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适……”
海微微摇头:“若因此事触动圣心,卷入内阁之争,只怕会适得其反!”
严世蕃心里有些尴尬,他在乎的就是新旧首辅的更迭,想了想确实不成,请教道:“那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时刻盯着他吧……”
海提醒:“当年抓捕鹞子班的是谁?”
“明白了!”
严世蕃目光大亮,咧嘴一笑:“该去寻锦衣卫!”
第251章 不是谁都能当徐阶的
京郊良乡行宫。
这座行宫,就是专门为了天子出巡而建造的,后世被称作“岫云观”,俗称“老公庙”,是明朝在京南地区唯一的行宫,也是研究明代建筑工艺的实物资料。
当然经过战乱年代,留存到后世的建筑,已是所剩无几,现在这座真正的行宫,才是真正的气派。
占地面积近百亩,整体坐北朝南,中轴线主宫殿群为五进规制,东有侧院,西有御花园,后有菜圃,四周有宫墙。
最前端是一个小广场,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宫门,呈城楼状,锦衣卫和禁军就驻扎在里面。
严世蕃匆匆来到宫门处,远远观察了一番,找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开口唤道:“洪百户!洪百户!”
正在带领手下巡逻的洪七转头,快步走了过来,抱拳道:“严公子!”
严世蕃笑容满面,随手就摸出一把金豆子递了过去:“洪百户夤夜当值,护卫圣躬,当真令人钦佩,区区薄仪,聊表心意,万望笑纳!”
他和陆炳没有海那般深厚的交情,对待陆炳的这些心腹当然得客气些,还要趁机结交。
陆炳手下原本就有八大随从,被人戏称为八大金刚,但在安南之前,他们在锦衣卫内都没有什么职务,最多就是小旗和校尉,毕竟当时陆炳也不过是区区舍人,挑选的人才不可能身居高位,都是从底层选拔,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才能忠心耿耿。
而经历了安南之战,不仅陆炳立下大功,洪七等人也个个斩下不少莫氏首级,凭借军功纷纷晋升为百户。
待得陆炳再往上走,这一批心腹成为实权千户,来日执掌锦衣卫的根基就稳如泰山了。
严世蕃是清楚这点的,再加上在严嵩上位首辅的关键时刻,欧阳氏的商人家底也全力发动起来,他近来怀里可揣着金豆子,见到这些位卑权重的关键之人,随时塞一把过去。
这种好处换成海,洪七还真的不敢随便拿,回去要请示一下陆炳,但严世蕃就无所谓了,熟练地接过:“严公子当真客气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阁老之子来锦衣卫值守的地盘,肯定是有要事,洪七不含糊,直接带着他来到一旁:“不知公子深夜到访,有何吩咐?”
严世蕃道:“我有事寻文孚兄,但不能接近寝宫,想请洪百户帮忙传个话。”
南巡队伍多达五千之众,不是谁都有资格在天子身侧的,陆松和陆炳父子毫无疑问就是近臣,如今正在天子的寝宫,陪着朱厚说话。
但父子俩留宿的可能性并不高,还是要回到锦衣卫的班房内休息的,所以洪七点了点头:“俺记着,严公子吩咐!”
严世蕃抿了抿嘴,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武定侯郭勋惺惺作态,图谋不轨,暗怀不臣之心,妄图近侍天颜,当严加防范!”
“哦?”
事关勋贵,洪七神情也郑重起来:“俺一定把话带到!”
严世蕃清楚,当年郭勋失势,锦衣卫是出了力,借助锦衣卫之手对付此人绝对最是有效,但此等大事又不能显得自己完全利用对方,再补充了一句:“一旦有事,我住在行宫侧院,可随时来寻我!”
洪七点头:“请严公子放心,俺一定把话带到!”
他办事确实稳妥,待得陆家父子回归,先耐心地等待陆炳将父亲陆松服侍着睡下,才来到身侧,将话原原本本地传了一遍。
“郭勋啊!”
陆炳目光闪烁,冷声道:“还真被严东楼料中了,今日还真有人在陛下的耳边,提及了那位老侯爷!”
以郭勋昔日的势力,朱厚身边的内侍也难免被收买,有意无意地提及了郭勋的存在,当时陆炳和陆松听得清楚,也发现了陛下的视线转了过去,在郭勋老迈的身躯上顿了顿,眉宇间颇有感慨。
这份感慨,不仅是对郭勋,还是对当年初登基时,那些拱卫丹墀的旧臣。
而今或已作古,或归林下,渐次零落。
纵是九五之尊,终究难逃凡心,再加上本就是归乡之旅,朱厚亦不免感到怅惘。
所以陆炳觉得严世蕃的顾虑不无道理,照此下去,郭勋说不定还真能重得圣心眷顾。
只是阻止的话……
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啊!
总不能不让陛下见臣子吧,锦衣卫固然随侍左右,却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思考片刻,陆炳视线一转,看向不远处一间屋舍,低声问道:“先生睡了么?”
洪七道:“都指挥早早回了屋,但之前属下隐约听到咳嗽声,头儿不妨去看看。”
陆炳闻言面色一变,赶忙朝着那里走去,还未到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咳咳咳咳!”
“先生!是我!”
他不及通传便推门而入,只见王佐蜷卧榻上,身形随咳嗽不住震颤。
陆炳连忙上前为其抚背顺气,触手只觉这位师傅瘦了许多,昔日魁梧的身体竟变得嶙峋瘦骨,既感酸楚,又有愤怒:“那些不长进的东西,竟敢让先生独处!”
“是我……咳咳……打发他们出去的!”
王佐喘息着摆手,自去岁那场大病后,这位精神奕奕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一下子变得体衰气弱,近来更似深秋枯叶,一日憔悴过一日。
“先生!”
陆炳心下黯然,此番南巡本欲劝这位在京静养,奈何王佐执意随行,欲一睹圣主南巡盛况。
现在见他咳得满面通红,正要去唤御医,却被手掌拉住袖角:“不必!那些御医开的方子,我已烂熟于心,刚才服了药的,去唤人过来也不过是多一番折腾罢了!”
说着,他的气息倒是匀了些,轻笑道:“岁月不饶人啊!我今年也知天命了,早年又留有暗伤,能活到这个年纪,也算知足了……”
“先生当长命百岁,万万不可生出此念啊!”
陆炳面色立变,急切地道。
“行了!”
王佐摆了摆手:“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你还年轻,而立之年就要接过执掌锦衣卫这副重担,即便陛下信你重你,也要慎之又慎,与文武打好关系。如那位翰林院的海,确实是值得深交之辈,然观其青云直上之势,也要适当保持距离,不然是害人害己。君子之交,贵在知止,你与旁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同,可习君子之德……”
陆炳闻言心头骤紧,这番话语竟似临终嘱托,可先生病体分明未至这般境地,顿时怔立当场,惶然无措。
王佐轻轻拍了拍这位传人的肩膀:“你这么晚来此,可还有其他要事?”
“是郭勋……”
陆炳恍惚着回了几个字,又马上反应过来,赶忙道:“先生切莫操心那些了,养好身体才是!”
王佐的眼神却波动起来:“武定侯……唔!此人确实是个祸害,万万不可小觑!你可知近来有哪些人出入武定侯府?”
陆炳知道劝不住,也不禁奇怪:“武定侯府这两年不都是闭门不出,谢绝外客造访的么?”
王佐微笑:“正因为郭勋这般姿态,你们才会忽略他,但别忘了,这位郭侯爷依旧是勋贵里面极少数养着私兵的,他的权势确实随着陛下的不喜与丑闻的传播而一落千丈,但只要这根基还在,随时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虎兕柙中,犹可伤人!”
陆炳神色严肃起来:“所以先生之意,是有旁人帮他?”
“当然!”
王佐道:“不然真要闭门不出,对于朝堂内外的消息一无所知,那才是彻底废了,可事实上早在一年前,就有人打扮成仆侍的模样,暗中出入侯府!恐怕朝堂上的一举一动,那位侯爷都是一清二楚,现在才能扮作衰老之态出面,希望引发陛下的怜悯!”
陆炳感到赧然:“先生当真是明察秋毫,我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
“世人得势,常轻旧敌,然地位愈尊,愈当戒骄矜之气!”
王佐道:“郭勋的这个教训,你要谨记!”
“是!”
陆炳记下,又琢磨着道:“那我们要查明郭勋的同伙,让陛下知道,此獠始终未变,还在欺瞒圣心……”
“与郭勋联络之人极为小心,我派的人手竟没有抓住他们的蛛丝马迹!”
王佐缓缓地道:“除非此人是黎渊社或白莲教的贼子,不然陛下是不会太过在意的。”
陆炳皱起眉头:“那该如何是好?”
王佐想了想道:“郭勋比我都显得衰老?”
陆炳赶忙道:“先生不过是气疾发作时略显颓唐,平素仍是神采奕奕,然观今日郭勋之态,竟是老态龙钟。”
“那就好了!”
王佐微笑:“效垂暮之态,人畜无害,欲使人卸下心防,此计虽妙,却不适合这位武定侯。”
“一是时日太短,武定侯昔日跋扈之姿,犹在群臣记忆,并未从人们心中淡去。”
“二是陛下确实需要一位能镇得住军队的心腹,他能博取三分怜悯,却难堪大用。”
“既然如此……”
王佐的声音陡然转冷:“不妨助郭勋演得更像些老得再也起不了身才好!”
第252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南巡的队伍离开了京郊良乡行宫,一路舟车劳顿,历经十二日,抵达了河北赵州行宫。
陆路不比水路,长途跋涉是颇为辛苦的,起初朱厚还兴致勃勃地向道路两侧张望,时不时地还下来游览一番,颇有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但渐渐的也就缩在玉辂里不走动了。
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召见郭勋。
不是单纯的劳累,是因为发生的某些事情,让这位大明天子失去了召见对方的兴趣。
比如有个冒冒失失的禁军,在行进途中,不小心撞了郭勋一下,这位身躯一歪,当场摔倒,左右禁军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将其搀扶起来,据说老侯爷当时脸都白了。
又比如内侍宫女听说,有一位不知姓名的老勋贵,终日向左右追述旧事,说什么“当年圣驾初入京师,举目无亲,是老臣率先执鞭坠镫……”又抚膝长叹“若非当日收留,当今首辅早被群臣殴毙于左顺门外……”
毫无疑问,能说出这番话的,只可能是武定侯。
由此大伙儿终于认定,郭勋老了。
而且是太老了。
想想倒也不奇怪,这老东西年近六十,已是高龄,只是前几年嚣张跋扈,横行京师的做派,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了他的年纪。
结果门庭一经冷落,竟是一蹶不振,成了这副窘迫的模样。
倒也不错,昔日多少人受了他的气,不敢吱声,短短两三年的时间,根本不足以消弭恨意,现在眼见郭勋的惨状,自是乐开了花。
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谁!谁在害本侯爷!”
而赵州行宫的侧院屋内,郭勋指节捏得青白,脊背如松挺立,眼中凶光毕现哪还有半分之前的佝偻老态?
这个法子并非临时起意,自安南捷报传回,闻交趾重归大明版图,郭勋便知时不我待。
若再不动作,待新贵尽占军中要职,只怕永无翻身之日!
所以在府中,他愣生生装了两个多月,直至身边的亲近下人都认为表现能够以假乱真,这才开始运作,争取到了南巡扈跸的机会。
复出很顺利。
虽然旁人的眼神,刺得他有些难受,对待严世蕃那般小辈,都要卑躬屈膝,但遭到的敌视确实少了太多。
便是昔日有仇怨的大臣,对一个垂垂老朽,表面上都会释放出几分温和。
郭勋满以为,自己的计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