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一怔:“是啊!”
海道:“孙佥事呢?”
“孙维贤?”
陆炳奇道:“他此前下了江南,催逼涉案的地方商贾,不是近来才回京复命吗?”
天子南巡之际,孙维贤正好奉命从江南回京,这其中海还出了一份力,不然瞧着严嵩的意思,是真准备过河拆桥的。
不过就算孙维贤回京复命,也赶不上南巡了,所以陆炳颇为不解。
“原先确实如此,但湖广离南直隶不远,若是相招的话,算一算日子,也该到了。”
海道:“除了孙佥事外,其余的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和镇抚使,都未相招?”
“没有!”
陆炳终于听明白了,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道:“明威是觉得,陛下不再信任先生了?”
“不!”
海摇头:“距离王都指挥回归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陛下却未召集其余的锦衣卫高层,恰恰证明,他是极其信任王都指挥的!”
锦衣卫系统里面的核心领导层,主要是五位堂上官,一名指挥使、两名指挥同知、两名指挥佥事,有时候北镇抚使的权力也极大,甚至超过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
如今这个时期,锦衣卫高层的实权人物并不多,像陆炳父亲陆松这样的潜邸旧臣,固然得天子亲近,但由于身体原因和自身原因,并不能有效的掌权,更偏向于虚职。
所以前有萧震,后有孙维贤,立下两个山头。
这两位实权指挥佥事,正是限制都指挥使王佐的存在。
嘉靖就是这样的一位皇帝,哪怕再君臣相得,也必在其身侧安插制衡之人,唯有如此,这位多疑的君主方能稍觉心安。
海觉得,如此行事作风,半数是帝王权术使然,半数是源于少年登基时的阴影。
当年杨廷和一党几欲架空幼主的情形,显然在这位藩王入继大统的天子心中,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也正是这份畸形的君臣相处之道,使得嘉靖朝的首辅更迭总带着几分血腥气息。
后来者欲登相位,必得将前任彻底扳倒,仿佛这不是寻常的朝堂更替,倒像是江湖仇杀一般。
严嵩取代夏言,徐阶取代严嵩,莫不如是。
朝堂之上,永远在上演着新旧更迭的残酷戏码。
如今的嘉靖还年轻,还有人性,可行事作风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所以这些日子,海一直在等。
哪怕种种线索都指向一个真相王佐有问题,真正跟白莲教妖人勾结的是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他也没有急于揭露,而是观察天子的反应。
因为嘉靖或许不会破案,但会用人。
按照这位天子一贯的作风,在王佐回归之际,无论这位是不是将来龙去脉编得天衣无缝,嘉靖都会生疑。
生疑之后,这位天子不会即刻发难,毕竟如今锦衣卫担任着主要的护卫工作,万一把王佐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应该是表面上稳住王佐,再直接派人,去调孙维贤或者别的锦衣卫高层来。
只要锦衣卫内部有了直接与之抗衡的人物,才是动手之际。
可现在都要封赏群臣,结束南巡了,依旧没有进行到这一步,海心里就有了数:“文孚,你若是信我,就去做一件事。”
陆炳脑子乱糟糟的,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又不太愿意深想,涩声道:“我当然相信明威不会害我……”
海直接道:“那就将如今的线索,禀明给陛下吧。”
陆炳瞳孔骤缩:“你让我……揭发先生?”
“天地君亲师,值此重要时刻,你要有所抉择,有人也在期待你的抉择。”
海没有多作解释,拿起茶盏品了一口,摆出送客的姿态:“去吧!”
陆炳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恍恍惚惚间,怎么到陛下寝宫,怎么找到合适的时机,他都恍若梦游般,根本记不清了,只知在冷静下来时,那句话已经出口:“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殿内传来朱厚辨不出喜怒的声音:“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陆炳将包括中毒在内的种种线索,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末了颤声道:“臣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明察!”
殿内静得可怕,左右都已退下,只余这对儿时的奶兄弟,现在的君臣。
朱厚起身,来到面前,淡淡地道:“朕听你所言,颇多揣测,可有实证?”
陆炳低下头:“并无实证……”
朱厚声调微扬:“无凭无据,就敢在朕面前指摘恩师?你可知这一席话,会让他十年圣眷付诸东流?”
陆炳咬牙道:“臣这些时日辗转反侧,既恐辜负师恩,又惧贼人作乱!苦于实证难求,然天地君亲,君在亲前,为陛下安危计,臣……不得不言!”
朱厚眉峰微挑,眼底终于泛起一丝笑意:“朕还以为,在你心中,朕这位君父的安危,尚不及你那授业恩师呢!”
陆炳闻言面色骤变,双膝重重跪地,砖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臣万死不敢有此念!”
“平身吧!”
朱厚轻轻拍了拍这位的肩膀,语气转缓:“你一向重情重义,不愿猜忌自己的老师,心存顾虑,朕自然明白,今日能来陈情,朕心甚慰!”
语气里带着欣然,明显经过这番考验后,十分满意陆炳的抉择。
亲疏关系都是比较出来的,朱厚相信陆炳对自己的忠心,但这份忠心是否绝对凌驾于其余情感之上,还有疑问。
而今陆炳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哪怕模棱两可的怀疑,他也要以自己为重,这份赤诚终于让朱厚满意了。
考验通过。
然陆炳额头抵着冰冷的砖石,心却深深沉下。
陛下听了这些毫无诧异。
难道说……
“此事不必声张,那些疑虑,只作看不见即可!”
果不其然,朱厚弯下腰来,凑到耳边道:“你的先生以身入局,煎熬了那么久,如今终于到了收网之时,南巡是贼子兴风作浪的最好机会,现在又控制了锦衣卫的头领,他们还能忍得住么?”
第260章 王佐的绸缪与执着
陆炳回到了院子里。
这里是兴王府旧邸,住的就是儿时家里的屋舍,只是早已被修缮一新。
此番南巡,不仅是嘉靖衣锦还乡,陆炳父子其实也算。
想当年他们也不过是王府里面的护卫,哪有如今京师锦衣卫里面的权威赫赫。
可正因为前面的波折,陆炳回到兴王府旧邸,始终神情恍惚。
现在不恍惚了。
他左右转了转,找来一壶酒,刚刚拍开泥封,想要痛饮一番,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一个人喝闷酒吗?”
“先生!”
陆炳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看向走进来的老者。
王佐负手踱入院中,步履从容不迫。
“这便是你当年居所?”
他立在檐下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爬满藤萝的墙壁,最后落在院角那株老梅上,唇角微扬:“清幽雅致,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
“先生请!”
陆炳在前面引路,师徒俩参观了一下内外,入了屋内,王佐缓缓开口:“我也是世袭锦衣卫籍,先祖曾于成化年间平定荆襄流民之乱,获赐绣春刀,先父去世得早,我自幼习武,精骑射,通刑律,年二十就袭职,入锦衣卫为百户,而我当年得以擢升千户,就是揪出了一伙白莲教徒……”
听着先生以回忆的口吻,讲述着昔年的往事,陆炳也沉静下来,默默聆听。
“正德十四年,宁王起兵谋反,我亦入江西,重金收买逆贼,散播消息,致宁王军令紊乱,然阳明先生平叛的速度还是太快,未及武宗亲征,就已定大局……”
“不过那时江彬专权,将锦衣卫弄得乌烟瘴气,更仗着武宗宠信,作威作福,我见势不妙,避出京师,静观时机,果然帝薨未久,江贼覆灭,待得他凌迟处死之后,我这才入京打点,顺利执掌了北镇抚司……”
“锦衣卫看似威风八面,皇权特许,实则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危,不好当啊!”
待得这位说完,陆炳也颇有感触,相比起武宗朝的风云,本朝锦衣卫其实并未做什么大事,天子以大礼议,已然将官僚集团制服,锦衣卫和东厂出面基本都是打扫残局。
所以从王佐的语气里,他听出了些许遗憾与不甘。
或许这也是此次案件的根源?
“好了!听我唠叨完了,也该你了!”
恰好王佐的目光转了过来:“有话但讲无妨,借酒浇愁这等懦夫行径,可不是我教你的!”
陆炳低声道:“先生知道了?”
“你的性情我还不了解?”
王佐微笑:“你这些日子遇见我,总是躲躲闪闪的,现在突然变了心绪,再结合你去面了圣,自然是得知了真相。”
陆炳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放心,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他们的人……”
王佐道:“有什么疑惑,在这里问清楚,出了这间屋子,我就是另一幅面孔了!”
陆炳不再迟疑,赶忙道:“先生,你之前当真中毒了?”
“是!”
王佐轻抚长须:“且是有意为之,我六年前便发觉府中藏有奸细,却佯作不知,静候其动,不想此獠竟也沉得住气,直至去岁方在饮食中下毒!”
“这种毒名‘百日枯’,是以乌羽玉粉末、夹竹桃汁液、苍术炭为主料,又有诸多辅材配置而成。”
“初时不过微咳潮红,状似风寒;等中毒深了,就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消瘦;待到毒入膏肓时,便形如枯槁,如肺痨般咳血而亡,纵是仵作验尸,也难辨真伪!”
陆炳变色:“先生为何要如此涉险?”
王佐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说来惭愧,我早年略通医理,后来更专研过毒物之道,原是有意服用那贼子所下之毒,不想终究低估了毒性。”
“这些年配制的解药,终究是勉强压制,那夜对你的嘱托,不是虚言,这毒快要压不住了!”
“但若非如此,那些贼子怎会相信……”
说到这里,王佐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锐利,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他们真的把我逼到了绝境?”
陆炳的拳头猛地握紧:“这群贼人是谁?白莲教?”
“不!”
王佐缓缓摇头:“白莲教不是我等锦衣卫能够剿灭干净的,我年轻时还曾想着将他们一网打尽,也曾捣毁了几个据点,抓住了一批贼子,但后来才明白,此辈如野草般除之不尽,一旦于地方上成了气候,就非得动用大军征剿不可!”
陆炳明白了:“那是……黎渊社?”
“准确的说,是紫微垣!”
王佐有些感慨:“一心会查得准啊,三垣堂分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三垣堂内又有内讧,彼此不服,我也正是知晓了这些,才能判断出那群贼人的由来……”
陆炳这次从先生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不服气。
正如陶典真希望朝天宫的道士们通过立功,在一定程度上取代锦衣卫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锦衣卫也要防备着被人取而代之。
一心会的出现,尤其是在黎渊社抓捕上的进展,让锦衣卫大为警惕。
陆炳倒未曾想与一心会争,甚至前面几次擒贼,都全力配合,但他也知道,站在锦衣卫的角度上,尤其是先生早早就禀明了黎渊社的存在,却是一无所获,结果一心会出马,连连破获贼踪,确实对比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