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神探1546 第189节

  另一封是孙维贤的。

  前方战事加急,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肩负朝廷使命,持驾帖南下时,苏杭巨贾皆战栗匍匐。

  那些平日囤积居奇的粮仓,在附逆罪名的威慑下纷纷洞开。

  为证清白,商贾们不得不亲自押运粮船溯江而上这般景象,倒是应了那句“白衣摇橹过洞庭”。

  然安南覆灭,交趾回归的捷报传来时,这些被迫捐输的商人脸上,不见与有荣焉的喜色,反在暗处将茶盏捏得咯吱作响。

  他们算得清每石粮的市价,却算不明“国运昌则商路通”的道理。

  如今时过境迁,眼见着即便是首辅张璁,也不会举起屠刀大肆屠戮了,这些商贾已然开始串联,要叫京师知道,商帮的银子,从来都是带着牙印的。

  孙维贤首当其冲,信件里面对于严嵩颇多抱怨,暗指这位举荐者竟过河拆桥,不将他调回,竟有意让其平息江南商贾的怒火。

  当年把他从金陵调来京师,他百般不愿;

  现在南直隶那边待不下去了,时时刻刻都想回京师避风头。

  海放下信件,稍加沉吟,还真准备将孙维贤调回来。

  不能寒了功臣之心,况且有些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有了这番经历,以后清扫起蛀虫来,也会更加熟练。

  “哈哈哈!明威,我回来了!”

  陆炳回京的第二日,就出现在东江米巷,人黑了许多,却又壮实了几分,笑容依旧爽朗,眉飞色舞地讲述了安南的威风后,再得知朱玉英有喜后,更是抚掌笑道:“我家夫人也怀了,当真是缘分,咱俩家结个娃娃亲?”

  “让孩子在一起玩,看对了眼再定亲不迟!”

  海自己不喜父母之命,更反感所谓的娃娃亲,不会贸然为自家孩子作主。

  陆炳愣了愣,以他如今的功绩与背景,可谓前途无量,便是阁老都盼着与他结个姻亲吧,没想到这位竟是与众不同,失笑道:“还得是明威你啊,始终如一!你其实也该去安南,此番若无你这位翰林的真知灼见,平定安南绝不会如此顺利!”

  “安南之役乃将士用命,朝堂运筹之功,我不过尽本分罢了。”

  海微笑:“倒是文孚此番鞍马劳顿,合该好生休沐,嫂夫人随军辗转,如今又逢喜脉,正需夫君在侧!”

  “是极是极!”

  陆炳连连点头,却又苦笑道:“不过我们想要休息到孩子出世,怕是不成了,你可知,陛下有意南巡?”

  海颇为惊讶:“南巡?”

  “是啊!去承天府!”

  陆炳语气里有些感慨,更颇多怀念:“回老家看一看……”

  承天府就是嘉靖的老家安陆州,跟应天府、顺天府并称“三天”。

  而嘉靖的父亲兴献王墓,原本只是个藩王墓,随着大礼议的结束,皇权名位稳固,兴献王墓也被升格为帝王陵,赐名“显陵”。

  但每逢清明祭祖之时,朱厚都无法亲临显陵拜谒,因为实在离得太远,历史上他就想把生父的陵寝迁到北京。

  可此事劳民伤财,且意义不大,当时为礼部尚书的夏言就说,“兴献帝的体魄已经埋葬很久了,如果贸然打开陵墓,怕是泄了陵寝的灵气,恐怕兴献帝也不愿意这样。”

  这话十分高明,嘉靖担心被冠以不孝的名声,便放弃了迁陵。

  但嘉靖十七年底,蒋太后去世了,临终前要求把自己与兴献王葬在一起,嘉靖帝谨记遗嘱,想把显陵迁到北京大峪山,但是承天府那边来报,说显陵玄宫渗水被淹了,恐怕难以搬迁,嘉靖听了十分震惊,便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带着夏言、严嵩等文武百官南巡湖广承天府,查看明显陵情形。

  这就是历史上嘉靖南巡的背景,乃是一场政治展现、孝道体现与个人情感的综合产物,表层原因是解决父母合葬争议,深层目的是通过仪式化巡游强化皇权,最终结果是南巡后彻底转向修道怠政,明朝政治走向转折。

  “帝自十八年葬章圣太后后,即不视朝;自二十年宫婢之变,即移居西苑万寿宫,不入大内。”

  所以后世许多人认为,嘉靖是被宫女勒脖颈后,才开始怠政,这还真不是,早在之前他对于治国的热情就迅速消退,早年励精图治的劲已经没了,宫女勒脖颈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百官都彻底见不到皇帝了而已。

  正因为历史上的嘉靖在南巡后不视朝了,海听到这个大事件前移,多少有些戒备。

  陆炳不知那些,却也清楚朝堂上对于天子出京的态度,都是持反对意见的,倒也低声道:“陛下其实一直都很想念在安陆的日子,只是想回去看看罢了……”

  海稍作沉吟,恍然点头。

  皇帝也有衣锦还乡的执念,尤其是嘉靖这种十三岁就从老家离开,进入到冰冷的紫禁城,与太后与群臣斗智斗勇的。

  由此可见,为什么之前祭祖的过程中,将朱棣升格为成祖了,恐怕接下来就是将明仁宗朱高炽的牌位移出太庙,将生父兴献王朱追封为睿宗,将其牌位放进来了。

  挟灭安南,收交趾之威,朝野上下还真的挑不出理来,这才是此番南巡的真正目标,且远比历史上的力排众议要风光无限。

  确定了这一点,海也知道,嘉靖的出行已是不可避免了,正色道:“文孚,黎渊社的贼人还未肃清,万万不可大意!”

  “放心吧!”

  陆炳面露不屑,经历过沙场浴血后,他对于那些阴暗里的贼子已是多有不屑:“他们若是再在陛下出巡时作乱,锦衣卫正好将其一网打尽,以除后患!”

  海没有多言,待得陆炳离去后,倒是立刻让书童弓豪去了一封信。

  不多时,一袭道袍的陶典真出现在面前,恭敬行礼:“海翰林!”

  海看向这位兢兢业业搜寻黎渊社贼人的道士,平和地道:“陛下或有南巡之意,我欲荐你随驾护持,你意下如何?”

  陶典真眼中露出狂喜之色,当即稽首:“贫道定不负海翰林所托,竭尽所能,护佑圣驾周全!”

第250章 武定侯郭勋复出

  嘉靖十二年八月初七。

  天子出巡。

  留皇子朱载基监国,首辅张璁坐镇京师。

  是的,恰在安南捷报抵京前夕,后宫阎妃诞下龙子。

  朱厚喜不自胜,未待周岁之礼,便亲赐名“载基”取“承天载德,开国建基”之意。

  内官监连夜赶制金匮玉册,司礼监更拟定了比常例加三等的赏赐章程。

  殷切期盼显露无疑。

  历史上这个长子,嘉靖十一年八月十九日生,同年十月十日夭折,连两个月都未到,追封为哀冲太子,嘉靖对其病逝极为伤心。

  而今这朱载基竟是满了周岁,由此天子出巡的底气也更足了,至少百官无法以无子嗣为由,阻止天子出京。

  至于为什么留下张璁,不仅因为这位是首辅,又深得天子信重,确实有威望与忠诚留守京师,也因为张璁根本不同意朱厚劳师动众的衣锦还乡。

  这次南巡,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泰山封禅,顶多花费没有那般大,指向性又更加明确,但一来一回,天子御驾与官员出行的沿途花销,也是一笔庞大的支出。

  打安南都要靠逼着江南巨富抄家运送粮饷,国库从来都不充盈,张璁作为务实的首辅,当然不愿意这般满足皇帝的私欲。

  张璁本来就不是事事都顺着朱厚,朱厚早就习惯了,既然这位不乐意,正好留在京师,把次辅严嵩带在了身边,同时指明了一批扈跸的大臣名单。

  国公侯爷方面,以定国公徐延德、武定侯郭勋为首;

  百官之中,以次辅严嵩、兵部尚书毛伯温、礼部左侍郎黄绾为首的六部堂官,还有翰林学士夏言,翰林院编修海等;

  锦衣卫则有都指挥使王佐、后府都督佥事陆松、巡按千户陆炳父子等;

  陆松陆炳父子自不必说,本就是兴王府的旧人,此番肯定是要跟在身边的,夏言固然没有历史上的风光,但并未失宠,依旧为天子讲解经史,而海的钦点随行,就令上下侧目了。

  哪怕知晓这位早在登科前便蒙御赐表字,又曾在安南战事中出言献策,然终究是资历尚浅,翰林院中多少白发编修,苦熬十载都不得随驾如今见他竟得钦点,同僚们面上虽道恭喜,袖中拳头却捏得发白。

  相比起那些眼巴巴的同僚,海其实颇为遗憾,朱玉英临盆在即,哪怕有爹娘照看,他还是想要亲眼看到自己此世第一个孩子出生的,可惜天子出行的队伍经过数月筹备,等候不得,唯有跟着大队出发。

  天子出行,万乘出动,天下劳扰,原本仪仗队伍会极其隆重。

  只前导部队,就有锦衣卫开道,持金瓜、斧钺,着飞鱼服,又有举龙旗、日月旗、北斗旗等上百面旗帜的旗仗队,还有演奏《飞龙引》等宫廷礼乐的乐舞生。

  不过那样就太铺张浪费了,朱厚也知国库并不富裕,便大幅度精简了仪仗,侧重护卫。

  以两千锦衣卫为近侍护卫,两千禁军精锐为后扈,还有御马监备马匹,光禄寺载食车,又有妃嫔、宫女、太监随侍,胥吏、人役、厨役、乐工等众,浩浩荡荡,共计五千余人出行。

  以九五之尊而言,规模已然算节俭,可地方上接待这五千余众的压力也不小,毕竟他们都是锦衣玉食的上位者,绝非那些穷苦百姓能够糊弄。

  海跟在队伍的第一日,就有了这个切身的体会。

  如此规模的衣锦还乡,难怪张璁竭力反对,实在太铺张浪费了,尤其是去湖北安陆府,政治意义终究不如下江南那么大。

  同样在队伍里的严世蕃,却难掩喜色。

  他几番软磨硬泡,终是求得严嵩首肯,得以随行,虽未必能得觐见天颜,但能踏足龙兴之地,这份殊荣已是非同寻常,来日若得圣心垂询,便是最难得的晋身之阶。

  抵达京郊良乡行宫,正兴奋地左顾右盼着呢,视线里闯入的一道身影,却让他的脸色变了。

  而那个人视线也转了过来,竟主动上前,慢吞吞地抱了抱拳:“严公子!”

  “不敢!”

  严世蕃神色略有些僵硬地还礼:“许久未见郭侯爷,侯爷倒是风采依旧啊!”

  来者正是郭勋,自从桂载一案之后,曾经煊赫霸道,不可一世的武定侯,就从京师权贵里面的视线里淡去了,以养病为由闭门不出,其后的安南一役也未现身,直到现在天子南巡,才出现在了随侍的队伍中。

  而说是风采依旧,实则与当年那个带着亲兵,闯入国子监猛抽严世蕃大嘴巴子的威武老者相比,此时的郭勋简直判若两人。

  头发花白,皱纹深刻,背部都有些佝偻起来,若非穿着富贵,就像是个寻常的民间老头。

  “韩公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郭勋苦笑着念诵了一段韩愈《祭十二郎文》,倒也不愧是勋贵里面极有文化的那一批,此时念念有词,竟像是个老迈的文臣:“郭某已五十有九矣,已近花甲之年,虽不似韩愈当年之齿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哪有什么风采啊!”

  严世蕃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神情倒是有些放松下来,不咸不淡地道:“侯爷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着呢,切莫说这等话!”

  “老朽如今日夜惶恐,唯念当年愚钝,竟开罪于海翰林与严公子……”

  老者颤巍巍地拱手,声音哽咽:“今严阁老深受圣恩,海翰林一纸平南策安定边疆,严公子也是屡破邪教逆党,老朽每每思及前事,未尝不汗流浃背!”

  说罢,竟再度拱手作揖,对着严世蕃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礼:“伏惟二位雅量汪涵,宽宥老朽昏聩之罪!”

  “好说好说!”

  严世蕃舒服了,想到自己的父亲已是半步首辅,更是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摆了摆手:“那时的事情,我早就记不得了,郭侯爷也不必忧心,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郭勋似乎长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严公子果真大人大量,小老儿拜谢了!”

  “死老头!当年多威风,现在怕了?该!”

  目送郭勋离去的背影,严世蕃啐了一口,又兴冲冲地来寻海。

  见面后就将方才的交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没想到两年多不见,郭勋竟成了头老狗,我本还想将昔日的巴掌还回去,但他此时的模样,我这一巴掌下去,怕是武定侯府就要挂白灯笼了!哈哈!”

  听着听着,海的神情却严肃起来:“怕是没有这么简单!此人如果真的苍老到没了心气,何必跟着陛下出巡,这一来一回,对于年迈之人,可是很折腾的……”

  “或许是临死了,终究舍不得那点荣光,也想最后出来风光一回,唔!这老东西莫非是装的?”

  严世蕃说着说着,也感觉到了蹊跷,旋即又皱起眉头:“但郭勋终究是武人,何必装出老迈来,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陛下难道还会重用他?”

  “常理而言,一个垂垂老矣的武人,自是不成了,但郭勋终究是有旧日功绩的。”

  海缓缓地道:“他或许是想要勾起陛下的念旧之情!”

  郭勋毕竟是大礼议中支持嘉靖的唯一勋贵,当然他的忠诚很不绝对,之前还暴露出有意蒙骗天子的大罪,但昔日的功劳终究是在的,不然换个人命都没了,哪还有闭门思过的机会。

  此刻复出的时机也恰到好处,正是朱厚衣锦还乡的得意之时,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终究是会多出几分宽容的,再见到白发苍苍的郭勋,说不定心头一软,就重新启用他了。

  严世蕃闻言神色骤变,适才郭勋那副佝偻衰迈之态带来的些许得意怜悯顷刻消散,眼中寒光一闪:“郭勋今日这般落魄光景,皆是我等一手造就,此等深仇大恨,绝不会消弭!纵使他当真老朽昏聩,也当以雷霆之势除之,今日若存妇人之仁,来日必成心腹大患!”

  张璁的身体支撑不住,严嵩也看出来了,就等着那位如桂萼般告老还乡,主动让出内阁首辅的宝座。

  而且张璁一去,单凭方献夫的性情和霍韬的威望,撑不住大局,昔日支持大礼议的新贵集团群龙无首,再无威胁,可如果这个时候郭勋复出,与方献夫、霍韬联手,那局面又有不同。

  无论于公于私,严世蕃都不能接受郭勋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眼见这位转身就要走,海拦下:“你要去见严伯父?”

  严世蕃点了点头:“爹随侍陛下身侧,要阻止郭勋,自然得他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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