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时,他也顺势道:“先生利用了三垣堂争权?”
王佐道:“不仅是争权,还因为太微垣与天市垣不想受紫微垣管辖,再与皇权作对了,尤其是天市垣的商贾,这次可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啊!”
之前天市垣范景庵暴露,交代出了大批成员,边地喜欢跟蒙古人商贸的范氏已经被夷了族,连带着不少晋商都要经历一番清洗。
至于江南商贾,由于掌握着赋税,不可轻动,此前遵从次辅严嵩之命,没有赶尽杀绝,但也是伤筋动骨。
由此陆炳也明白了:“所以天市垣的那些商贾有脱离黎渊社之心,相比起内乱,紫微垣更担心这个?”
“不错!”
王佐颔首:“紫微垣如今急于扭转局势,府中那奸细突然下毒,正是狗急跳墙之举。我便将计就计,就是要让他们自以为得手,你且想”
“若能掌控锦衣卫都指挥使,紫微垣中何人会亲自出马?”
陆炳呼吸一屏:“莫不是……那位‘渊天子’?”
“正是黎渊社的魁首!”
王佐道:“不比白莲教,地方头目较多,各自为政,便是抓到一个,也无法彻底铲除散于天下的白莲教徒,一旦黎渊社的‘渊天子’被拿,这个秘密结社必将土崩瓦解!”
陆炳虽已明白双方博弈的关窍,仍不禁皱眉:“可纵容贼子在行宫纵火,是否太过凶险?”
“非是纵容……”
王佐摇头:“我中毒之事,早已密奏陛下,陛下知我不动声色,但对于纵火行凶之事,起初亦不知情,因为我也并不知晓,这群贼子到底会怎么做!”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心有余悸:“那一夜的大火确实凶险,幸亏圣驾及时移跸,若真伤及了君上龙体,臣万死难辞其罪啊!”
陆炳心中疑问犹存,比如郭勋究竟扮演何种角色,是黎渊社的同谋,还是这个局中的弃子,但最令他耿耿于怀的还是:“先生为何……独独瞒着我?”
“你性子赤诚,藏不住事,那些贼人无孔不入,多一人知情,便多一分风险!”
王佐笑了笑,目光柔和了几分:“而且并非独独瞒你,事实上府中连妻儿都只当我是旧疾发作,无人知晓中毒之事!”
“可我……可我……”
陆炳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可我终究向陛下告发了先生!”
“那不是告发,只是尽了你的职责禀明而已,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很欣慰……”
王佐微笑:“若你选择亲亲相隐,证明这十年师徒情分真切,即便为此付出仕途代价也在所不惜,当然日后锦衣卫中难免会有萧震、孙维贤之流,必会借此攻讦于你!”
“而今你选择奏明圣上,正说明老夫没有看错人,你将来必能胜任锦衣卫首领之职,陛下也会对你前所未有的信重,只要谨守本分,可保一生平安。”
“于为师而言,这岂非两全其美?”
迎着先生慈和的目光,陆炳张了张嘴,终于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起身深深一揖。
他只是重感情,并非没脑子。
现在陛下与先生都认为,他是出于自身的忠诚,才最终选择了揭露。
可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
而那些真相一旦说出,对自己,对海都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何须多言?
铭记于心便是最好的交代!
“我要回去了,你无需多想,一切照常即可!”
王佐安抚地拍了拍弟子肩头,起身离去时袍袖带起一阵清风。
陆炳独坐庭中,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而抱起酒坛仰头痛饮。
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打湿了飞鱼服的前襟。
先生的绸缪与执着;
天子的默许与试探;
还有自己的失落与压抑。
皆在这坛烈酒中翻涌不息。
第261章 配合施压
“陆炳那边无事发生么?”
“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呵!这样的试探有意思么?”
陆炳酩酊大醉之际,海正在自己的院中散步,目光闪动间,还原案情的原貌。
根据线索汇总,火灾当晚,守护在王佐屋外的六名锦衣卫,都受过王佐的大恩,且个个武功不俗,由此才能作为都指挥使的贴身护卫,保护其安危。
然而这群精锐护卫,却被敌人悄无声息的干掉,没有发出半点示警。
结合目前的进展,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王佐先是故意中毒,被毒性折磨了近一年,变得体弱削瘦,缠绵病榻,有了这个基础,贼子才能对其进行第一步要挟。”
“而当晚实施纵火,六名护卫之所以被干净利落地解决,不是贼人太强悍,而是王佐为求解药,突然倒戈。”
“白辉等人万万想不到,誓死保护的都指挥使,居然会伙同贼人,对他们痛下杀手!”
由此。
另一个疑问也有了解答。
两具焦尸死亡方式的不同,王佐屋内的是生前烧死,郭勋屋内的是死后焚尸,为何会有这样的差异?
因为王佐屠戮手下时,终究有一丝不忍,或许是白辉,或许是另外五名锦衣卫中的一人,当时并未身死,有一息尚存,但为了报答王佐昔日的恩情,此人坐视着王佐给自己换上衣物,戴上佩饰……
最后。
被活生生地烧死。
“对亲近的心腹痛下杀手,只为了让贼人相信他的倒戈……”
“真狠啊!”
海一路思忖,信步穿过青石小径,衣袂掠过几株秋菊,带起淡淡幽香。
不得不说,兴王府旧邸经过修缮后,确实清雅宜人,难怪得以入住的群臣都将之当成莫大的荣耀。
但这群家伙若是知晓,贼人也藏身于其中,且是在天子与锦衣卫指挥使的默许下,又当如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拿群臣的命视作儿戏。
那晚的大火,是真的会烧死人的。
由于发现得早,撤离得及时,天子和官员都第一时间离开了行宫,但倒塌的建筑下面,依旧死了数十人。
海亲自留下,查验了那些人的尸体和身份。
没有这一步的话,是不会有人在意的,顶多南巡回宫后,在大内的册子上一勾一画。
下人的命就是如此卑贱。
但同样的。
接下来内贼藏于南巡队伍里,在整个设局的过程,难保不会发生别的动荡,殃及无辜。
到时候臣子的命,又能好到哪里去?
王佐愿意牺牲自己,牺牲锦衣卫,牺牲其余的臣子,做一个死间之局。
嘉靖愿意牺牲旁人做局。
海可不愿意成为被牺牲的人。
“王佐的死间应该已经成功了!”
“第一步,中毒;”
“第二步,屠戮手下;”
“第三步,任由贼人将郭勋掳走,甚至回来诬告郭勋与白莲教徒有勾结,要褫夺其武定侯爵位;”
“而贼人那边则抓着郭勋,这就是最大的把柄。”
“明明王佐口中的郭勋早被白莲教妖人所害,且是他亲眼所见,现在郭勋却还活着,这种欺君大罪,不怕王佐不屈服。”
“花费如此心血,引出的贼子,必然是白莲教亦或黎渊社真正的首脑。”
“尤以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海清楚,古代这种生产力落后的封建社会,白莲教是永远有生存土壤的,无法彻底剿灭干净。
只能说随着国家兴盛,百姓相对安居乐业时,白莲教传教困难,势力相对弱小;而一旦王朝动荡,烽烟四起,他们立刻就能举起反旗,一呼百应,甚至每次起义的口号都能契合当时的劳苦民众需求。
相比起来,黎渊社则曲高和寡得多。
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这样的口号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高高在上,如同空中楼阁,不接地气,不具备扎根地方的根基。
这样的秘密结社,如果真能擒贼先擒王,那确实有机会将之连根拔起。
再结合天子南巡这样的特殊时期,确实是难得的机会。
海并不会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拿住贼人,也不会小觑王佐的布局,但他要避免在这位狠角色的计划中,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有了计较:“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得让双方有些紧迫感了!”
“海翰林!”
小半个时辰后,陶典真出现在身后,眉宇间带着些许忐忑。
他此前想要揭晓王佐的罪恶,却被按下,回去反思,觉得自己太冲动了。
锦衣卫凶威赫赫,可止小儿夜啼,王佐更是深受陛下信任的都指挥使,想要动这样的人物,确实是有些不自量力……
“王佐确有蹊跷,得好好查一查!”
“你且放手为之,一切有我!有一心会!”
然而海的两句话语入耳,陶典真身躯一震,眉宇间又露出喜色,瞬间将迟疑与退缩的杂念抛之脑后:“是!贫道定不辱使命!”
海道:“之前那个目击的禁军,你要派人保护起来,再放出些口风,让旁人知晓有这么一位证人存在……”
陶典真目光闪了闪,马上道:“贫道明白!”
那个禁军当晚听到了,行宫外有一伙贼人逃离,背着的人质有所挣扎,呼救的声音就像是老侯爷郭勋。
但只凭证词,很难证明郭勋当时未死。
毕竟闹到陛下那里,王佐一句对方听错了,天子会信谁?
人微言轻就是如此。
况且那晚行宫失火,群臣都在往外逃,一片乱糟糟的情形下,禁军偶然听到呼救,确实也有听错的可能。
可如果郭勋当真未死,而这个消息传入有心之人的耳朵里,那又有所不同了。
做贼心虚,自然会来杀人灭口!
到时候瓮中捉鳖,就是强有力的证据!
陶典真回到住处,立刻将朝天宫的精锐子弟召集到一片,开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