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妃嫔之便,确实可以窥探朝政,也可以暗中影响圣意。
但同样的,她的一举一动皆在深宫监视之下,稍有异动,便会万劫不复。
黎渊社将头领摆在这个位置,确实出乎意料。
海道:“所以她的目的,是扶持自己的儿子登基,以太后之尊执掌大权……”
“白日做梦吧!”
海浩嗤笑:“妇人之身,终究难成气候,历朝历代,后宫干政者,几个有好下场?她莫非认为自己是武则天不成?”
“倒也不可轻敌!”
朱琳摇头道:“她既能蛰伏多年而不露破绽,心机之深,绝非寻常,更何况……“
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忧虑:“确定尸体没有寻到么?”
海道:“确定。”
朱琳看了过来,露出征询之色:“依你之见,天子会不会……”
“会!”
面对至亲,海直言不讳:“如果杜康嫔为求活命,向天子透露黎渊社的秘密,那位真的会选择招安这群逆贼!”
海浩以江湖的眼光来看,颇为不解:“天子坐拥四海,要这秘密结社作甚?”
朱琳的思路则不同:“黎渊社可为锦衣卫的补充,且防不胜防……”
锦衣卫创立毕竟有一百多年了,早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也逐渐失去了太祖时期,监察天下的职能。
现在充其量,顶多能在京师乃至北直隶里面,查一查权贵的小秘密,就连南直隶都不见得能顾得上,更别提天下一十三省。
讲白了,锦衣卫如今更像是一批执行者,而失去了谍探的能力。
如果加上黎渊社的话。
那一切就都不同了。
至少监察群臣,更加得心应手。
“黎渊社分三垣堂和二十八宿,其中紫微垣内,据说就有朝堂高官参与,已故的都指挥使王佐还曾经怀疑过前首辅杨廷和!”
海道:“而太微垣与天市垣的人手,也与地方士绅豪强相关,这原本可以视作部分臣子联合江湖豪强,对君权的一种遏制……”
太祖朱元璋废宰相,通过种种制度性的变革,实现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的皇权集中,但其极端化的设计,也埋下了后世政治失衡的隐患。
如今的内阁,是一种补缺,内阁阁老的权力再是日益壮大,也始终无法接近宰相,更别提与皇权对抗了。
所以黎渊社这样的秘密结社应运而生,亦是在如今的规则体系下,皇权为所欲为后,衍生出来的应急产物。
不过相比起可以不断更改迭代的朝堂体制,黎渊社这种见不得光的秘密结社,自身哪怕出了什么状况,也难以及时调整,结局基本就是毁灭消亡。
但还有一种可能。
融合吞并。
现在便可能是这样的发展。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贼首,落入了本欲推翻的天子手中,由反皇权的工具变为了皇权的延伸。
颇为讽刺。
但仔细想想,也符合集权的特性。
“锦衣卫为表,黎渊社为里,啧!”
海浩的神情同样郑重起来,皱起眉头:“确实可怕,但黎渊社会乖乖听命么?由反朝廷的贼子,摇身一变为朝廷鹰犬,恐怕大部分人难以接受吧?”
海道:“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尤其是三垣堂原本就有分裂,内部矛盾难以弥合,现在紫微垣更倒戈相向,他们内部的分裂会愈发严重。”
“但不可否认的是,皇权自有吸引力,会有一部分本就动摇的人手会被收拢,投入天子麾下。”
夜风渐起,卷着庭院中的落叶沙沙作响,海总结道:“朝堂之争尚在明处,自有其规矩方圆,而黎渊社行事阴诡,无所不用其极,必须早早防范,英略社的人手可以动起来了。”
“是该动一动了!”
海浩笑道。
得益于孙维贤南方经营的能量,英略社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然在南直隶、江浙等多个地区开办了分社。
不仅是耳目眼线,就连漕运方面都有涉及。
海浩本就熟悉江湖事,之前是被锦衣卫逼得离家远行,现在锦衣卫成了儿子的跟班,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自是飞速壮大起来。
朱琳则看着海,抿了抿嘴,神色有异。
按理来说,一位科举榜眼出身,又是翰林院的清贵,本应是坚定的庙堂支持者。
可现在由于一个尚且无法确定的线索,就把皇帝当贼来防?
她不知缘由,但仔细想来,莫不是因为身世,令儿子的戒备心理太强,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可庙堂之上,与天子抗衡,真有胜算么?
“王佐前车之鉴,但凡不是愚忠入脑,皆当引以为戒……”
海看出了这位的担忧,平和地笑了笑:“纵无凌云之志,但求现世安稳,亦当未雨绸缪!”
“好!”
朱琳不再多言,一家人再探讨了一番具体细节,这才散去。
海回到屋内,看了看在婴儿小床上呼呼大睡的儿子,轻轻搂住妻子,听着枕畔均匀的呼吸声,进入梦乡。
嘉靖十二年的最后两月,就这般平稳地过去。
直到元旦将至。
一件大事震动朝堂。
大礼议新贵的领袖,压得群臣喘不过气来的铁腕首辅,张璁。
上疏乞骸骨!
第276章 新的百官之首
“少师……”
“连你也要离开朕么?”
暮色沉沉,乾清宫的烛台上,烛火微微摇曳。
一道窗边的身影,被拉得修长而孤寂。
朱厚手握奏疏,眸光晦暗不明。
时而凌厉如刀,时而恍惚似雾。
对待张璁,他真的有不一样的感受。
嘉靖元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刚继位的小皇帝,候在张太后的殿外,雪花落满肩头。
是的,他也曾经跪过,拜过,向别人哀声恳求过。
内朝有张太后气势汹汹,外朝也有杨廷和领着百官,逼其认孝宗为父。
黑压压的朝臣跪了一地,形成恐怖的压迫感。
年仅十四岁的朱厚,性情早熟,有主见而要强,具备一定的政治素养。
可大位毕竟是从天而降的。
由于并不是皇太子继位,身边就没有东宫的旧部,也不是朱棣这类藩王,靠一刀一枪打得洪武多了四年,更不可能有一帮拥护的文武。
皇位来得太容易,伴随而至的,就是朝堂上衮衮诸公涌来的恶意。
那群人要分割皇权!
“陛下勿忧!”
就在他孤立无援,冻得发抖时,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双手捧着一卷《议大礼疏》,化作一件比起任何大氅都要暖和的衣衫,披在了肩上。
那是张璁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冒着贬官乃至杀生的风险。
公开支持自己尊生父。
“少师!”
朱厚的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柔软。
当年那个为他抗辩满朝、彻夜草拟礼议的忠臣,如今也两鬓斑白了。
他缓步回到案前,重新拾起奏疏。
“伏惟陛下圣明烛照,知臣犬马齿衰,目昏手颤,每于阁议至夜分,辄心悸不能自已。”
“臣老矣,难堪首辅之任,伏乞陛下怜臣残年,准臣归返故里,以全骸骨……”
奏疏上的字迹工整端庄,却透着一股暮气。
张璁身体不好,早不是什么秘密。
更关键的是,继桂萼病重归乡后,大礼议集团里的中坚人物,方献夫也有致仕归乡之心。
方献夫一来年纪也大了,二者他的性情本就是比较温和的,最初上书支持嘉靖尊亲父时,都是战战兢兢,险些撤回。
后来的上位,也因为张璁桂萼霍韬几人性情太刚,四处树敌,需要一个可以缓和各方关系的人。
方献夫和稀泥的本事一流,正好可以处于中间调和矛盾。
但自从度田清丈和一条鞭法接连失败,张璁对于整顿吏治上寸步不让,得罪的官僚越来越多,再有严嵩入内阁,很快成为次辅,麾下又团结了以兵部尚书毛伯温为首的一众朝臣,分庭抗礼。
方献夫也心力交疲,再看到桂萼劳累致死的下场,已是萌生退意。
他这一退,张璁愈发独木难支。
历史上的张璁,多次上书请求归乡养老,嘉靖都不允许,反倒为之亲制药饵。
因为新政还需要张璁主持,能在统治阶层内部铁与血的斗争中岿然不动的,只有张璁具备这个威望和能力。
可张璁实在是老迈了,有一日在朝房值班时,甚至昏晕过去,不省人事一天多,眼见病情如此严重,嘉靖这才允许其回家调养。
现在张璁的病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朱厚同样舍不得对方离开。
但至少在嘉靖朝革新的事业里面,张璁不再是唯一的人选。
所以就连奏疏的最后,都有一番话:
“然新政未竟,如逆水行舟,臣观吏部尚书严嵩,器识宏远,谋国至诚,于新政诸法,皆能斟酌损益,务求实效。”
“若陛下任之首揆”
“一则以清流之望平息朝争;”
“二则以务实之策延续革新;”
“三则为陛下育后继良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