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神探1546 第214节

  “臣残躯如风中烛火,唯愿归老瓯江之畔,夜夜北望宫阙,临表涕零,伏乞圣鉴。”

  ……

  “少师为了新政,当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璁与严嵩的矛盾,人尽皆知。

  这也是朱厚乐于见得的事情。

  他哪怕对张璁再信任,当看到对方大权在握,执掌朝政,压得群臣抬不起头来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安。

  所以得有制衡之人的出现。

  原本选定的是夏言。

  但后来严嵩的崭露头角,更是一个意外之喜。

  因为张璁能推行的新政改革,严嵩也能办到,且手段更加沉稳温和。

  如此番灭安南,收交趾,于江南催缴钱粮的分歧上,严嵩的办法就更加成熟,让明军有了充足的后援补给。

  也是此战过后,严嵩的朝堂威望,已经完全不逊于之前还立主速胜的张璁,双方的矛盾彻底激化。

  据说大礼议一方的言官谏臣,这段时日可是没少想弹劾严嵩及其党羽,都被张璁按下。

  朱厚静观其变,本以为是张璁准备蓄势一击,给予对方好瞧,结果竟迎来了乞骸骨与举荐,连他都大为意外。

  “严嵩……真能接替少师之位,替朕维持住朝政么?”

  此时朱厚的指尖微微用力,奏本边缘被捏出一道皱痕,眼神里闪烁着复杂之色,御笔批复却是拒绝。

  正如三辞三让,即便嘉靖愿意让张璁致仕休息,三次拒绝的礼数也是必须要走的,这是对于一位首辅的尊重。

  而在此过程中,朱厚也要考虑清楚,新旧执政班底的交替。

  “黄锦。”

  “奴婢在。”

  “唤严嵩入宫!”

  外面下雨了。

  又是入夜。

  但严嵩来得依旧很快。

  寒冬的雨敲打着琉璃瓦,这位次辅的官靴踏过乾清宫前犹带水痕的金砖,在烛火下,躬身趋入殿内。

  “老臣严嵩,叩见陛下!”

  朱厚没有让他立刻起身,而是露出审视之色,看着这个人。

  杨廷和、杨一清之流,在他心里都不是真正的首辅,一直以来,张璁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群臣之首。

  现在要换了。

  朱厚习惯于让臣子制衡,但此时此刻,竟有些不适应。

  严嵩真能做的好么?

  殿内檀香袅袅,铜漏声声,掩不住天子锐利的视线。

  严嵩身着半旧的官袍,花白的发丝整齐地压在乌纱帽下,不露一根。

  他跪姿端正,整个人如同一块历经岁月打磨的磐石,沉稳内敛。

  朱厚微微眯起眼睛。

  算来严嵩与张璁年岁相仿,都已近花甲之年,但眼前这位的精神却格外矍铄。

  “严卿平身。”

  随着天子开口,严嵩缓缓起身。

  “谢陛下。”

  动作不疾不徐,官袍下摆纹丝不乱。

  抬首时,眼神更是明亮,既无老臣常见的浑浊,也不见新贵惯有的锋芒,反倒透着一股令人安定的平和,声音也是不高不低,恰如他这些年在朝中的姿态。

  朱厚摩挲着案上乞骸骨的奏本,突然明白了为何张璁会举荐此人接任。

  严嵩身上确实有种罕见的特质。

  像一块历经激流冲刷,却棱角渐圆的卵石。

  不刺目,不惹眼,却能让躁动的水流,不知不觉按它的轨迹而行。

  如此气质,堪当大任!

  但即便如此,朱厚还是要试一试:“严卿可知,张少师给朕上了道奏章?”

  这是人尽皆知的,可后面一句,令严嵩的后背也渗出冷汗来:“张少师之意,你已经不适合再为次辅了!”

  严嵩神色变化,第一时间重新拜下叩首:“臣请陛下明鉴,张公与臣虽政见相左,然皆为国尽忠,此言定非张公本意,而是受贼人挑唆!”

  “是么?”

  朱厚似笑非笑:“朕也以为张少师此言颇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严嵩心念急转,他知道张璁的身体撑不住了,大礼议新贵更是在自己日渐壮大的派系下节节败退,乞骸骨其实是一个体面的退路。

  但也难保张璁没有怀恨之心,带着自己一起罢职。

  可脑海中闪过与张璁的接触,尤其是近几日那位的言语,严嵩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故而他摘下乌纱帽,花白的发丝在穿堂风中飘散:“今日若因臣之故,使陛下对张公心生疑虑,臣愿即刻归田,绝无怨怼!”

  “哦?”

  朱厚眯起眼睛,语气忽而缓和:“起来吧!《考成法》的草案,朕很满意,张公显然也是认同的,他走之后,举荐你任首辅!”

  严嵩心头一定,表面上却怔在原地,直到黄锦将乌纱帽重新捧到面前,才恍然回神,泪水夺眶而出:“臣有愧!臣有愧!陛下圣明烛照,张公公忠体国,臣竟心生疑虑……”

  “唔!”

  朱厚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臣子这种大起大落,患得患失的表情。

  这意味着他们能够深刻地领悟到,要向何人尽忠,才能维持如今来之不易的位置。

  而严嵩的一举一动,确实令他满意。

  “罢了!”

  “就让少师休息休息吧!”

  当乞骸骨的奏疏上到第四封,天子终于准奏。

  自嘉靖元年,张璁以《议大礼疏》上奏,由此掀开了持续近四年的名位之争,此后又有新政革新,厘革积习,以严驭吏,以宽治民,至今十三载矣。

  终得以放下这千钧重担,归乡养老。

  同时次辅严嵩,进少傅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任内阁首辅。

  嘉靖朝新的政治格局,到来了!

第277章 薪火相传

  二月初的京郊,残雪未消。

  官道两侧的枯草间犹见霜痕。

  偶有寒风掠过,卷起细碎的冰晶,在晨光中闪着微芒。

  张璁的马车,停在长亭外。

  他的儿子带着老仆,正忙着将箱笼捆扎妥当,这位致仕的首辅大人则褪去官袍,只着一件半旧的靛青直裰,犹如一介寒儒。

  这绝不作假,张璁即便担任首辅,权倾朝野之际,也一再告诫家乡族人,不要因他在朝做高官,便倚势凌人,干不法事。

  由此,居朝十载,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

  以致于后来过世不久,家中竟一贫如洗,还需旁人来接济。

  这一点别说历史上的严嵩和徐阶,就是原本的继任者夏言,都万万达不到。

  此时此刻,这个品性无可挑剔,却因在位期间得罪了太多的官僚,以致于士林风评很差的首辅,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朦胧的西山轮廓,呼出的白气在须眉间凝结成细小的霜花。

  他在等人。

  果不其然,马蹄声至。

  一辆马车踏雪而来。

  到了近前,海和严世蕃将严嵩搀扶着走下。

  这位新任首辅特意着了素色棉袍,腰间连寻常的玉带也未系,刚刚下了马车,就拱手长揖:“张公远行,特来相送!”

  张璁待得他走到面前,还轻轻哼了一声:“二月倒春寒,严阁老何必亲至?”

  严嵩知道这位嘴上从来是不饶人的,也不介意,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奉上:“寒舍自酿的姜糖,最宜路上御寒,张公此去浙江路远,聊表寸心!”

  纸包揭开,辛辣的姜香,混着蜂蜜的甜味溢出。

  张璁怔了怔,捻起一块含在口中,顿觉一股暖流自喉间蔓延,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感叹道:“好味道啊!当日在值房中见你吃时,就觉得馋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有这口福!”

  吃人嘴短,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喃喃道:“当时骂你清流迂腐,是老夫偏颇了……”

  严嵩恳切地道:“若非张公力排众议,新政焉能推行?”

  二人不约而同地顿了顿,又同时笑出声来。

  曾经剑拔弩张的政见之争,此刻竟成了会心一笑的往事。

  海和严世蕃作为小辈,则到了亭内,备下送行的薄酒。

  严嵩走了过去,亲自执壶,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在寒气中腾起细雾:“这一杯,敬张公十载辅弼之功!”

  张璁举杯却未饮,只是望着酒水,轻叹道:“尚未功成!远未功成啊!”

  说罢看了海一眼,又对着严嵩道:“你的《考成法》很好,尤其是‘四格八法’的考绩制度,当尽快推行天下!”

  张璁的整顿吏治,没有一个完全的名目,却是未来张居正变法里《考成法》的雏形。

  而在海的建议下,严嵩干脆将《考成法》归纳出来,甚至还吸收了后世清朝的一些经验。

  将官员分为“称职、平常、不称”三等,以“操守、才能、政绩、资历”四格定级,结合“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软、不谨”八法定罪。

  此法一出,最紧张的还不是贪官污吏,而是许多得过且过,占着位置根本不做事的摆烂者。

  张璁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但先前清理了京官,一时间不好再对这些官员动手,现在《考成法》一出,着实赞叹不已。

  这也是他愿意举荐严嵩任首辅的主要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张璁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

  急流勇退,给严嵩让位,还能为身边的大礼议群臣,争取一个好的待遇。

  一朝天子一朝臣,首辅更迭也是如此。

  原先他退下去了,霍韬等人也给靠边站,现在严嵩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不会对那些心腹太过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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