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孙维贤抬起手:“我早就说过了,彼此本该是同路人,只是他们一直有所误解,才会激烈反抗,现在不该让误会更深了,走吧!”
这位雷厉风行,还真就带着心腹,骑马穿过东长安街,抵达了皇城东南角的翰林院。
院门前,依旧是古柏参天,枝叶扶疏,掩映着朱红的大门,几名守卫立着,并不阻拦一个个文人士子出入。
然而待得孙维贤和谭经一接近,哪怕翻身下马,守卫还是即刻阻拦:“来者止步!”
孙维贤没有让手下上前,反而是微笑着道:“本官乃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前来拜会海海翰林,烦请通报。”
守卫摇摇头:“不巧!海翰林外出未归!孙佥事请回吧!”
孙维贤平和地道:“现在可是当衙的时辰……”
守卫道:“今日是庶吉士大考,海翰林去礼部观政了,确实未归。”
“原来如此!”
孙维贤看了看时辰:“那我午后再来!”
回去稍作打听,今科庶吉士确实在早上选好,礼部又定下一件大事,孙维贤再度带着谭经来到翰林院门前:“烦请通报,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前来拜会海翰林!”
守卫再度摇头:“不巧!海翰林与新科庶吉士同赴宴席了,暂时未归……”
孙维贤目光闪了闪:“那他今日可会回来?”
守卫道:“不知。”
“待我们第三次来,这人是不是正在小憩,暂不见客啊?”
到了一旁,谭经已是忍无可忍:“岂有此理,这分明是避着我们!”
“怎的?你难道去烧了翰林院不成?年轻人心高气傲,喜欢三顾茅庐的把戏,就由得他去!”
孙维贤轻抚长须,教导道:“你要记住,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也,切不可鸡肠鼠肚,连几句恶语都容他不下!”
“是!”
看着上司的云淡风轻,谭经钦佩不已。
孙维贤这回并未在翰林院外等待,而是又回了北镇抚司。
反正是王佐让他前来请人,小国公爷还在诏狱闹着,海那边愿意耽搁,也是对方的事情,他只要做好诚心邀请,礼贤下士的姿态便好。
孙维贤甚至猜测,对方根本不愿意来破案,这才会避而不见。
无妨。
他原本的心思都放在锦衣卫内部,一时间没在意新科士子的名单,如今偶然发现了这位,先是惊怒不已,但转念一想,这前途无量的一甲进士,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这些年间为何远走他乡,更不知道自家祖上是什么煊赫的出身吧?
若能以此为要挟,让此人为自己所用……
嘶!
正琢磨着这个可行性,远远见得一道英气勃勃,卓尔不群的年轻官员立于衙司外,待得两人接近,转身微笑:“可是孙佥事当面?”
“阁下是?”
孙维贤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相貌,心头一惊。
果不其然,对方拱手道:“在下海,适才听闻孙佥事造访,特来相迎。”
孙维贤下意识还礼:“海翰林清贵之身,怎敢劳动大驾?”
“若是寻常锦衣卫来访,自当按部就班,只是……”
海凝视过来,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神色,忽而压低声音,向前倾身:“能得见建文遗脉的风采,海某岂敢怠慢?”
在双方交谈之际,谭经不敢接近。
却见到一向教导自己做大事需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色也要不变的司尊,只听对方说了一句话,就骇然失色。
第225章 天不怕地不怕
北镇抚司门前。
孙维贤勃然变色地看着海。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怎么敢?
你怎么能?
轻而易举的说出这番话来!
“孙佥事~”
海却好似打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招呼,身子微微远离了些,又真的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孙维贤,然后伸手道:“请!”
孙维贤心脏怦怦狂跳,脚下缓步跟上,却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
我是锦衣卫啊!
他猛地上前两步,凑近了身子,冷冷地低声道:“本官乃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世袭锦衣卫,与你口中所言绝无半分牵扯,你再敢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休怪本官不客气!”
“孙佥事说话时尽可以大声些,没必要压低嗓子。”
海笑了笑,声音并不大,却也清晰地传了过来:“若论家世清白,谁还不是呢?”
锦衣卫多以世袭制度,祖辈是有依据可查的,孙维贤是浙江绍兴人,这点应该没错。
但琼山海氏也是书香门第,往上几代都可追溯,由于祖辈叫海答儿,后世还有人怀疑其本是回族人,后来汉化,但孤证不立,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诸多猜测,史学界大多是不认可的。
无论如何,相比起金陵,海南可就偏远多了,那个与当地黎人直龇牙的岛屿,受贬的官员都不见得愿意去,更遑论锦衣卫。
真要调查的话,哪一家更方便呢?
“请吧!”
看着对方有恃无恐之色,孙维贤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他原本以为,海小小年纪,哪怕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其爹娘也不会将这等牵连全族的大事告知,到时候自己正好以此为把柄,将惊骇恐惧的此子拿捏在手里,不仅于锦衣卫的仕途上大有帮助,更能成为以后拿捏那对夫妇的底牌。
毕竟你们的儿子高中榜眼,进了翰林院为储相,未来还要当大官,也不想让朝廷知道他的身世秘密吧?
真要那般发展,从金陵调入京师,还真是因祸得福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堂堂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敢在锦衣卫门前提及建文两字,简直比起其爹娘还要丧心病狂,更是直接将帽子扣了过来。
诚然,他们可以互相攻击攀咬,你说我是建文遗脉,我说你是建文余孽,但结果是什么呢?
这位新科榜眼的圣眷肯定会失去,仕途势必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可这种事情,终究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由于其进士功名,荣登三鼎甲,下场顶多是找个借口,将其问罪流放,贬去岭南。
嘿,那正好是海的家乡。
相比起来,他孙维贤的下场会更惨。
锦衣卫终究是家奴性质,威风起来,可以把平日里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朝堂重臣抓入诏狱,百般凌辱折磨,更能将勋贵抄家,捞得盆满钵满,可天子一句话,也能让他们从云端打落尘埃,处决得悄无声息,正如他的前一任萧震。
所以此时此刻,孙维贤再和海对视,能从对方的眼神里清晰地看到一句话
拿我的前程……
赌你的命!
你敢么?
孙维贤深吸一口气,举步跟了上去。
后方的心腹谭经只觉得震撼不已,就见到三言两语之间,那位年轻的翰林编修居然反客为主,再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乖乖跟随,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而等穿过青砖铺就的宽阔通道,抵达主院,来到屋前,孙维贤开口道:“奉茶!”
“是!”
谭经如蒙大赦地退下。
两人入了屋内,孙维贤视线一扫,耳朵再耸了耸,确定周遭没有外人,沉声道:“你要怎样?”
海潇洒地坐了下来,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办公风格,然后慢条斯理地道:“孙佥事这话问的奇了,是你来翰林院寻我的,不知有何要事?”
孙维贤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正事,两家的牵扯就是正事,语气放缓:“海翰林,虽不知令尊令堂如何教诲于你,但你我两家本不该至此境地!纵使百年前同宗同源,后来各奔前程,如今天涯相隔,也断无结仇之理,只是……”
他微微一顿,脸上挤出一份亲近:“世事弄人,而今重逢,难免生出些龃龉误会罢了!”
海看着他,不可置否地道:“是么?”
“当然!”
孙维贤几经权衡,缓缓地道:“令堂对你说了那段往事么?要不要听一听在下的讲述?”
“愿闻其详!”
接下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用一些彼此间都能听得懂的代指,讲述了一段故事。
这位的重点,居然不在于建文帝朱允,而是朱允的长子朱文奎。
朱允确实没有死于那场火灾,借由密道逃出金陵城后,心灰意冷,剃度出家,远走海外。
这点基本与后来的推测相符,比如张居正还对万历说过,“国史不载此事,但故老相传(建文帝)削发披缁而走”。
不过很多人忽略了,随建文帝一并离开的,还有一个儿子。
时年六岁的儿子朱文奎。
朱元璋的皇曾孙,建文元年就被立为皇太子的朱文奎。
朱允毕竟是成年人,目标明显,但朱文奎一个六岁的孩子,想要隐藏起来就简单许多了,在秘密的保护下,改头换面,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活得胆战心惊,亦或是天意如此,朱文奎子嗣并不多,有妻子有妾室,但也没有留下活到成年的子嗣,最后只剩下三个女儿。
朱文奎无奈,只得招女婿入赘上门,许多事情多有谋划,却终究未能实施,一生并无什么长久,唯独寿数挺长,一直活了八十多岁,到了成化十六年才去世。
这一年,严嵩都出生了。
事实上朱允的二儿子朱文圭活得也挺长,只有二岁时,就被朱棣幽禁起来,一直关在凤阳的广安宫,被称为“建庶人”,后来明堡宗发动夺门之变,恢复帝位,联想起自身遭遇,怜悯朱文圭被无辜长期囚禁,还将其开释出来。
所以百多年岁月固然很长,可若是有一个寿数悠久的老人,其实又能将许多人与事关联起来。
期间的细节,孙维贤没有多言,但听其意思,朱文奎的三个女儿虽然各自招了夫婿,将朱姓沿袭下来,可上门女婿终究不如亲生儿子,再传个两三代,开枝散叶,许多事情渐渐就淡了。
直到现在,许多事实上与之相关的家族,却根本不知祖辈的隐秘。
毕竟朱姓又不见得都是国姓,天下州县也有不少朱氏家族,谁又会往那个上面联想?
而知道祖辈隐秘的一个标志就是,传承了昔日的宫廷绝学。
这才是他出手试探海浩朱琳夫妇的本意。
海默默听着。
母亲朱琳承认,祖辈乃洪武三十五年的三大护卫之一,得赐朱姓,这才传承下这些武学来。
而孙维贤的说法又有不同,哪怕朱文奎三女各自为脉,祖上也都是出自一系。
对方如今的所获,是出自其祖母,虽不同姓,这份血脉相连,却比起某些同姓但出了五服的还要亲密。
讲述这些的过程,孙维贤还一直观察着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