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过一遍后,两人做了一番比对,又审第二遍。
审了第二遍,再将自己为何到此,以及调查过程一起写了下来,又唤来孙妻和两个目睹了事情经过的流民,同样做了清楚的记录,这才捧着三卷简策回来复命。
严毅展开简策看了片刻,目光冷厉。
“少君,是否一道砍了?”陈敢问道。
严毅微微颔首。
陈敢手起刀落,须臾间又是两颗头颅落地,空气中的血腥气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孙妻感激地看了一眼严毅,俯下身子,朝他深深一拜。
严毅走到她身前,将她扶起,看着对方年轻秀丽的脸庞,心里不禁一叹,若在前世,这样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人爱惜:“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孙妻神色一黯,摇了摇头。
严毅沉吟道:“既如此,不妨先到葛栖亭舍住下,我让亭里安排些人帮衬,先将你丈夫的丧礼办了,再做打算。”
孙妻点了点头,泪珠又落了下来:“多谢恩人。”
这时,范偃带着两个骑卒走了过来,指着骑卒手里颇为沉重的包裹问道:“少君,这些是三个犯卒掠民所得,如何处理?”
严毅想也不想地道:“让流民报上各自被抢去的财物,核对后尽数退还。”
范偃当然不只是为了商讨财货如何处理而来,示意两个骑卒去做事后,低声道:“少君打算追究背后的主使之人吗?”
严毅叹了口气:“仅凭这一份爰书,很难将那些人定罪,这么多年下来,军中又有几个人是清白之身?若是追根究底,别说我没有这样的权力,父亲那边也不会同意。且先留着,我自有用处。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重要的是后面该怎么做。”
范偃沉默了一会,点点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杜绝掠民,此事恐怕还得宗帅出面,强加约束才行。”
“我也正有此意。”
严毅笑了笑,喊来姒青,从腰间绶囊里取出一枚两寸大小的金印,递到他手上道:“子越,你提首犯之头,立即回返县城,将其悬于东门,以作警示。再散布消息,就说今后谁敢再行掠民之事,便是我之仇敌,我必杀之!再将此事向我父亲和母亲禀报,请父亲知会县尉,派出游缴巡行乡亭,通知各亭亭长巡视各里,一旦发现掠民之事,立即向尉君禀报,我自会协助尉君处理。”
游缴是县里委派的百石吏职,直接对县里主官负责,巡行各乡,掌缉捕盗贼,是治安体系里一个比较重要的职位。
严毅要在全县范围内查办掠民,就必须先征得严白虎的同意,由严白虎向县尉下达命令,县尉再派出游缴通知各亭,各亭巡视各里。
如果发现掠民之事,亭长需要和游缴一起商议处理,同时向县里上报。
现在让姒青将犯卒的头颅悬于东门,通传四方,就是在先斩后奏了,逼着严白虎出面撑场,回去免不了又要挨一通责骂。
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所谓严禁掠民,到最后又会变成一个笑话。
严毅现在就是逮着‘严白虎独子’这个身份使劲消费。
“此番如果能够妥善安置流民,少君的仁德必将传遍乡里,不但乌程会增加大量人口,这次募兵想必也会十分顺利。”
范偃笑呵呵地将目光从姒青远去的背影收回。
严毅笑了笑,扪心自问,他做这些,真的是因为关心百姓疾苦吗?或许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绝对不是最主要的那个原因。
第9章 葛栖亭
只是处决了三个犯卒,严毅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流民们的感激和信任。
这些流民原本打算离开乌程,此时也改变了主意,准备在葛栖亭安顿下来。
三个犯卒的尸首被移到了远离官道的一处野地,以麻布覆盖,等候县衙派人前来收殓。其尸若有家属认领,便由其领回安葬,若无人认领,则会拉去石城山附近的荒地掩埋。
除了姒青带走的一颗头颅,另外两颗头颅被严毅命人用匣子装了,遍传各乡亭示众,以儆效尤。
随着马队越来越接近葛栖亭舍,官道两旁的农田开始增多。一块块农田如同豆腐块般连在一起,阡陌纵横,绿野平畴,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乌程县的农田以种植稻米为主,一年两熟,也会少量种植一些小麦和粟米,一些农田还会实行麦稻复种。
田间的徒附和田奴不少,四月正是播种时节,加上丹阳流民涌入,这些徒附和田奴既是劳作,也是在看护田间秧苗,免遭流民踩踏。
“想不到人口最少的葛栖亭也有这么多的良田,真是富庶之地!”
严毅骑在马上,感慨连连,难怪严白虎能以区区一县之地养一万军,这乌程真不愧是稼渔之区。
前方这时出现了一根五六米高的华表,在周围一排屋舍中显得格外突兀。
华表是识别路径的标志,城外乡野间,一般只有亭舍才会建造华表,供来往官吏、旅人、百姓辨识。
葛栖亭舍到了。
此时,在亭舍左侧的空地上,停放了七八辆轺车和辎车,车軎上有着严府的标记。
一名严府奴仆坐在亭舍大门外,单手托着下巴,正在观看一群蚂蚁大战青虫,听到马蹄声,抬头一看,顿时兴奋起来,喊道:“少君来了!”
喊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立刻惊动了亭舍里的人,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亭舍的前院和后院陆续走出二十余人,其中大半是严府的奴仆。
众人在亭舍门前的官道上列队等候。
严府的仆从站在左侧,亭长杜丘领着几个下属站在右侧,二十多双眼睛一起注视着扬起大片尘土的马队。
杜丘高约七尺,相貌平凡,穿着半新不旧的直裾。
看见马队停下,他整了整衣冠,正要上前,身后忽然抢先走出一人,一溜烟跑到白马前,下拜行礼,白净肥胖的圆脸上露出一丝谄媚的笑意:“拜见少君,自从年前有幸目睹少君英姿,小吏便时常回忆,今日再见,少君风采更胜往昔。”
严毅翻身下马,看着眼前这个商贾气息浓厚的矮胖男子:“阁下是?”
“小吏王买,是仁风乡的乡佐。”王买圆圆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乡和亭一样,是郡县下面的基层行政单位,不过亭是管捕盗治安,乡是管户籍,两者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乡的治理区域比亭大,一个乡往往囊括了两三个亭,甚至更多,葛栖亭便是在仁风乡的地域范围内。
乡的管理者是乡有秩或乡蔷夫,大乡任命有秩,小乡任命蔷夫,前者秩禄百石,后者属于百石以下的少吏,乡佐则是有秩或蔷夫的副手,负责辅助处理乡内事务。
严毅望向王买的眼神柔和了几分:“王乡佐是来此地清查流民户籍?”
王买笑道:“正是,小吏前日便到了,此次从丹阳过来的流民甚多,小吏每日鸡鸣时起,要到二更方能将当日文牍理完。”
严毅赞许地点点头,又与过来拜见的杜丘寒暄了两句,遂往亭舍行去。
亭舍前后两进,共有二十多间房屋,面积颇大,其中前院是给杜丘的几个下属居住,后院则是杜丘本人居住,驿站也是设在后院。
严毅在前院慢慢踱步走了一圈,只见左侧的堂屋空空荡荡,除了几张掉漆的矮几和三口木箱外,便空无一物。
堂屋两侧是四间简陋的厢房,北面厢房靠近后院院墙处,是一间关押罪犯的犴狱,此刻狱门半敞,里面空无一人。
前院右侧则是一间马厩,厩内两匹瘦马正在慢悠悠吃着草料,马厩旁的墙壁上隔出了一个鸡埘,鸡埘左侧的塾房墙壁上,贴了二三十张纸页泛黄的画像。
严毅看得很仔细,杜买等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看来此地治安甚好啊,如此多的流民涌入,竟然一个犯事的人都没有。”严毅在犴狱门口顿住脚步,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王买蚕豆般的小眼睛在杜丘身上转了一圈,杜丘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走前两步,小声道:“前几日也是有几个犯夫的,只是罪名不大,关了几日便放了。”
严毅盯着他看了两眼,又慢慢走到塾房前,饶有兴致地观看起画像:“这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通缉的犯人?”
杜丘恭声道:“去年九月,宗帅命人撤销了以前的通缉文书,这些全部是去年九月到现在的通缉告示。”
“短短几个月,就有这么多通缉的人犯?”严毅皱了皱眉:“都是些什么地方的人?”
杜丘脸色发苦:“大多数是乌程的,也有少量吴郡许郡守、会稽王郡守请求协助捕缉的犯人。”
严毅瞬间变了脸色,小小一个乌程,居然就有如此多的通缉要犯,这治安得差到什么程度?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有人出来竖反旗了?
他切身感受到了这天下的崩坏,在原主的记忆中,以前亭舍张贴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通缉文书,但眼下却只有乌程一县,以及与严白虎来往比较密切的吴郡、会稽两地。
当真是各自为政了。
“这些犯夫里面,有没有名气和才能特别出众的?”严毅又问。
杜丘略微一想,摇头道:“没有。不过去年被许郡守通缉的盛宪,是闻名江东的名士,通缉告示只贴了半日,就被宗帅下令撤掉了,当时这件事影响很大,属下至今印象深刻。”
“盛宪.”严毅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默念了几遍,收回了目光。
他曾在月旦评上看过有关此人的品评,知道这是一个在江东非常有影响力的人,更是吴郡的前任郡守,若非患病辞官,吴郡太守这个位置也轮不到许贡来坐。
只是不知这两人有何矛盾,竟闹到要通缉追捕的程度。
严毅心里暗暗好奇,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皮,忽然嗅到一股肉香,自后院飘来。
第10章 问询
后院的庖屋升起了道道炊烟。
严府的仆从和傅婢上午就赶到了葛栖亭舍,将严毅的卧房收拾妥当,又将瓜果、蔬菜、肉食提前备好,严毅只在前院站了片刻,一道道热菜便陆续端了出来。
卧房内铺上了柔软的地毯,摆上了精美的案几,案几上是让人食指大动的菜肴和美酒,象牙箸、银碗、银勺等餐具放得整整齐齐。
两个姿色动人的婢女换上了襦裙,乖巧地跪坐在案几两侧,饱满的胸脯随着坐姿挤出了一道诱人的深沟,当真是秀色可餐。
严毅看着卧房内奢华的装饰,再看看坐在院落各处的骑卒,一只刚刚跨过门槛的脚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吩咐道:“烧火,起大釜,就在院里吃。”
大釜很快架了起来,砖灶里的火烧得极旺,釜内的沸水发出咕咕的声响。
陈敢熟练地将两只刚买来的羊羔剥皮放血,手里的剔骨刀翻转如飞,一块块切好的羊肉混着各种珍贵的调料落入釜中。
不多时,浓郁的肉香便飘满了后院。
杜丘等人馋得直咽口水,亭里的俸禄微薄,平日里粗茶淡饭,吃的不是豆饼,就是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米羹,每个月能吃上一回肉,喝上一回酒,就已是难得了。
眼前这满釜的肉,满樽的酒,简直就是他们梦里才会遇到的场景。
美酒佳肴在前,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严毅招呼众人在苇席坐下,拿着酒盅站起,环视左右,朗声道:“诸位今日在此相聚,便是有缘,请满饮此杯!”
众人轰然应诺,一口将酒饮尽,席间气氛迅速升温。
相比其他人的狼吞虎咽,严毅吃得很‘斯文’。
尽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他在吃食上还未完全习惯,实在是这个时代的食材太过匮乏。
首先,这个时代没有食用油,只有动物油脂和小磨芝麻香油。
其次,调味品除了盐、花椒、葱、姜、蒜这几种以外,其他的基本就没有了,辣椒、味精、孜然什么的更是想都别想。
再者,没有铁锅,无法炒菜,吃什么东西都只能用釜或者陶罐煮。
更令他无语的是,这个时代连水果吃起来都有些寡淡,甜度普遍不如前世那些经过现代科技改良的品种。
再加上没有大规模制作蔗糖的技术,甜食就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奢侈品。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历史上袁术临终之际,会连一口心心念的蜜水都喝不上了。
不过对男人来说,这个世界也有它可爱的一面,至少权柄在手时,那种快乐难以想象。
不论好与坏,也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严毅正在迅速适应这个世界。
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大釜撤走了好一会,杜丘仍在嘬着牙花回味。
就连看上去颇有些家资的王买,吃得也十分满意。
但是,严毅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就让王买从美味带来的享受中警醒过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王乡佐,这几日籍账一共记录了多少户流民?”
王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禀少君,大约是二百户。”
“大约?”严毅蹙了蹙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空置的屋宅是不是按照法令向流民租卖的?可有引起纠纷?”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王买松了口气,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一切都是按照户绝退田退宅的律令租卖,户主死后,三服之内若有亲属,按亲疏远近,田地屋宅由其亲属继承,三服内无人,田宅还公,由乡里组织租卖。并无纠纷。”
杜丘偷偷看了一眼严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