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海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还问上一两句细节,好像听故事一般。
“此子要么就是城府极深,要么就是江湖客亡命徒的习性,骨子里是天大地大,谁也不怕!”
这种反应,令孙维贤心头沉下。
想当年他第一次听祖母说起这些秘闻时,吓得腿都软了,很长一段时间,夜里常常惊醒,疑神疑鬼,就担心有朝一日,自己的惊天身世揭露出来,朝廷对其抄家灭族。
后来渐渐长大,发现昔日建文朝的往事早就无人问津,再随着在锦衣卫里面的职位越做越大,待得成为南镇抚司的首领,这才变得泰然自若,甚至谋划起一些事情来。
可事实证明,骨子里面,孙维贤还是畏惧的,所以才有了之前那样的反应。
结果现在一个远比自己年轻的人,听了那么多秘密,始终泰然自若。
孙维贤左思右想,总觉得对方不太可能是城府深到极致,应该是出身在琼海那样的蛮夷之地,心中无敬畏,练就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
这就麻烦了啊……
其实并没有这么复杂。
海真的就是当故事听。
他能够理解古人对于这种家世背景的执着,但于他而言,超出三代以上,其实就不值得介怀了。
无论祖上如何辉煌,亦或者祖辈如何贫苦,只要没有贱籍的限制,那就与自己没什么太大干系。
室内安静下来,外面则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谭经将茶准备妥当,站在门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孙维贤全神贯注,海开口道:“进!”
谭经走入,奉上茶盏后,又听海道:“出去吧!我与孙佥事有话要说!”
谭经不敢应声,直直地看向孙维贤,就见这位还真的摆了摆手。
“这雨前龙井当真沁人心脾,人生在世,原该珍惜当下的滋味。”
海轻执茶盏,悠然地品了一口,嘴角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孙佥事今日相邀,想来不止为追述前尘,既已品过新茶,也该为陛下分忧了!”
第226章 这何止是礼敬人才,简直是毕恭毕敬
“狗……日的……”
定国公徐延德四仰八合地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已然嘶哑,显然是骂不动了。
周遭的锦衣卫也精疲力竭。
他们不敢对这位国公动粗,但徐延德一进来就破口大骂不说,还自己往诏狱里面闯,众人不得不上前制止。
偏偏这位还精通擒拿,等闲人近不得身,可费了老大的劲,才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让其力竭停下。
不远处的陆炳看着,默默转身离去。
对方的目的很清晰,就是把事情闹大,为此不惜折了国公府的颜面,也要逼迫他们解决这件事。
徐沈婚姻的罪魁祸首,首推沈家,明知自家儿子有隐疾,还准备祸害徐娘子一辈子。
其次就是媒婆盛娘子,是她从中撮合,让两家结亲。
但沈家不可能因此事直接定罪抄家,媒婆盛娘子又已经死了,接下来能做的,就是让那位国公府的大娘子和沈家公子和离。
只不过原本和离,吃亏的是徐家娘子,现在这样一闹,颜面扫地的就是沈家和锦衣卫了。
‘都闹到这个份上了,真有解决的法子么?’
陆炳叹了口气,朝着孙维贤所在的屋子方向而去。
如此泥沼,也就是海这种真兄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了,但此时他越想越是悲观,还是决定不能拖累对方。
关键是与海配合的,并非自己,而是孙维贤。
这位新晋的指挥佥事并不简单。
王佐与其接触了几回,有言此人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比起上一任的萧震可难对付多了。
可别让这人请了海来此,反倒加以算计,利用对方,那就后悔莫及了。
这般一想,陆炳脚步加快,匆匆到了屋外,朝里面看去。
然而屋内并没有人,他左右转了转,出了院子,对着一名书吏招了招手:“孙佥事呢?”
孙维贤虽然带了一批自己人来,安插到了北镇抚司岗位里面,但主要是千户、百户这样的执行人手,让他有亲信可以调用,至于司内的书吏小厮,多为王佐一派的人手。
眼前这人也是如此,马上禀告:“孙佥事与海翰林一起,去顺天府衙了。”
“直接去府衙?”
陆炳皱了皱眉,赶忙问道:“两人离开时,有何反应?”
书吏琢磨着道:“小的见孙佥事对海翰林颇为敬重,嗯,就是一副礼敬的姿态!”
“好!你去吧!”
陆炳摆了摆手,终究有些不放心,回到自己的屋内,又将洪七唤来,准备嘱咐他速去顺天府衙打探消息。
但没必要了。
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就见一批人被押入北镇抚司,当先一人连连嘶叫:“我是顺天推官!我是朝廷命官!孙维贤……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陆炳走了出去,一眼就见到那尖叫的人正是推官沈墨,而除了他之外,竟还有一批胥吏模样的人被押来,连带着一群本就穿着囚徒的犯人。
“这……这是……”
周五很快来到身边,低声道:“孙佥事将盛娘子一案的犯人和经手此案的官吏统统押过来了,据说是因为海翰林发现,此案在审问过程中存在着蹊跷。”
“哦?”
陆炳惊诧非常。
难道是错怪孙维贤了?
即便他去配合海,支持力度都不见得有这个大吧?
这话不是谦虚,毕竟陆炳的官职并不高,人家敬他,敬的是与天子的亲密关系,而非区区舍人的职务。
相比起来,孙维贤确是实打实的指挥佥事,锦衣卫绝对的管理层之一,真要发起飙来,正是如今的局面。
没别的。
就抓人!
此时的孙维贤直接探手,捏住最闹腾的沈墨下巴,狠狠晃了晃:“沈墨,本官今日邀你前来,原为共商案情要务,非为拘押问罪,是你再三推诿,延误查案,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最后这句话,不久前他曾经对另一人说过,但那个人只是满不在意的笑了笑,清风拂面。
可现在的沈墨,面对这份眉宇间饱含凶厉之气的威胁,却是哆嗦了一下,终于安静下来。
周遭围观的人啧啧称奇。
之前见到这位南方来的指挥佥事一副儒雅姿态,还以为是受江南奢靡之气熏陶出来的异类,现在看来,也是锦衣卫的一贯作风嘛!
瞧瞧,抓一个与自身不相干的官员,都能用这等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语气说话,好似双方有深仇大恨似的!
难得!
孙维贤借着沈墨好好发泄了一番之后,转向海,眼神又清澈起来,请教道:“海翰林,接下来?”
海之前抓人时一言不发,只是指挥,此时却打量起身穿囚服的犯人。
主要有三人。
一是盛娘子的大弟子秦氏。
二是盛娘子的贴身婢女双喜。
三是盛娘子的三弟子顾氏。
前两者已经被认定为凶手,按照顺天府衙的断案,大弟子秦氏是主使者,婢女双喜是帮凶,两人合谋杀害了盛娘子,为的就是得到家产,后来三位弟子齐聚宅中,又被二弟子冯氏发现端倪,秦氏再度痛下杀手,将冯氏也一并解决。
而经由审问,婢女双喜已经交代出,她确实受大弟子秦氏指使,那一晚在盛娘子睡前的饮品中下毒,致使其夜间身亡,但大弟子秦氏始终不愿认罪,直呼冤枉。
毫无疑问,地上衙门的行刑手段虽然不如诏狱那样鼎鼎大名,但也是不会惯着对方的,大弟子秦氏的囚衣明显透出斑斑血迹,不过精神上竟还不错,从表面看起来,也没有残疾的迹象,至少双手没有被夹废。
有趣的是,根据海的全程观察,当锦衣卫将她们从牢房里带出,直至押入临时的囚车,大弟子秦氏的表情先是怔仲,然后变为惊愕,最后是惶恐。
再看婢女双喜,这位的神色十分麻木,好似对于周遭的变化都没有反应。
最后,海对着小弟子顾氏开口道:“你怎么还在?”
小弟子顾氏以惊惧为多,瑟瑟发抖地缩在人群里,听了这个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涩声道:“官爷……官爷问的是奴家?”
“是在问你。”
海道:“府衙已经认定了凶手,你是无辜之人,为何还穿着囚服,关在牢中?”
“奴家不知……自从师父过世后,奴家被带入衙门,就一直被关在牢房里,至今未能出去!”
小弟子顾氏苦笑着回答,终究是媒人,见多识广,发现海既年轻又受尊敬,赶忙叩首道:“求青天大老爷为奴家作主!为奴家作主啊!”
海转向大弟子秦氏:“看到了么?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秦氏方才下意识地听着,被突然发问,顿时一惊:“官爷……”
海平静地道:“你在府衙直呼冤枉,不肯认罪,又遭行刑逼供,如今被转入另一处地方,甭管有没有认出这是锦衣卫,至少也该尝试自证清白,你的神情却比在顺天府牢狱中还要慌张,这是为何?”
大弟子秦氏脸色愈发苍白,张了张嘴:“奴家……奴家……”
海又转回小弟子顾氏:“根据案卷里记载,盛娘子确实多次对身边人说过,三位弟子中,以你最为孝顺周到,为人又忠厚,她膝下无儿无女,便准备将家产全部赠予你,你可清楚?”
顾氏低声回答:“奴家清楚。”
海接着问道:“你作何感想?”
顾氏道:“奴家自是高兴的,然大姐和二姐以前对我也很是照顾,奴家不敢独吞家产,便是师父真将宅子全留下,奴家也会与两位姐姐一同分了。”
“此言若是发自真心,确是忠厚之人。”
海颔首:“既如此,你觉得两位师姐了解你的脾性么?”
顾氏看了看失神的秦氏,轻叹道:“她们原先是了解奴家的,只是近些年,都说师父偏心于奴家,生出了颇多误解,奴家也不知她们会不会信我……”
海道:“那你觉得,这两位会杀害盛娘子么?”
顾氏稍稍迟疑,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道:“奴家觉得大姐不会杀害师父,这些年间她虽与师父有些争执,但还是很尊敬师父的,怎么也不会下杀手!”
海继续道:“冯氏呢?”
顾氏怔住:“二姐……二姐不是也被凶手杀害了么?”
“但这不代表杀害盛娘子的不是她!”
海道:“谁告诉你,两起凶杀案就必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顾氏懵了:“奴家不知……二姐……二姐应该也不会……”
海转向孙维贤:“孙佥事,派人为大弟子秦氏验伤,看看她身上受的那些刑,有没有蹊跷之处!再给小弟子顾氏、盛宅仆婢和这群衙役重新录口供,将众人的关系详细梳理一遍!”
场中一静,包括谭经在内的心腹手下都朝孙维贤看来,孙维贤嘴角微微抽了抽,沉声道:“没听到海翰林的话么?去检查!去录口供!”
“是!”
谭经亲自出手,将瑟瑟发抖的秦氏提起,朝着后面拖去,其余人则将一群人分头关押,开始细致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