让他立刻起身,而是露出审视之色,看着这个人。
杨廷和、杨一清之流,在他心里都不是真正的首辅,一直以来,张璁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群臣之首。
现在要换了。
朱厚习惯于让臣子制衡,但此时此刻,竟有些不适应。
严嵩真能做的好么?
殿内檀香袅袅,铜漏声声,掩不住天子锐利的视线。
严嵩身着半旧的官袍,花白的发丝整齐地压在乌纱帽下,不露一根。
他跪姿端正,整个人如同一块历经岁月打磨的磐石,沉稳内敛。
朱厚微微眯起眼睛。
算来严嵩与张璁年岁相仿,都已近花甲之年,但眼前这位的精神却格外矍铄。
“严卿平身。”
随着天子开口,严嵩缓缓起身。
“谢陛下。”
动作不疾不徐,官袍下摆纹丝不乱。
抬首时,眼神更是明亮,既无老臣常见的浑浊,也不见新贵惯有的锋芒,反倒透着一股令人安定的平和,声音也是不高不低,恰如他这些年在朝中的姿态。
朱厚摩挲着案上乞骸骨的奏本,突然明白了为何张璁会举荐此人接任。
严嵩身上确实有种罕见的特质。
像一块历经激流冲刷,却棱角渐圆的卵石。
不刺目,不惹眼,却能让躁动的水流,不知不觉按它的轨迹而行。
如此气质,堪当大任!
但即便如此,朱厚还是要试一试:“严卿可知,张少师给朕上了道奏章?”
这是人尽皆知的,可后面一句,令严嵩的后背也渗出冷汗来:“张少师之意,你已经不适合再为次辅了!”
严嵩神色变化,第一时间重新拜下叩首:“臣请陛下明鉴,张公与臣虽政见相左,然皆为国尽忠,此言定非张公本意,而是受贼人挑唆!”
“是么?”
朱厚似笑非笑:“朕也以为张少师此言颇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严嵩心念急转,他知道张璁的身体撑不住了,大礼议新贵更是在自己日渐壮大的派系下节节败退,乞骸骨其实是一个体面的退路。
但也难保张璁没有怀恨之心,带着自己一起罢职。
可脑海中闪过与张璁的接触,尤其是近几日那位的言语,严嵩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故而他摘下乌纱帽,花白的发丝在穿堂风中飘散:“今日若因臣之故,使陛下对张公心生疑虑,臣愿即刻归田,绝无怨怼!”
“哦?”
朱厚眯起眼睛,语气忽而缓和:“起来吧!《考成法》的草案,朕很满意,张公显然也是认同的,他走之后,举荐你任首辅!”
严嵩心头一定,表面上却怔在原地,直到黄锦将乌纱帽重新捧到面前,才恍然回神,泪水夺眶而出:“臣有愧!臣有愧!陛下圣明烛照,张公公忠体国,臣竟心生疑虑……”
“唔!”
朱厚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臣子这种大起大落,患得患失的表情。
这意味着他们能够深刻地领悟到,要向何人尽忠,才能维持如今来之不易的位置。
而严嵩的一举一动,确实令他满意。
“罢了!”
“就让少师休息休息吧!”
当乞骸骨的奏疏上到第四封,天子终于准奏。
自嘉靖元年,张璁以《议大礼疏》上奏,由此掀开了持续近四年的名位之争,此后又有新政革新,厘革积习,以严驭吏,以宽治民,至今十三载矣。
终得以放下这千钧重担,归乡养老。
同时次辅严嵩,进少傅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任内阁首辅。
嘉靖朝新的政治格局,到来了!
第277章 薪火相传
二月初的京郊,残雪未消。
官道两侧的枯草间犹见霜痕。
偶有寒风掠过,卷起细碎的冰晶,在晨光中闪着微芒。
张璁的马车,停在长亭外。
他的儿子带着老仆,正忙着将箱笼捆扎妥当,这位致仕的首辅大人则褪去官袍,只着一件半旧的靛青直裰,犹如一介寒儒。
这绝不作假,张璁即便担任首辅,权倾朝野之际,也一再告诫家乡族人,不要因他在朝做高官,便倚势凌人,干不法事。
由此,居朝十载,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
以致于后来过世不久,家中竟一贫如洗,还需旁人来接济。
这一点别说历史上的严嵩和徐阶,就是原本的继任者夏言,都万万达不到。
此时此刻,这个品性无可挑剔,却因在位期间得罪了太多的官僚,以致于士林风评很差的首辅,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朦胧的西山轮廓,呼出的白气在须眉间凝结成细小的霜花。
他在等人。
果不其然,马蹄声至。
一辆马车踏雪而来。
到了近前,海和严世蕃将严嵩搀扶着走下。
这位新任首辅特意着了素色棉袍,腰间连寻常的玉带也未系,刚刚下了马车,就拱手长揖:“张公远行,特来相送!”
张璁待得他走到面前,还轻轻哼了一声:“二月倒春寒,严阁老何必亲至?”
严嵩知道这位嘴上从来是不饶人的,也不介意,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奉上:“寒舍自酿的姜糖,最宜路上御寒,张公此去浙江路远,聊表寸心!”
纸包揭开,辛辣的姜香,混着蜂蜜的甜味溢出。
张璁怔了怔,捻起一块含在口中,顿觉一股暖流自喉间蔓延,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感叹道:“好味道啊!当日在值房中见你吃时,就觉得馋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有这口福!”
吃人嘴短,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喃喃道:“当时骂你清流迂腐,是老夫偏颇了……”
严嵩恳切地道:“若非张公力排众议,新政焉能推行?”
二人不约而同地顿了顿,又同时笑出声来。
曾经剑拔弩张的政见之争,此刻竟成了会心一笑的往事。
海和严世蕃作为小辈,则到了亭内,备下送行的薄酒。
严嵩走了过去,亲自执壶,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在寒气中腾起细雾:“这一杯,敬张公十载辅弼之功!”
张璁举杯却未饮,只是望着酒水,轻叹道:“尚未功成!远未功成啊!”
说罢看了海一眼,又对着严嵩道:“你的《考成法》很好,尤其是‘四格八法’的考绩制度,当尽快推行天下!”
张璁的整顿吏治,没有一个完全的名目,却是未来张居正变法里《考成法》的雏形。
而在海的建议下,严嵩干脆将《考成法》归纳出来,甚至还吸收了后世清朝的一些经验。
将官员分为“称职、平常、不称”三等,以“操守、才能、政绩、资历”四格定级,结合“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软、不谨”八法定罪。
此法一出,最紧张的还不是贪官污吏,而是许多得过且过,占着位置根本不做事的摆烂者。
张璁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但先前清理了京官,一时间不好再对这些官员动手,现在《考成法》一出,着实赞叹不已。
这也是他愿意举荐严嵩任首辅的主要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张璁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
急流勇退,给严嵩让位,还能为身边的大礼议群臣,争取一个好的待遇。
一朝天子一朝臣,首辅更迭也是如此。
原先他退下去了,霍韬等人也给靠边站,现在严嵩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不会对那些心腹太过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