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负双手,满脸兴奋地在席间走来走去,忽又患得患失地道:“朱治初到钱塘,根基尚浅,不及严氏在乌程耕耘多年,树大根深,恐非严氏敌手,如之奈何?”
韦宽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转瞬即逝,沉声道:“朱治征战多年,威名赫赫,非等闲之辈,他与严毅相争,无论哪一方胜出,都无余力再攻仁城,大帅要做的,是诱使他二人相斗,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邹他点头道:“公令言之有理,令他二人相斗才是关键,此事还需仔细谋划。”
他已从刚才的兴奋中冷静下来。
韦宽的进言堪称高见卓识,可以说是目前唯一能让人看到一线生机的策略,但是这个策略的实施难度很大。严毅和朱治绝非等闲之辈,这么精明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轻易如他所愿呢?
然而,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邹他只能硬着头皮尽力一试。
当晚,几名信使便趁着夜色,飞马驰出仁城南门,朝钱塘方向奔去。
信使刚刚离开不久,这一情况就被人迅速禀报给了邹他麾下大将李辩和军祭酒谢睿。
李辩曾是一方贼首,盘踞在云巢山一带,两年前带着麾下千余贼寇投靠了邹他,算是携资入伙,在邹他军内有着一定的话语权。
谢睿是余杭人,三年前在许昭麾下任兵曹从事,利用职务之便,伙同邹他半途截杀了一支和许昭交易的马商,夺走上百匹战马,事情败露后,便投靠了邹他,在其麾下出谋划策。
这样的两个人,居然派人监视邹他,可见仁城人心离散到了何种程度。
次日早晨,两人在前往邹府议事的途中相遇,便心照不宣地上了同一辆马车。
李辩高大的身躯随着马车的行驶不断晃动,恨声道:“韦宽这个匹夫,仗着大帅的宠信便看不起我等,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谢睿陪笑道:“此人自命清高,不屑与我等为伍,整日都板着一张臭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实则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庸才,如今仁城周围群狼环伺,大势已去,回天乏术,又岂是区区计策能挽回的,若是惹恼了严毅和朱治,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
韦宽没有料到的是,他前脚刚走,邹他后脚就把谢睿等几名谋士召集了过去,商议所谓驱虎吞狼之策。
李辩嗤笑一声:“什么狗屁驱狼噬虎,一家尚且不敌,后面再来一家,岂不是死得更快!我若是严毅,就和朱治商议,一人一半,将这仁城分了。”
谢睿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这一狼一虎,不知将军更看好哪一家?”
李辩大咧咧地道:“我只是一介武夫,不及先生满腹经纶,先生更看好哪一家?”
如果邹他在这里,恐怕当场就要气死,仁城城池完好,五千军尚在,据城而守,未尝没有一战之力,麾下这一文一武却已在商量后路了。
谢睿伸手抚摸颔下短须,轻笑道:“以在下愚见,这两家都有可能胜出,委实难以判断谁胜谁负,与其说看好哪一家,不如说哪一家更适合我们。”
李辩深以为然,颔首道:“如此说来,那就应当选择朱治了,此人毕竟是吴郡都尉,与我等素无矛盾,而严氏却与我等交战多年,双方早已结下仇怨,只怕容不下我等。”
谢睿摇了摇头道:“此言差矣,君不见万秉、樊毅、周朝、苏马之下场乎?”
周朝、苏马是朱治在长沙和零陵剿除的马贼,二人皆被朱治杀死。
万秉和樊毅则在严毅麾下效力,由于严毅身边人才匮乏,两人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任用。
李辩脸上露出思索之色,心里着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车厢内安静下来,双辕拉动的马车在萧瑟的街道上缓缓前行,驶向邹府。
与仁城惶惶不安的压抑气氛相比,远在两百五十里外的永平,就是积尸如山、血流漂杵,俨然一处人间地狱了。
“擂鼓助威,胆敢后退一步者,杀无赦,今日定要攻克永平!”
骑都尉、丹阳太守吴景立于阵中,目光如炬,凝视着前方高耸的城墙,以及城墙上蚂蚁般攀附的士卒,神情中透出一丝冷酷和决然。
他的年纪在四十左右,身穿一件沉重的玄色两当铠,头戴盔缨兜鍪,脸庞瘦长,隐带病色,双眼锐利如鹰,颌下留着尺许长的胡须,随风飘扬,既有武者的坚毅,也有几分文人的儒雅。
与吴景并肩而立的三员骁将,同样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惨烈的战场。
这三名骁将中的任何一人,在江东都是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第一位骁将,姓孙名贲,字伯阳,吴郡富春人,孙坚同母兄长孙羌之子,孙策堂兄,现居丹阳都尉一职,袁术持节亲封的征虏将军。
第二位骁将,姓徐名琨,吴郡富春人,孙坚外甥,孙策表兄,官拜督军中郎将。
第三位骁将,姓黄名盖,字公覆,零陵泉陵人,孙坚旧部,孙氏宿将,官拜武锋校尉。
区区一个永平县,不但吴景与孙贲亲自领兵征战,就连近日跟随孙策在庐江作战的黄盖和徐琨,竟也出现在了这里!
若是严毅知晓这一情况,必然就会引起警惕了。
第92章 两难
吴景等人不愧是久经战阵之将,面对城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眼睛都未眨一下。
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堆数字。
“继续擂鼓,督战队上前,斩杀逃兵!”
吴景单手扶剑,脸上的表情如山岳般沉静,冷冰冰地下令。
随着军令下达,十二面战鼓一起擂响,发出轰鸣,震慑住了一些想要后退的士卒,与此同时,数十支箭从阵中射出,将二三十名意志崩溃的逃兵射杀当场。
城下的士卒一边哭喊咒骂,一边踩着同伴尚有余温的尸体,继续攀城而攻,云梯上的士卒如同下饺子一般,不断从半空摔落。
这些攻城的士卒,不过是一些穿了皮甲的百姓。
为了减少麾下部曲的伤亡,吴景故伎重演,又抓来数千百姓,驱赶他们攻城。
这次他做了一些遮掩,没有直接驱使百姓,而是先花费了一笔钱粮,将永平附近的黔首强行招募入军,冠以‘陷阵军’的称谓,再使其攻城。
黄盖和徐琨虽然颇有微词,但是吴景的资历摆在这里,又是为大局考虑,他们只能装作不知。
大局之下,众生皆是刍狗。
什么是大局?
将丹阳、吴郡这数百里土地纳入孙氏之手,便是大局!
孙氏自孙策以下,每个人都必须屈从于这个意志。
残酷的攻城战从上午巳时持续到了下午未时,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而是人命如草,以草填壑。
“吴君,时机差不多了,此城就由末将来取,以为见面之礼。”
闷不做声的黄盖忽然出列,走到吴景身前,抱拳请战。
黄盖年已四旬,身高接近八尺,体型壮硕,面貌威严刚毅,额头已经生出几条皱纹,头上也已出现了一些白发,但却丝毫无损他的威仪,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久历沙场的悍勇气势。
他的攻城经验十分丰富,在孙氏诸多将领中足可列入三甲,历史上的孙策攻伐庐江郡时,郡内多座城池便是由黄盖攻下,其中包括最重要的皖城和舒城。
不过孙策此时将他派来协助吴景攻伐丹阳,历史已经发生改变了。
黄盖选择的这个攻城时机,正是永平的守城器械已经大量损耗,守军的体力和精神力都处于最疲惫状态的一个时间点。
吴景深知自己在攻城方面的才能不及黄盖,爽快答应道:“如此,就有劳公覆了!”
黄盖戴上矛尖兜鍪,手执铁鞭,率领两千士卒出阵。
这两千士卒就不是那些混杂了百姓的炮灰兵了,而是吴景麾下的精锐。
随着黄盖亲自统领两千精锐生力军加入战场,攻城方的战力和气势立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声势大振!
短短半个时辰,永平即被攻克。
黄盖提着犹带血渍碎肉的铁鞭,气定神闲地走了回来,仿佛只是出去散了个步。
吴景大步上前迎接,眼中充满钦佩,拱手赞道:“老将军真神将也!”
孙贲、徐琨等将也纷纷上前祝贺,执晚辈礼。
黄盖呵呵一笑,提醒道:“还有半个时辰,天色就要暗下来了,我军需要尽快打扫战场。”
吴景点了点头,大声下达命令。
驾!驾!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名身穿黑色褶的男子骑着快马,在十多名吴景军游骑的护卫下疾驰而来。
为首一名气度不凡的男子在距离吴景百步开外勒住缰绳,跳下马背,急步走来,双手呈上一个皮囊:“拜见府君,我乃朱都尉麾下马顺,奉我家都尉急令,传递此信。”
吴景微微点头,从马顺手中接过皮囊,用刀将囊口划破,取出一张绢帛,认真看了起来。
他的表情时而振奋,时而沉思,看完后,又将绢帛递给黄盖三人,一一传阅。
徐琨和黄盖代表的是孙策的意志,两人看完信件,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振奋之意,徐琨看向吴景,率先开口道:“阿舅,此乃天赐良机,切不可失,我军下一步应尽速攻占广德,广德若下,便可与故鄣连成一线,届时再与朱都尉合力攻下永安,吴郡便是囊中之物。”
黄盖赞同地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跃跃欲试,而是迫不及待了。
孙坚死了三年,他们就在袁术麾下憋屈了三年,遥想当年跟随孙坚征战天下那段酣畅淋漓的岁月,再想想这三年遭受的奚落和排挤,他们内心的情绪已经压抑到了极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摆脱袁术的束缚,重现昔日的荣耀与辉煌。
袁术对他们既拉拢又分化,一旦拒绝,立刻翻脸,不断削弱他们手里的兵权。短短两三年时间,跟随孙坚的三四万士卒就被袁术以各种方式拆散吸收。如果不是吴景和孙贲攻克丹阳,用开疆拓土的巨大利益稳住了袁术,吴孙二人手里的这些部曲恐怕也会被吞掉。
如今孙策已经长大,并且显露出了不输乃父的英主之象,他们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心,早已像烈火般熊熊燃烧,激情难耐了。
我们忍了三年,就是在等一个机会,不是为了证明我们了不起,而是要告诉世人,我们失去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回来!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岂能错过!
黄盖和徐琨目光炽热地盯着吴景。
吴景心里打了个突,知道自己若是说个不字,恐怕黄盖、徐琨和孙贲立刻就会冲上来把他撕了。
他何尝不想恢复孙氏昔日的荣光,只是在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上,他有着自己的想法。
这个想法正是源于刚被朝廷任命为扬州刺史的刘繇。
按照朝廷颁布的诏令,刘繇应该到寿春任职,并在寿春设立治所,但是寿春已被有不臣之心的袁术占据,刘繇忌惮袁术的势力,不敢去寿春赴任。
吴景知道这个情况后,便想将刘繇接到曲阿,借助刘繇扬州刺史的身份发展势力。
这和曹操把献帝接到许昌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吴景是想挟刘繇以令扬州。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是极好的,也难怪吴景会如此心动。
但就在吴景打算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朱治和严毅在仁城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于是朱治便给吴景去信,邀请吴景领兵南下,南北夹击严毅,进而占据吴郡。
这便打乱了吴景的安排,使他陷入两难之境。
第93章 孙策
尽管吴景不愿承认,但是孙贲已经感受到,自从大军的前进之势在无锡被许贡遏制后,吴景身上的锋锐之气就在逐渐消退,虽然对外仍然保持着扩张的态势,但也只是徒具其表了。
换成十年前的吴景,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刘繇身上,走求稳的路子。
时间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再强的汉子也扛不住岁月对心志的侵蚀。
孙氏这杆大旗,吴景已经扛不动了,是到了孙氏真正的主人接过这杆旗帜的时候了。
孙贲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道英气逼人的身影,只有这个人,才是孙氏未来的希望。想到这里,他心中不再犹豫,语气坚定地向吴景表明自己的态度:“阿舅,战机稍纵即逝,我军应全力向乌程推进!”
孙贲的表态令吴景压力大增,与徐琨、黄盖只是孙氏之将不同,孙贲的地位要高得多,在这支军队中的话语权丝毫不比他弱。
吴景忽然意识到,无论他近期的威势多盛,在众人心中,他也只是孙家之仆,一旦孙策开始理事,整个孙氏就会开始以孙策之令马首是瞻。
吴景迅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朝孙贲三人说道:“既如此,就按伯符和君理之意行事。”
黄盖和徐琨长舒了一口气,孙策派给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一半,接下来只要全力辅助吴景攻城拔寨即可。
就在吴景四将达成一致意见之时,紧邻丹阳郡的庐江郡濡须口,一支绵延数里的庞大船队正静静停泊在江面上,粮秣、帐篷、醋盐、刀弩等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从港口仓廪中搬出,再由役夫运送上船。
夕阳西下,濡须口的江面上波光粼粼,金色的余晖洒在一艘艘战船上,使得整支船队看上去像是一条盘踞在江水中的金色巨龙。
孙策站在主船的甲板上,身披银色铠甲,手执长枪,目光如炬地眺望长江。
江风拂过,吹动他的氅衣,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