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女垂首跟在杜康嫔身后,容貌平平,过目即忘,可细看之下,脚下每一步都似用墨线量过,一板一眼,循规蹈矩,这般年纪就有如此克制的举止,绝非寻常宫女所能为。
反观搀扶着杜康嫔的嬷嬷,雍容华贵,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常常左顾右盼,脖颈扬起的弧度带着久居人上的倨傲,显然在主子跟前伏低做小,背地里却是作威作福惯了的。
于是乎。
王佐时刻注意着这个嬷嬷的动向,待得对方离开筵席,往外走去,立刻起身,快步追到身后,低声道:“回去问问你的主子,游湖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嬷嬷先是一惊,身体明显绷紧,显然没想到这位居然会专门找到自己,本能地紧张起来。
当然这份紧张并不奇怪,就算是正常的人被锦衣卫首领盯上问话,也是难以镇定的,还要看接下来的对话内容。
她首先露出茫然:“都指挥所言,老身不明……”
“都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何必如此?”
王佐不悦,语气中带着急切:“需知机不可失,这次南巡回宫,你们又将面对蒋娘娘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蒋娘娘,嬷嬷的表情顿时发生了变化,甚至有些心有余悸。
显然对于那位皇太后,宫内大多数下人是发自内心的敬服的,但别有用心之辈,则是警惕中带着畏惧了。
而自从钟粹宫管事青蘅暴露后,黎渊社剩下的人,尤其是杜康嫔宫中的下人,势必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分破绽。
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所以王佐下一句就是满满的诱惑:“现在是娘娘最佳的机会,一旦错过了,还要熬多久,才能成为太后?”
嬷嬷身躯一颤:“太后!太后!”
可不就是太后?
唯一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存在。
当然,这要有个前提,那就是现在的天子驾崩,要等到她腹中的胎儿继任皇位!
正因为如此,天子此次的南巡,是黎渊社最好的下手机会。
不然等回到紫禁城,万一后宫别的妃嫔有孕了,也生下皇子了呢?
难不成她能将其余皇子都弄死,只留下自己的孩子?
那些都是不可控的变数。
“还望婆婆在娘娘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再指点一番迷津!”
眼见对方被打动,王佐从腰间取出一块美玉,朝着嬷嬷手里塞去。
动作并不熟练。
毕竟以他的身份,平日里别人想给他塞银票,都没有那个机会,更别提讨好别人。
以区区嫔妃的身份,自然没资格称娘娘,而区区一个宫中老妪,更是从未享受过锦衣卫都指挥使在面前的低声下气。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
嬷嬷稍稍推了推,就顺理成章地收下,相比起玉佩的名贵,这份成就感更让她飘飘然。
想到郭勋还在他们手里,这个锦衣卫首领的所作所为更是没了回头路,她终于忍不住了,回应道:“娘娘当然也希望大功告成,但那个海实在讨厌,有此人在,娘娘不愿妄动!都指挥使若能将他解决,娘娘日后绝不会忘了你的大功!”
‘是你们!当真是你们!’
王佐心头剧震,指节缓缓捏起,语气里露出为难:“此人乃新科翰林,不知娘娘能否……”
“不可!”
嬷嬷断然摇头,压低嗓音:“娘娘凤体尊贵,岂会为此涉险?想要在新朝谋个好前程,都指挥使,你可得拿出本事来啊!”
王佐稍稍沉默,就在嬷嬷准备离去之际,突然道:“我想到一个法子,今日就可以置其于死地!”
“哦?”
嬷嬷喜形于色:“什么法子?”
王佐道:“此事得去画舫,但我一人不够,嬷嬷能否来助我一臂之力?”
眼见对方迟疑,王佐又补充道:“嬷嬷若能助我解决了海这个大患,在娘娘面前地位也可稳固,不被小辈比下去!”
‘小辈……’
嬷嬷转头看了殿内,视线似乎落在那个婢女身上,咬了咬牙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入了后院,直抵岸边。
可来到画舫之中,看着空无一人的船舱,再见到突然停下脚步的王佐,嬷嬷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安来:“老身不能离席太久,还是王都指挥一人布置吧,老身回去了……”
“回去?”
王佐缓缓转身,方才还透出几分讨好的脸上,已是冷硬如铁。
老嬷嬷脸上的皱纹骤然绷紧:“你……你要作甚?!”
王佐缓缓挺直脊背,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揭开了一切的伪装,扭了扭脖子,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不枉这整整三百七十四天的苦熬,总算在今日,抓到‘渊天子’的真身了,你说我要做什么?”
“王佐你!”
嬷嬷脸色剧变,厉声尖叫:“你可要想清楚,郭勋还活着,陛下不会饶恕你的欺君之罪,况且!况且娘娘腹中的龙种是护身符!你如何能动得了我们?不如乖乖屈服,来日娘娘当了太后,前朝自会……唔!”
却是王佐再也听不下去,猛然欺身上前,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脖颈。
不见丝毫迟疑,咯嚓一声脆响,嬷嬷的瞳孔骤然涨大。
王佐手掌猛地一转,一条血箭自嬷嬷口腔里射出,喷溅在屏风上,宛如一幅狰狞的朱砂画。
“龙种?”
“宫中自有皇子,陛下自有子嗣,我大明江山岂容尔等染指!”
“黄泉路上慢些走……你家主子,随后就到!”
第271章 一拳打碎天子梦
“不好!不好了!郑嬷嬷……郑嬷嬷遇害了!”
筵席之后,朱厚正握着杜康嫔的手,上演夫妻情深呢,殿外突传噩耗。
“郑嬷嬷?”
朱厚目光隐隐一动,却感到掌心的手掌猛地一颤,关切地望了过去:“爱妃?”
这声称呼本不合礼制杜康嫔仅是九嫔之一,尚够不上妃位。
但天子宠爱,便是最大的规矩。
这位从九嫔中脱颖而出的女子,不知费尽多少心机才挣得这声称呼,此刻本该借着龙种之喜,效仿阎贵妃晋位之例,却花容失色:“陛下,郑婆婆……郑婆婆服侍臣妾多年……怎会突然……突然……”
“你切莫挂念,一切以身体为重!”
朱厚脸色立变,轻抚其背温言宽慰。
待杜康嫔情绪稍定,他霍然起身,龙袍带起一阵寒风:“究竟怎么回事?郑嬷嬷出了意外?”
前来禀告的护卫脸色苍白,颤声道:“不是意外!是贼人行凶!”
如果郑嬷嬷沉在水里,哪怕有些疑点,他们说不定也会判一个失足溺水而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抵达现场后的禁军,却发现郑嬷嬷是明显被人拧断脖颈的,甚至那人还有意让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这就不得不禀告了。
“好胆!”
朱厚脸色沉下,左右一扫:“唤王卿和陆卿来!”
不多时,陆炳匆匆走入殿内:“陛下!”
朱厚凝视对方:“出了这等大事,你们是怎么守卫的?”
“臣等有罪!”
陆炳拜下,眉宇间却有些茫然。
朱厚熟悉对方,察言观色间,就知道此事恐怕与这位无关,目光闪烁:“王卿呢?”
几乎是话音落下,王佐同样大踏步地走入殿内,禀告道:“郑嬷嬷的尸身下,留了血书……”
“血书?”
朱厚皱眉:“写的是什么?”
王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声道:“事关……康嫔腹中龙嗣!”
“嗯?”
朱厚面色骤沉:“到底写的什么,休要吞吞吐吐,直言无讳!”
王佐趋前近身,凑到朱厚耳边,轻轻述说着什么。
这一幕正被暗处的宫婢敛秋尽收眼底,她悄无声息地退回内室,在杜康嫔耳边轻声道:“主子,王佐声称郑嬷嬷留下血书,似要污蔑龙嗣……”
“血书?”
杜康嫔眸中寒光乍现:“好个海!定是此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还真如王佐所言,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居然敢直接害我的宫人?”
今日的游湖计划,被一招先行试舟直接破坏,甚至有反过来受制于人的风险。
所幸她早有准备,早早让有孕的脉象显露出来,原本是待天子不慎落水后,用来宣告外界,自己怀上了龙种,现在借着作呕下船,同样避免了与那边的短兵相接。
现在并非与那里起直接冲突的好时机。
事实上,黎渊社已经有相当一段长时期的蛰伏,对内部宣称是因叛乱,实则是她顺利入宫后,将重心转移。
只需成功诞下龙种,让其皇儿登基,那万里江山就将唾手可得。
这也是太微垣与天市垣有反相,紫微垣却没有急于镇压内乱,反倒听之任之的原因。
分清主次,当断则断。
旁枝末节的都可舍弃。
可此前一心会的屡屡发难,黎渊社的人手接连损失,如今更是坏了大计,连心腹嬷嬷都遭毒手,杜康嫔一时间咬牙切齿:“待本宫执掌乾坤,定要将此子好好折磨,以报这深仇大恨!”
婢女敛秋一贯沉静的眉宇间,也露出狠厉之色。
对待一位翰林新贵,别说后宫的妃嫔,即便是太后,也顶多通过前朝的影响,将之贬黜出京,发配岭南。
偏偏这家伙就是岭南出来的,不能便宜了对方,唯有在途中派人设伏,到时候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且不说这些念头,杜康嫔愤怒片刻,又顺了顺气,神情恢复平和:“王佐如果不想死,就会为我们遮掩!那里交予他便可,扶我躺下吧!”
她的计划是,以不变应万变。
只要腹中的胎儿在,就是不坏金身,任谁也不敢造次。
顶多对身边之人下手。
想到这里,杜康嫔对着婢女敛秋道:“郑婆婆前车之鉴,你要小心为上,陪在我左右即可,避一避风头!”
“是!”
敛秋颔首,表示明白。
然而她刚刚扶着这位主子躺下,就听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朱厚匆匆走入内间。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