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95节

  景阳宫,为内廷东六宫之一,位于钟粹宫之东、永和宫之北。永乐十八年建成,初名长阳宫,嘉靖十四年更名景阳宫。它的上一个住客,是万历三十九年九月十三日酉时忧病而薨的王恭妃。

  王恭妃是皇长子朱常洛的生母。

  王恭妃薨逝之后,那里就成了无人居住的冷宫,直到即位后的朱常洛命令王安将李芩芳“丢”到景阳宫去。

  王安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并不意外,因为王恭妃死后,主子爷再没去过景阳宫,很明显是将这个地方当成了永不踏足的伤心地。而主子爷一向对选侍李芩芳凉薄至极,几乎无有幸。

  “奴婢有罪。”王安决定为皇上的健忘背锅。

  “今晚就去景阳宫。不过在那之前,先把朱由检送到慈庆宫去,让他们两兄弟也亲近亲近。哥哥带弟弟嘛,天经地义。”朱常洛最后说:“还有,把永寿宫的差事办好。朕不想辣手摧花。”

  “遵旨。”

  

  皇城,东北方向,司礼监。

  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正坐在自己的书案后,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这是尚膳监正四品提督光禄太监王体乾。品秩上,王体乾和曹化淳是同级的,但如果小他近二十岁的曹化淳要他跪着,他就不敢站着。

  一般来说,光禄寺负责整个皇城的伙食采买。而御膳到皇室嘴里,还要经过尚膳监烹调,尚食局伺候等两个额外的步骤。嘉靖以后,司礼监开始统管一切,因而这三个部门也就都由司礼监掌总了。

  “这是光禄寺报上来的预算。尚膳监已经完成核对了。”王体乾将一本长长的卷轴放到曹化淳的面前。

  供应皇家的肉食、果蔬及奶制品大多来自被称为“上林苑”的“南海子”。永乐十二年,明成祖朱棣下旨,以元代“下马飞放泊”所在地,面积四十顷的“小海子”为中心,驱散周边居民,增扩苑囿,命名为“南海子”。当“南海子”各署采办不足时,光禄寺就需要向京师民铺买办。

  采买的预算需在上年冬月提交尚膳监,而尚膳监需在腊月到来前核对预算,并提交司礼监审批。等到司礼监审批完毕,出条盖印,尚膳监才能拿着条子去内承运库提取现银交付光禄寺。

  “坐着等。”曹化淳指了指摆在窗边的条凳。然后便展开卷轴。

  “是。”

  光禄寺报预算的依据有两个,一是上年采买食材类目及数量,二则是京师现在的物价。

  太祖时,光禄寺额定的最高年年支出为二十四万两。但到嘉靖时,光禄寺的正常年预算就攀过了三十万两。

  而万历四十七年,报司礼监批准的预算,是白银三十九万八千九百五十二两。几乎突破四十万两。

  不过,这笔钱不是光禄寺的真实开销。因为尚膳监在核对的过程中,会将光禄寺报上来的预算增扩一成左右,这是通行的惯例。

  但尚膳监又怎么可能独自吃下多出来的款子呢。果然,在卷轴平展至文末的时候,“图穷而匕首现了”,二十张一千两的巨额宣昌记银票,暴露在了曹化淳的面前。

  这笔钱不是王体乾孝敬给曹化淳的,而是尚膳监孝敬给整个司礼监的,曹化淳只是代收。分配的工作只能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做。所谓大头小头,上下都有。这笔钱如果正常分润,到提督太监手里,大概能有一张。

  见曹化淳毫不避讳地收起银票,王体乾松了一口气。他听说,东厂似乎领了什么差事,要整肃内廷。不过这样看来,就算不是谣言,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只要司礼监还照旧收钱,那再怎么整肃也就那样了。

第169章 大太监的杀心

  曹化淳不看计算过程,这不是他该干的。“四十四万三千四百六十五两。快四十五万两了?”一看预算总额,曹化淳的眉头立刻就皱上了。

  王体乾从远没有坐热的椅子上弹起来,快步回到曹化淳的案前,解释道:“小祖宗,皇爷新登,明年改元,宴请和祭祀甚于常年,因而得再往上再攀一个台阶。”按理说,曹化淳不是皇上的近侍太监,是不能被称作“祖宗”的,但因为他是王安的大儿子,司礼监以外的人也就这么叫了。

  “来人。”曹化淳没有接茬。

  “提督。”一名宦官小跑着过来。

  “去皇史取隆庆六年”他不知道这些老东西会不会分册记录,所以又补充道:“.及前后几年报批的预算记录。我倒要看看,能不能一口气往上攀四万两。”曹化淳接到的指令是,整肃之前一切照旧。但照旧不等于放纵,该查的东西还是得查。

  “是。”宦官应诺离去。

  皇史在皇城的东南角,跟位于皇城东北的司礼监隔着差不多五里地,一来一回得不少时间。曹化淳也不闲着,自顾自地开始处理起手头的其他事务。王体乾在曹化淳面前杵着,曹化淳没让他坐,他就只能保持着赔笑的恭敬姿势继续站着。

  突然,曹化淳想起一件事情。他抬起头,看向王体乾,问道:“囤冰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冬天备冰,夏天用。一般来说,尚膳监制冰用冰,里冰窖囤冰,内官监按冰票放冰。当然,这一切还是由司礼监掌总。

  往年,制冰是直接从井里打水,然后倒入事先挖好的水池,凝结后再凿出来。打成方块,然后拉着方形冰块在太液池上滑行,以将冰块运到里冰窖内。

  这种小事儿原是不必由司礼监提督太监亲自过问的。但不久前,皇上特意下了一道旨意。要求把囤积的冰分成食用冰和非食用冰,并且令专窖专藏,不得混放。不仅如此,上谕还特地规定了制冰的方式。要求先把水烧开,再把开过的水倒入用蒸汽熏蒸过的木质模具,等待冷凝。

  这一下子就增加了尚膳监、内官监、惜薪司乃至司礼监等四个部门的工作量,好在宫里人手众多,从各衙裁剪挪移些冗员,也就补齐了基础的劳动力需求,短时间内连银两花费都没加。

  “回小祖宗的话。”王体乾回答说:“收到命令之后,本衙即向惜薪司提要了二十万斤红萝炭用以烧制滚水制冰,目前已经制食用冰一千二百一十三块。皆已入了‘己’字窖。”窖冰之所以按块论,是因为它的规格是定的,所有的窖冰都是一尺半见方的正方体,多年的实践经验证实,该尺寸的冰块最不易融化。

  “内官监给的模具够吗?”曹化淳问。

  “二百个模具。一天两批,怎么都够了。”王体乾点头。

  直到皇帝下旨之前,皇城内共有“甲、乙、丙、丁、戊”等五个冰窖,每窖额定藏冰五千块。不过一般来说,这二万五千块冰中,至少有一万六千块会在窖藏期间化掉。被用到实处的只有三分之一多一点。

  “炭不够了就直接打条子。要多少批多少。回暖之前至少得藏两窖。”为了严格执行“专窖专藏”的旨意,司礼监命令内官监,在尚膳外监后方,靠近太液池的地方,开凿了两个新的冰窖。

  “遵命。”

  “坐着等。”说罢,曹化淳又低头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跑腿的宦官带着记录回来了。“提督,您要的东西带到了。”宦官将一本泛黄的册子放到曹化淳面前,即便那宦官提前拍过灰,还是有不少尘埃被扬起。

  “只有这一本?”曹化淳是万历十七年生人,他出生的时候,这册子都在皇史里躺了十几年了。

  “连着好几年的记录都在这一本册子上。不然奴婢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宦官有些气喘。

  “好。你下去歇着,先喝口茶,歇舒坦了再来。”曹化淳满意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册子翻开。

  纸腐绳朽,但好在没有虫蛀,曹化淳很快就找到了隆庆五年的记录。

  “隆庆五年报三十一万九千,隆庆六年报三十三万六千,万历元年报三十二万一千。隆庆六年比隆庆五年只多报了一万七。”曹化淳刚一提高声调,王体乾便跨步过来,跪在案前。“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到你这儿得涨四万?”

  “银子.银子没以前那么值钱了嘛。”尽管还没有发明“通货膨胀”这个名词,但人们还是能观察到“百物腾贵”这一事实的。

  “放屁!隆庆五年到去年,总预算从三十一万九千,变成三十九万九千,涨了八万,只三成不到。到你这儿,多报的银子就从一万七变成四万。翻了一倍,凭什么?”说着,曹化淳还掏出了那二十张一千两的银票拍到桌面上。“去年是二十五张,今年还少了,你想干什么?欺负我新上任吗!”

  “这您.”王体乾不明白曹化淳为什么会知道去年“上贡”的数字。要知道,孝敬、常例这种灰色收入就算是记账也是记的暗账。按理说,司礼监换血之后,暗账都会被老太监们带走才对。

  可王体乾不知道的是,上上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邹义,是王安在内书堂的师兄,他们曾同时挂在权倾一时的“大伴”冯保名下,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拜干爹,张居正就死了。后来,王安拜了陈矩,邹义则拜了杜茂。两人也就走上了截然不同,但又殊途同归的道路。

  陈矩是有明一代极少数在东厂提督任内善终并广享清誉的宦官,他于万历三十五年过世的时候,阁臣朱赓、李廷机、叶向高都亲往吊唁。送葬的人不分士庶,蜂拥满路。在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王安由陈矩推荐,来到年仅十二岁的皇长子身边做了伴读,自此完全脱离司礼监体系。

  与此同时,邹义则跟着杜茂在司礼监内稳定地干着,稳定的升着,一直做到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高位。万历四十八年十月十八日午时,杜茂于家中过世,享年八十一岁。当日,早已在事实上接过内相权力的王安才在名义上正式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换言之,泰昌即位之后,王安只升司礼监第一秉笔而没有立刻成为掌印太监的原因,就是为了让年迈的杜茂像他的师兄陈矩那样,死在任上。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传统,但传统从来不是冷冰冰的。

  如果再往前追溯,会发现陈矩和杜茂都拜在同一个人名下。那个人叫黄锦,是兴王朱厚的伴读。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朱厚病逝,黄锦迎奉裕王朱载继位。隆庆元年春,黄锦病逝。

  “我给你一个机会,把这些东西拿着滚回去,再核再验,明天拿来。要是验不明白,你就自己滚去西厂内稽司找王承恩领板子吧。”曹化淳把二万两银票一齐塞进卷轴。

  内廷不像外廷,杀人是很容易的。到这个地步,作为司礼监庶务一把手的曹化淳,已经可以叫人把王体乾打死了。

  “好!奴婢一定验明白,验实在!”王体乾身如筛糠,不断磕头。

  “滚。”

  

  王体乾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司礼监大堂,朝衙门口冲去,可还没等他站直,就撞见了正朝衙门而来的王安。

  “奴婢叩见老祖宗!”王体乾顺势又跪了下去,可王安甚至连看都不看他。

  王安刚走进正堂,曹化淳便迎上来磕头。“干爹!”

  “跟上来。”王安面沉如水。

  “是。”曹化淳赶忙起身追了上去。他知道,干爹这是有要紧的秘事要吩咐。

  王安带着曹化淳三拐五绕,来到之前囚禁崔文升的小屋,等斥退了附近所有的宦官之后,他才开始说话:“收到米的信了吗?”米是米梦裳的哥哥。

  王安在西厂发现那份死亡报告之后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来司礼监询问最近有没有米的信。爹死了,儿子是不可能不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妹妹的。好在西厂的急递比民间的信差快多了。

  “还没。”曹化淳摇摇头。为了严防外戚干政,宫妃是没有所谓的隐私的,她们寄出或收到的每一封信都要过司礼监,并被拆开来看。

  “收到之后,只你一个看,不准其他人经手。”王安很严肃。“如果里边儿提到了米靖文的死,烧掉然后忘掉。”

  “儿子知道了。”曹化淳一抖。在司礼监,“不准”这个词不仅意味着不允许,更有另外一层非常冷酷的含义。

  “要给米回信吗?”曹化淳不仅字写得好,而且很会模仿别人写字。

  “这种信你写过吗?”王安问道。

  “没写过,但儿子经手过其他报丧的回信,可以照着抄。”曹化淳说道。

  “也行。”王安想了想,点点头。又问道:“米的字迹能模仿吗?”

  “能。他的台阁体有些个人的弯角,但不难模仿。”曹化淳回答说。

  台阁体基于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形成于明朝初年。沈度之楷书清秀婉丽,深受成祖喜爱,并被成祖美誉为“我朝王羲之”。因而永乐一朝,重要的典籍皆委任沈度书写。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当时的读书人便纷纷效仿以迎合皇帝的喜好。

  甚至“台阁重臣”三杨为皇帝起草昭告时,亦采用这种字体,号称“博大昌明体”。因为他们位居台阁,所以这种书体亦称为“台阁体”。

  “好。明年册妃之后,为米代写报丧的信,大体内容以他自己的报丧信为蓝本拟定,但死期一定是明年而不是今年.”王安想了想。“.再在信里提一嘴给他封千户的事情。重点描绘得封之后的惊醒,以及对天恩的铭感。”

  “儿子觉得分两封写,会比较好。”曹化淳建议道:“而且先报喜,再报丧,可能还要稳妥一些。”

  “有道理,就这样,先报喜后报丧。”王安沉思一番后点点头。

  “其实可以建议主子爷把崔提督换掉。也算是给才人一个交代。”曹化淳补充道:“他跟疯了似的到处杀人。总让儿子有些隐忧。”

  “就让他杀呗。反正是福王一脉的。他要是能把福王干掉,我还得谢谢他呢。”王安的眼里闪出少见的狠厉与毒辣。“但崔文升谁都能杀,就不是该杀米靖文。现在米靖文死了,就不能牵扯到宫里,一点儿关系都不能有。处置崔文升,给以米梦裳所谓的‘交代’只会害她。”

  “为什么?”曹化淳不解。

  “你想想她是哪里出来的?”王安反问。

  “郑宫送来的.”曹化淳若有所思。“.福王党余孽的女儿。”

  “米梦裳是好孩子。但难保不会变坏。调查的结果很清楚了,这些被郑氏送进宫的孩子,应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兄获罪遭革的真正原因。郑氏干的事情是埋钉子!”王安的眼睛里涌动着仇视的火焰。“如果米梦裳知道自己的爹被宫里的太监杀了,然后又听说自己是福王党的女儿,她会怎么想?”

  王安并不等曹化淳回答。“她就算不恨也会怕。会想主子爷会不会对她下手。她若只是忧惧倒也无妨,但她如果生出‘王宁之心’问题就大了。主子爷可不会叫你我去陪着睡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捂着。”

  所谓“王宁”,是指嘉靖二十一年发动“壬寅宫变”的主谋王宁嫔。

  “混账东西!”王安少见的失态了。“这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恶心。”

  “要不想法子把她给。”曹化淳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郑氏还动不得,福王会造反的。北边还流水似的花着银子呢。”王安否定道:“而且最紧要的事情,是不能给主子爷遗下骂名。再怎么说,郑氏也是先帝爷的宫妃,是主子爷的长辈。主子爷要把她挤出乾清宫,不也得多费周折,让她自己上表请么。”

  “儿子说的不是郑宫。是才人。”

第170章 冷酷的算计

  “你想杀米梦裳?”王安皱眉。“杀心不要这么重。”

  “干爹。就算咱们能把米靖文死在崔东厂手里的事情按下来,不让才人知道。但就像您方才说的那样,才人始终是郑宫埋在主子爷身边的钉子。”曹化淳满心担忧的说。

  “慈宁宫那边已经布下了最严密的控制,她撬不起这枚钉子的。”王安冷冷地说道。

  “干爹!就算郑宫不撬钉子,但钉子也有可能自己弹起来啊。”曹化淳继续劝道:“才人是西厂稽查局的局正。每天都要接触各路暗探发回的一手报告。保不齐哪天就从哪份儿文书里意外知道了米靖文福王党的身份。惊疑之下胡思乱想,然后就像您担忧的那样,因为忧惧而生出行刺王杀驾之心。”

  “咱们的天可就塌了呀!”曹化淳的牙齿已经开始颤抖了。

  王安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对于侍读出身的王安以及王安的大儿子曹化淳来说,主子万岁爷就是一切。

  当王安在西厂看见那份文书的时候,冷汗一下子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他连训斥魏忠贤的心思都没有,只顺腿踹了魏忠贤一脚,便飞跑着赶往乾清宫了,直到听见殿里娇喘连连,他才稍稍放下心来。随后,王安一面派人到司礼监通知魏朝过来值夜,一面以添置炭火、赏赐女装、布置浴场等理由,暗中给乾清宫加派人手。甚至还给正在行房的区域调来了一队专门“服侍才人”的宫女。直到魏朝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他才回到司礼监问信的事情。

  “还有.”曹化淳咽了一口唾沫。“还有魏忠贤!他一天到晚净想着挑事争宠。我觉得,他之所以不先把事情告诉司礼监,就是想要借米才人的刀,干掉崔东厂。”曹化淳言之凿凿。“他就是嫉妒崔东厂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五十鞭子,还能稳居第二秉笔,骑在他的脑袋上。”

  “魏忠贤一天到晚就想着往上跳!他根本不把主子爷的安危放在心里!”曹化淳见王安不说话,以为干爹已被自己说动,于是又添了一把火。“您这次把事情给压了下去,说不定下次他又从别的什么地方,把崔文升弄死了米靖文的事情透露给才人。这是防不住的!干爹,防钉子扎脚最好、最稳妥的办法永远是钉子挖出来丢掉啊!”

  “做不到。”王安回想起一些细节,快速思考之下,他突然觉得很疲惫。王安向后一仰,瘫在木椅的靠背上。“而且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王安意味深长地说。

  “为什么!?”曹化淳向前两步跪到王安面前,把住他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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