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功夫,单骑逃亡的钱铜便被一名骑卒从背后一箭射落马背,口吐血沫地躺在地上,望向天空的目光中充满了绝望。
若非那八箱黄金延缓了整支马队的速度,他又岂会被追上?但若是放弃那八箱黄金,他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赵错一边命人救治钱铜,一边撬开了一个铜箱,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宝贝,能让钱铜如此重视,直到最后才单骑逃命。
箱盖打开的一刹那,夺目的金光瞬间耀花了他的眼。
赵错目光呆滞地放下箱盖,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喃喃道:“发财了”
徐盛、赵错追击钱铜时,严毅正在陈敢、殷离等一众亲卫、死士的重重护卫下走向钱府。
万禀满脸谄媚之色,殷勤地在前方带路。
钱铜的府邸占地数十亩,修建得极为气派,北面和东面各建了一排高大的墙垣,和西、南两面的城墙连接在一起,将府邸围在中央,构成了城中城之象。
自古以来,皆以坐北朝南为尊,钱府的大门也是南向,取周易中圣君南面而听天下之意。
府门前的台阶共有九级,台阶两旁矗立着两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石狮,距离左侧石狮五六步的地方,立了一个建鼓,城中无论官吏还是庶民,若有事求见钱铜,皆可击鼓发声。
不过此鼓自从竖立以来,极少有人敢来击打,只是一个摆设。
严毅对建鼓并不陌生,严府府门前也立了这么一个,前世看过的那些古装剧里,也经常会出现建鼓。
他在府门前驻足观看时,身旁数十人皆屏息敛声,安静地分立四周等候,直到他迈着台阶,朝朱漆大门走去,众人方才依照地位高低,紧紧跟上。
相比两个月前,他的威势更盛了。
进了府门后,临门两侧是一排塾房,和他当初在葛栖亭舍看到的一间塾房不同,这里的塾房足足有十余间,墙壁上也没有张贴什么通缉令,显得十分整洁。
当有人来拜见府主时,若是地位不高,就会先在这些塾房内等候,整理衣冠,直到府主召唤,方能入府拜见。
穿过前院,是一座垂花门,门上的木雕工艺精细入微,每一根垂莲柱都刻得栩栩如生。
垂花门的两侧是游廊,中间是穿堂,穿堂之后,立着一面檀木屏风,屏风上绘着前汉高祖剑斩白蛇的场景,可以窥出几分钱铜对刘邦的推崇之意。
绕过屏风后,是一座宽敞的庭院,庭院两侧各有一座垂花门,分别连接到一间花厅和一处林园,正中则是一间庄严肃穆的堂屋,屋上挂着一个镶金的大匾,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听事堂。
所谓听事,自然就是钱铜日常理事议事的地方。
视线越过听事堂的屋顶,可以看到后方数百步远,耸立着几座三四层高的阁楼,古色古香,飞檐翘角,檐上装饰着瑞鸟,做腾腾入云状,想必就是钱铜日常起居的后院所在了。
严毅一路行来,每看一处,目光中便多一分惊诧,这个钱铜,区区一个贼寇,辖地不足乌程四分之一,府宅居然建得比严府还大,还气派!如此奢靡,岂能不败亡?
其实他倒是有些冤枉钱铜了,钱铜固然贪图享受,但也和运城人口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人口少,空置的土地自然就多,钱铜除了用来扩建府宅,也找不到其他用途了。
而乌程因为人口多,严白虎若想扩建府邸,势必就得占用周围大量民宅,倘若强行征用,极易造成民怨沸腾,名声受损。
“钱铜这个败家子,府邸修得这么大,这得浪费我多少钱财啊!”
严毅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心痛之色,已然是在用主人的眼光来看待运城的一花一木。
第68章 私库
既然一草一木皆归封土,一屋一瓦尽为私产,自然就应当仔细勘察一番,以做妥善规划了。
严毅对府内的奇花异石、亭台楼阁兴味索然,甚至有些厌恶钱铜在这方面耗费了太多钱财,却对整座府邸的建筑格局和库房、仓庾很感兴趣。
府邸各院房舍密布,粗略一望,便有上百间之多,用来安置官寺,绰绰有余了。
官寺,即官吏办公之地。三公所居称‘府’,九卿所居称‘寺’,九卿乃是汉廷中枢负责署理具体政务的官职,久而久之,各地郡县便也都习惯了用寺来称呼理政之地,后人所说的诸官曹之所,通呼为寺,指的便是户、贼、仓、法、决、兵等诸曹都在官寺内一起办公。
诸曹在一起办公,有很多好处,比如可以加强各曹之间的沟通与协作,减少信息传递的时间和误差,便于上官对诸曹理政进行监督和管理,提高决策效率等等。
不过即便是诸曹聚在一起,也只需占用五六十间房舍,府内仍会有许多空屋闲置。
严毅略微一想,便决定将这些多余的房舍分给属下的主要官吏,让他们都搬来此地居住。
他麾下的主要部属都是临时召集而来,彼此之间鲜有交集,甚至在一个月前,不少人还素不相识,如今他们虽已不再陌生,但彼此间也谈不上多么熟悉,将他们汇聚到一起,可以加深他们相互之间的熟悉和协作。
另外,眼下正是基业草创阶段,这样做也能避免他们在骤然得了权势财富后,便立即兴建府宅,铺张浪费,乃至相互攀比。
当然,这只是短期行为,最终还是要将他们散居各地的。
严毅一边思索如何安置部属,一边吩咐万秉带他去查看库房。
这里的库房,指的是钱铜的私库,除了私库以外,整个运城还有东、西、南、北四座公库。
钱铜军劫掠发展了数年,一直没有遭到周围势力的有力征剿,当真是积累了不少钱粮。
若非这些人私心极重,掠来十成,便要先瓜分掉六七成填饱私囊,仅用少部分资财来维持军政开支,钱铜军的战力当不止于此。
只从眼前的钱氏仓庾来看,庾内存放的米粮至少就有四五万石。
“以前积粮多的时候,少说也有二十万石,不过都被钱铜这厮趁兵祸和大疫之际运到外县卖掉了。”万秉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也为了拉近和严毅的关系,事无巨细地主动开口介绍。
兵祸和大疫发生之时,正是粮价最高的时候,这个时候卖粮,堪称暴利。
“这厮倒挺会做生意。”严毅笑了笑,钱铜留给他的印象,更像是一个商贾而非贼首,眼中精光一闪,淡淡问道:“卖粮得来的钱财在何处?”
万秉眼中闪过一丝夹杂了贪婪和恨意的复杂光芒,恭声道:“此人爱财如命,对钱财之事看得极紧,半点风声都不曾泄露,属下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严毅注视着他的神态,直看得他浑身寒毛直竖,方才收回目光,走向远处的库房。
仓庾主要用于储存谷粮,库房内的物品则是琳琅满目,种类繁杂。
其中又分存放刀枪剑戟的兵器库、存放胭脂水粉的香料库、存放锦缎布帛的帛库等,有的是一间大屋内只存放一种物品,有的则是数种物品共置于一室。
兵器库里的兵器数量不多,但都是上品,显是钱铜珍藏,用来赏赐将领再适合不过了。
香料库里的各种香料同样贵重,尤其是那些来自陇西焉支山的金花胭脂更是昂贵,除此之外,还有露华粉、百花粉、玉容粉、珍珠粉,都不是寻常富户用得起的。
严毅打算挑选一些给徐瑛送去,自己屋里的几个小妾和郑姜、陶桑诸女也应送一些。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原主豢养的十多个小妾,大部分被他交给了徐瑛安置,几个特别出色的则是留了下来。
刚来这个世界的那段时日,他又何尝没在温柔乡中缠绵,沉醉了数日,乐不思蜀。
帛库里面摆满了橱柜,柜内是一排排的锦缎布帛,其中还有二十多匹蜀锦。
蜀锦图案精美,色彩艳丽,价值昂贵,其中的精品更是绝对的奢侈物,价值与黄金相当,有寸锦寸金的说法。
钱库则是十余间库房中最大的一间,说是屋,和仓庾也不相上下了,库内的铜钱堆积如山,密密麻麻,令人乍舌。
按万秉所言,库内铜钱在一千万至两千万之间,具体数字他也不清楚。
除了以上,还有存放瓷器和玉器的器库,书牍字画则是存放在后院的阁楼之内。
严毅将钱铜的私库仔细看了一遍,心里已大致有数,这些钱货粮秣用来犒赏全军和打发严氏,完全足够了。
更不用说城中还有四座公库,以及其他敌将的私库。
杀人放火金腰带,偷鸡摸狗穿草鞋,古人诚不欺我。
严毅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即便是他一向习惯以沉静稳重示人,但眼里的兴奋之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万秉也在偷偷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眼中满是喜悦之色,便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拘谨,走近了两步,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低声说道:“少君不妨再去钱铜的居处看看。”
不久之后,严毅便体会到万秉脸上那抹神秘笑容的含义了。
云锦阁位于钱府北端,是钱铜及其家人居住的地方,此时在距离云锦阁不远的一座庭院里,密密麻麻地跪了两三百人。
居前而跪的是十多个美妇和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穿锦袍襦裙,髻戴精美玉饰,看样子是钱铜的家人,后面的人有的穿长袍,有的穿褶,更多的是穿粗布麻衣,越往后穿着就越简陋,想必就是钱府的管事、宾客、婢女和奴仆了。
望着这些人眼中流露出的惶恐和讨好之色,严毅心中喂然而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世道的规则向来如此,胜者富贵荣华加身,自不必说,败者轻则亡命,重则祸及家人亲族,使其受辱,世事如梦,残酷若斯!
第69章 依附
严毅的目光从一张张脸庞上扫过,但有视线与他接触者,无不惊慌失措地垂下头,摆出一副恭顺的姿态,唯有几个跪在前排的美妇大着胆子与他对视,一副予取予求、楚楚可怜的模样,倒也诱人,只是惧怕之下做出的这些姿态,难掩刻意,稍显庸俗。
此刻,这两三百人的命运,便在他转念之间了,一言可定其生死。
按照严氏的惯例,这些人会被当成货物赏赐给有功之人,男女皆为奴。
其中一些人的下场会比奴还惨,比如一些女子会被送到军营,成为士卒泄欲的对象。
严毅心里念头闪动,思索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钱铜不是士人,他只是一个贼寇,无论自己怎么处置他的家眷、家奴,只要不做得太过违背道德和人性,便不会有人非议。
但是严毅考虑得更多,钱铜虽然只是一个贼寇,但是整个江东像他这般规模的贼寇尚有十几个,规模不及钱铜的贼寇更是不胜枚举,如何处置钱铜,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决策,而是具有了一定象征意义。
严毅思索之间,巡视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身上。
这个女子跪在第一排正中,衣饰华丽,高髻如云,细腰丰臀,左臂上缠着一块绢布,隐隐透出血渍,只是从他刚进入庭院时,便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
严毅见她隐隐有股位居钱府诸人之首的架势,心里有了几分猜测,问道:“汝是何人,抬起头来。”
女子缓缓抬头,仰起一张七分秀雅三分熟媚的俏脸,略带几分不安地望向严毅:“贱妾周氏,乃是钱铜之妻,拜见少君。”
说完,起身朝严毅行了一个素拜之礼,身姿轻盈如柳絮,髻上的步摇、耳垂的珠环、轻薄的裙摆随着行礼一起微微晃动,风情万种,令人目不转睛。
随着她起身,一股如兰似麝的体香隐隐钻入严毅鼻端。
万秉眼中闪过一丝痴迷之色,目光在周氏身上徘徊,仿佛要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刻入脑中。
钱铜在时,将周氏藏于深闺之中,他极难见到,偶尔见上一面,也只敢偷偷瞧上几眼,此时钱铜落难,钱府诸人吉凶未卜,他胆子顿时就大了起来,恨不得将昔日未饱的眼福在今日一并找回来。
范偃诸将也都露出惊艳之色,陈敢更是看得色与魂授。
这世间确实有极少的女子,仿佛独得造物主的恩宠,天生丽质,初次见面时,能予人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和心灵上的震撼。
周氏显然便是这样的人。
严毅的心跳也不禁加快了几分,目光在周氏脸上停留了一会,惊觉有些失态,见她胆子颇大,竟敢借着行礼站了起来,倒也觉得有趣,目光转向钱府诸人,声音提高了几分:“都起来吧!”
钱府诸人畏畏缩缩地相继站起。
严毅目光转向周氏左臂,问道:“此为何人所伤?”
周氏眸光一黯:“乃是钱铜所刺。”
严毅问起缘由,周氏便将前因说了,接着问道:“不知少君打算如何处置贱妾等人?”
钱府诸人顿时露出紧张之色,望向严毅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安和乞求。
严毅沉吟不语。
周氏和身旁几名美妇对视一眼,鼓起勇气道:“钱铜与少君对抗,乃是各执立场,今既已溃败,还望少君广施仁德之心,饶我等一条性命,莫莫将我等送去洗衣院,若能有幸依附少君,纵然为奴为婢,亦必报少君大恩。”
洗衣院便是为士卒提供某种服务的地方,女子去了,可谓生不如死。
严毅笑了笑,指着身后诸将道:“我又岂是残暴之人,钱铜占据运城时,我尚不放在眼里,何况其已败逃。我身后诸将,皆英武之辈,尔等若愿依附,可自择之,必护尔等周全,若是不愿,也可领些钱粮衣物,聚里而居,只是五年之内,尔等不得离开运城,五年之后,去留自定。”
周氏等人愣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纷纷朝严毅投来感激的一瞥,跪倒在地,行跪拜大礼。
片刻之后,钱府诸人的去留便定了下来,绝大部分人都留了下来,托庇于诸将,只有少数人离去。
严毅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如今正值乱世,兵祸、灾害、大疫,哪一样都能夺走人的性命,这些人依附钱铜多年,早已不事生产,即便离去,又有几人能过上好日子呢,还不如找一个靠山依附。需知这个世道,许多人想寻一个强人依附,尚且求而不得。
钱府诸人中,最抢手的还是钱铜留下的这些美妇,容貌身材俱佳,便是范偃,也忍不住带走了一个,陈敢更是兴奋得一口气分走三人。
不在场的徐盛和赵错,严毅也亲自给他们每人挑选了两女,为奴为婢,为妻为妾,就不是他要管的事情了。
至于周氏,诸将都是有眼力见的,无人将其带走,严毅便自己留了下来。
钱府诸事初步处理完毕后,安民告示也拟定了出来,严毅命人速速张贴全城,安抚民心。
此时便看出名声的重要性了,由于他禁掠民、杀贪吏、减免百姓赋税的事早已传到运城,运城百姓、流民对运城易主一事不哀反喜,不但极少有人离开,反而源源不断有流民从周围汇聚过来,倒也是一件喜事了。
就在严毅忙碌于运城善后诸事时,钱公垒、运城易主之事也先后传到了严舆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