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少时,每日晨读都能听见钟声,此刻暮钟悠悠传来,与记忆中的声响分毫不差。
黄锦感受到了陛下的心绪,低声道:“主子,咱们循着路走一走?”
“走一走!将文孚也唤过来!”
朱厚轻笑一声:“当年你和文孚,就跟在朕的身后,现在依旧如此……”
陆炳很快出列,来到身后,垂着头默默跟随。
黄锦有些纳闷。
陆炳一贯龙精虎猛的,怎么这几日颇有些无精打采。
朱厚却未在意,只是陷入自己的回忆:“朕记得,那钟楼前的石阶,当年总觉得走不完似的……”
事实上再走,那石阶早就比记忆中窄小了许多。
一阵风过,卷起满地柳絮,捧着书卷,踌躇满志的藩王世子,也从时光深处转向,成为了九州万方的君王。
“朕继位十三载,革时弊,清冗滥,灭安南,复交趾,致海内欣欣,天下太平!”
“今朕未及而立,已建不世之功,来日方长……”
“又当开创何等盛世?”
朱厚志得意满之际,突然又觉得空虚起来,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
黄锦一向不问政事,圆脸上只是柔和的笑意,从不搭这样的话。
陆炳却是有雄心壮志的,换成以往,肯定会说,北边草原的蒙古鞑子,亦是心腹大患,不可掉以轻心,若能收取河套,扫平漠北,方为不世功业。
但此时他另有心思,并未应声,也有些神游天外。
“回去吧!”
朱厚终于看了一眼陆炳,淡然开口。
君臣三人散着步,回归到了南巡的队伍中,正式驻跸兴王府旧邸。
根据行程安排,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就是天子监督显陵修缮的进度,并举行祭祀大典,向着列祖列宗宣告自己的功绩,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亲父的牌位移入太庙之中。
这些工作基本由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来完成,随驾群臣肃立两侧就好。
能在天子最珍贵的故园追忆中,占得一席之地,便已是无上荣宠。
但还有几个人,并不满足于只当背景板。
严世蕃经过一番细致的调查,率先前来汇报:“明威,幸不辱命!经我多方查证,已得紧要线索,有仆役供称,纵火前三日夜,曾见一禁军装束之人出入武定侯院落!”
海眸光一凝:“可曾看清形貌?”
严世蕃面露憾色:“那人帽檐低压,难辨面容。只道是身高五尺开外,体格魁梧,步履如飞,仆役不过眨眼工夫,已不见踪影。”
“然此供词可信度颇高。”
严世蕃从袖中取出一卷笔录:“我另询数名仆婢,一致证明了供述的仆役当时确实在勋贵院落附近徘徊,我再去那里亲眼看了,当时仆役所站的廊柱处,恰好是个死角,贼子自郭勋院中出来时,被仆役瞥见,可若在院内时,贼子却很难发现角落有人……”
海颔首称赞:“东楼调查细致。”
“哈哈!”
严世蕃咧嘴一笑,最骄傲的是:“我循着贼人可能离开的路线,一路追查下去,一个个仆婢询问,一粒粒金豆子撒出去,终于确定这贼子最可能消失的位置,是在锦衣卫的院落里!”
“锦衣卫的院子……”
海目光微动:“郭勋身边的下仆,是不是也被锦衣卫拿了?”
“早拿了!”
严世蕃都查过了:“自从王都指挥指认郭勋与白莲妖人勾结,武定侯府的下人,就被锦衣卫拿下,严加审问。根据那边透出的口风,这些下人已经交代,前段时日郭勋时常调开他们,独自在院子里,不知做些什么……”
海道:“所以锦衣卫根据这点,佐证了郭勋与白莲教贼人有勾结往来?”
“是啊!武定侯府彻底完了!”
严世蕃冷笑:“以前李福达一案里,尚且是庇护嫌疑,现在郭勋为了重获圣恩,干脆铤而走险,真的与白莲教勾结了,他自个儿死了,爵位都保不住了!”
“不!”
海缓缓摇头:“那个‘禁军’是不是白莲教徒不好说,但动机不对,郭勋此番苦心孤诣,是以衰颓之态博取圣悯,欲借大礼议之功重获圣眷,是么?”
严世蕃奇道:“对!可他失败了啊……”
“但郭勋原本并不知道会失败,不是么?”
海道:“以此人的桀骜性情,既肯放下身段,扮作老迈,必是筹谋已久。东楼你且想,他在府中演练多时,连身边人都瞒过,这才复出入了南巡的队伍,这样的心血,他又怎知必定会失败,直接无缝衔接到与白莲教徒勾结?”
“未虑胜先虑败……”
严世蕃找了个理由,但想了想,那位武定侯向来跋扈,断不是这般谨慎性子:“啧!确实奇了,如果不是为了重获圣恩,他与白莲教徒勾结作甚?”
海反问:“关键是郭勋知道,那个与他联络的人,是白莲教徒么?”
“咦?”
严世蕃先是一怔,继而恍然:“明威之意是,正如当年他收受张寅的贿赂时,也不知那人竟是白莲妖人李福达,郭勋被人诓了?”
“不错!”
海道:“似郭勋这样刚愎自用的人,有的时候会在相同的坑里面摔倒两次,而如果有人正是用这种办法设局算计,也是摸透了他的性情,手段不可谓不老辣!”
严世蕃琢磨着道:“如此说来,那个假扮禁军的人,最后是消失在锦衣卫的院子里,嘶!难道说……是那一位给郭勋下套?”
海道:“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与郭勋接头的‘禁军’,查清楚那几日当值记录,看看谁曾擅离职守!”
“这可不好查,禁军素来散漫,便是御驾当前……”
严世蕃苦笑,话到一半又止住,豁然起身:“也罢!好查的案子岂能展现出我的风采,明威且静候佳音!”
且不说小阁老去撒豆破案,几乎是前后脚,陶典真入内禀告:“海翰林,贫道有关键线索禀告!”
“说。”
“当晚有禁军目击到,郭侯爷被一群贼人掳出行宫,且当时在路上仍有挣扎!”
“确定是武定侯郭勋?”
海神情再度严肃起来:“王都指挥可在陛下面前证实了,郭侯爷是与白莲妖人产生冲突,当即就被加害了,岂会在离开行宫之际还有动静?”
迎着他的灼灼注视,陶典真眼中闪过迟疑,但想到朝天宫内被锦衣卫吊起来抽,那刻骨的仇恨与羞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事干系重大,贫道岂敢妄下断言?”
“据目击者所述,当时见一魁梧汉子背负被缚之人,四肢皆遭捆绑,口中似有堵塞之物。”
“挣扎间,那堵口之物脱落,竟发出求救之声”
“那禁军听得真切,分明是武定侯的声音!”
海打断,询问细节:“禁军怎会记得武定侯的声音?”
陶典真解释:“据此人所言,武定侯前些日子曾被禁军撞倒,众人搀扶,他也在现场……”
“初时还道是听错了,毕竟郭侯爷断无可能现身彼处,谁知那群贼人立时又将老侯爷口塞堵上,更猛击其首致昏,匆匆遁去,这才觉得出了大事!”
海目光如电:“如此要紧之事,为何迟迟不报?”
陶典真整了整道袍广袖,趋前两步:“那目击者不过是个巡夜禁军,怎敢妄议贵胄?何况如今锦衣卫已将武定侯勾结白莲教的罪名坐实……”
他忽然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依贫道之见,真正与白莲妖人暗通的,恐怕不是武定侯,而是那位都指挥使!”
海默然。
关于王佐可能中毒又解毒的情况,他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而现在的调查进度,种种线索又似乎都指向了一点。
眼见这位沉默,而非呵斥,陶典真心头一振,趁热打铁,加以总结:“海翰林先前所提的两处疑点,贫道苦思多日,终得勘破其一“
“王都指挥向陛下奏称,郭勋勾结白莲教而亡,欲夺其爵位,倘若朝廷明旨褫爵之后,郭勋却随时可能现身,这活生生的武定侯,岂非就成了钳制都指挥使的致命把柄?”
“这才是贼人必须带走活口,更要在现场留下焦尸的关窍所在!”
第259章 通过考验
九月十一。
帝誓戒群臣,致斋三日。
九月十四。
帝领群臣,骑玉飞御马登陵山。
见崇冈隐起,如龙游凤跃,即兴诗一首《初谒纯德山喜而自得》。
九月十五。
帝至龙飞殿,行大享上帝之礼,以皇考配祭,又遍祭社稷及境内山川河渎,祭告皇考,到恩殿行三献礼,悲痛中作《再谒显陵之歌》,“只有思亲独苦心,几番血泪洒黄袍”以寄哀思。
九月十六。
铺垫完毕,兴献帝朱被追尊为“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简敬文献皇帝”,并将兴献帝的牌位升太庙,庙号“睿宗”,排序在明武宗之上,正式改兴献王墓为显陵。
九月十七。
帝在龙飞殿接受群臣朝贺,特颁诏“自明年为始,承天府、京山、竟陵、潜江、当阳五县及荆门、沔阳二州特免田税三岁,湖广地方免明年田租五分之二,直隶、河南二处亦与免明年田税三分之一,用见朕怀恤之意”。
“明威,再不上禀真相,陛下就要封赏群臣了……”
“海翰林,若王佐得了朝廷封赏,便是木已成舟,再难撼动他了!”
十七日晚间,严世蕃和陶典真又是前后脚拜访,都发出类似的担忧。
根据目前的种种线索,他们都将嫌疑锁定在王佐身上。
严世蕃说的尚且隐晦些,只是要将案情进展禀告陛下,一旦来日揭穿了对方真面目,便是大功一件。
陶典真就有些迫不及待,盼着锦衣卫的首领下马了。
天子身边的近臣只有那么多,他原本是想要接替邵元节的位置,邵元节年岁老迈,已有去意,陶典真这些年与这位相交甚密,展现出了自己的能力,谁料天子不再崇信道教,这条路已是举步维艰。
那么现在取代锦衣卫在天子心目里的地位,也是一条前途光明的道路。
更何况还有这位前途无量的翰林作为靠山。
“只待陛下问询,贫道愿意出面作证,案情详细,一切唯翰林马首是瞻!”
陶典真再度趋近表态。
他可是了解过一心会的规矩,恨不得毛遂自荐,于御笔亲书下立誓高呼!
海能感受到这位那腔蓬勃欲出的忠诚,此次的调查也体现出了此人的能力,却是淡淡地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必多言,更不可向旁人透露案情进展。”
陶典真心头一凛,低下头道:“是!”
这两位离开后,海沏了一壶茶,等待最关键的人登门。
脚步声传来。
抵达廊下后,先是顿了顿,靴尖在青砖上碾过半圈,迟疑片刻,这才出现在门前,到案前坐下。
海将茶盏推到来者的面前,一如那日交谈之时。
案上茶盏的水面晃开细纹,倒映出紧抿的唇线,陆炳缓缓开口:“明威,可是案情又有进展了?”
海道:“确实多了不少线索,但我邀文孚来此,不是为了那些,而是有一个问题,如今坐镇锦衣卫的,仍然只有王都指挥与令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