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陆文昭叩见掌印太监。”陆文昭没有犹豫,直直地跪了下去,叩首道。
“看来陆百户还记得我这张老脸。”王安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请坐。”
“多谢掌印太监!”陆文昭心脏狂跳,但他还是极力维持着如常的面色。“敢问这位是?”陆文昭看向坐在王安身边的小孩儿。
“我是王承恩,现任西厂稽查局外稽司司正。”在场的都是长辈和上官,所以王承恩只能自己介绍自己。
“见过王司正。”陆文昭心想:怪不得穿着飞鱼服。
“陆百户。知道为什么请你过来吗?”王安笑问。
“是为了孙大人的口供。”陆文昭不敢再装傻。
“带了吗?”王安对陆文昭的识趣感到满意。
“这么重要的东西在下不敢随身携带。”陆文昭回答说。
“在哪儿?”王安点点头。
“交给一个兄弟保管了。”陆文昭回答说。
“叫什么?他在哪儿?”王安追问道。
“叫沈炼。他在一个叫刑宽的老刑名的家里。”
“刑宽,使鞭子的?”王安一下子就回想了刑宽那张谄媚的老脸。
“掌印烛见。”陆文昭恭维道。“我现在就可以过去把口供拿来。”
“先说说里边儿都写了些什么吧。指不定还要改呢。”王安摆手指向靠在窗边的空位。“坐吧。”
第158章 司礼监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人
陆文昭闻言一惊:改口供!宫里这是要保谁呢?
“掌印如何交代,在下就如何修改。一定办妥妥帖帖!”他很快整理好心神,又摸索着将屁股挪放回了原来的凳子上。
“说话费口水。叫人给陆百户上茶。”王安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平和。
“是,干爹。”曹化淳一面起身,一面向陆文昭投去一个微妙的眼神。
“谢掌印太监赐茶。”陆文昭的两眼立刻闪出光来,他连忙起身行礼,像是怕把凳子坐热了似的。
“坐着说话。”
“是。”
陆文昭重新坐下之后,王安一直没有开口。直到端茶的小黄门来了又去,他才提问道:“供状上写了哪些事情,扯了哪些人出来?”
“三件事。头一件是辽东熊经略的案子。孙如游说,杨、冯、顾等三人对熊大人的攻讦是早有预谋的。除了提供口供的侍郎孙如游本人,还有内阁的刘阁老和韩阁老,礼部的徐部堂、吏部的周部堂,还有已经死了的邹元标和拜官不受的赵南星。这些人应该就是东林党的高层了。”陆文昭拿起茶盏,也不顾茶水是否烫嘴,就直接牛饮了一口。
“继续。”王安没有太大的反应。
骆思恭用来引出抓捕行动的奏对就是东林党串谋杨、冯、顾诬告熊廷弼一案,但说到底,这个案子的作用也只是兜底。
“是。”陆文昭接着说。“剩下的两件事都跟朝会有关系,参与的人也大致相同。不过没有徐部堂。”
“谁是主谋?”王安的面色稍微有了些变化,但陆文昭不敢直视王安,也就没有注意到。
“如果单论违抗圣意反对改制,那除了刘、韩二位阁老始终缄默,周部堂态度含糊以外,其余三人都很活跃.”陆文昭说得很慢,而且每说一句就停顿一下,以方便王安随时提问。
“孙如游没把自己摘出去?”
“没有。”陆文昭摇摇头。“据获得此口供的卢剑星说,孙大人甚至重点强调了自己在其中的活跃。”
王安对此不置可否,接着问:“十一那天的事情呢?”
陆文昭回答道:“回掌印大人的话。据口供说,那天的事情仍是由徐部堂以外的六人密谋议定的,只不过积极参与讨论的人只剩下赵南星和邹元标,其他人都没怎么说话。”
“孙如游这回倒是把自己摘出去了。还真是会避重就轻啊。”曹化淳鄙夷地评价了一句。
“他们是怎么讨论的?”王安轻抚自己的下巴,开始思考起来。
“口供里说.”陆文昭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邹元标其实一直秉持着反对的态度。只有那个叫赵南星的人一直坚持着,说要在朝会上逼圣上让步。”到此,案子的性质和严重性就完全变了。
“不行!这里的主犯里必须有邹元标!他不能反对!”
“在下明白。”陆文昭心下凛然:给邹元标定罪.宫里这要保北镇抚司的田同知吗?那骆大人.
“其他人呢?镇抚司抓了这么些人都没有扯出来吗?”王安接着问。
“回掌印大人的话。口供上只有这些人和事。没有牵扯到被逮捕的其他人。”陆文昭没有揣测,也没有评价只是陈述事实。
“没有就算了,反正该有的也有的。”王安突然将脸上的笑意给收了起来:“口供这么改,你走近些听好了。”
“是!”陆文昭起身,来到案前跪下。
“案子的实情如何不重要。反正把刘一、韩、徐光启、周嘉谟这几个人从案子里拿出去,皇上现在还需要他们,所以他们就是清清白白的。从始至终,密谋乱政的人都只有邹元标、赵南星和孙如游。”王安思又考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邹元标和赵南星必须是主谋,但孙如游可以不是,甚至可以宽宥。你拿这个去和他谈,让他改口供!”
说完,王安又笑问道:“需要派人帮你一把吗?”
“掌印大人勿虑,在下一定完成!”陆文昭叩首道。
“很好,你去吧。”王安什么也许诺。“淳儿,送陆百户一程。”
“好的,干爹。”曹化淳起身,先拜过王安,再朝陆文昭示意。
出了偏厅,绕过正堂便是司礼监的衙门口儿了。但曹化淳并没有立刻掉头回去,而是率先一步跨过门槛。“陆百户不介意的话,就让我送你到宫门口吧。”
“荣幸之至!”陆文昭立刻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出了司礼监往西拐,再经黄瓦东门北上就是出皇城的北安门。陆文昭认识路,根本不需要人送,曹化淳跟出来明显是有话要说。
果然,曹化淳根本没有带着陆文昭往西拐,而是向东朝着酒醋面局的方向去了。
“陆百户,你还记得前几日喝的茶吗?”曹化淳没头没脑地突然发问道。
“记得。”陆文昭的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茶要慢慢儿喝,你太急了。”曹化淳走了一路,沿途的宦官、宫女就跪了一路。不过,经酒醋面局北上并通过玉河石桥来到火药局旁的空地时,二人周围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曹提督,我”听闻此话,陆文昭瞬间就怔住了,他的心脏不规律地猛跳,脑门儿上也开始渗出冷汗。
“不要紧张,年轻人嘛,想上进也没错。”曹化淳轻笑一声,然后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西厂在盯着锦衣卫的?”
陆文昭面色数变,最后说道:“在下猜的。镇抚司闹出人命,指挥使司都不知道,西厂却知道了。这只能是提前埋了针。”他没有点海镇涛出来,把事情全部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你是怎么把这根针找出来的呢?”曹化淳继续问。
“在下没有找到针。只是把消息告诉了一个平日就喜欢侃大山的兄弟,并让他往夸张的方向跟别人吹牛。他平日说话不着边际,熟识的兄弟听了也只会当玩笑,但西厂埋的针不会,尤其是现在。”陆文昭回答说。
“嗯。”曹化淳颔首,这和他从王承恩那里听到的情况基本相同。“通过这样的方式绕过东司房和指挥使司把消息捅给西厂,确实很聪明。表面上也没有破坏规矩。”
曹化淳顿了一下。“但你想过吗?被你绕开的人可以不跟你讲这个规矩,或者说跟你讲别的规矩。海镇涛是你的岳父可能不会说什么,但骆思恭随便找个由头就能给你调到外地去,让你一辈子也回不了北京,这也是规矩。”曹化醇仍旧笑着,不过在陆文昭看来,这个笑容里只有寒意。
“请曹提督救我!”陆文昭跪倒在地。
“我已经救过你了。你是被西厂提过来问话的。你只要‘愤怒’地处理掉那个帮你往外传消息的兄弟,你就能摘得干干净净。”曹化淳建议道。“反正他不是一向喜欢侃大山吗?找个由头让他去外地,然后再在路上悄无声息地干掉他,就说是山贼做的。”
“提督大人!我不能这么做。”陆文昭深吸一口寒气,又将它暖暖地吐出来。“如果是他犯了错,那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差事是我派给他的,要是干了这种事情我会做一辈子的噩梦!”
曹化淳笑吟吟地俯视陆文昭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也没从里边儿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陆百户,你还是能做大事的。”曹化淳敛去笑意。“起来吧。”
“曹提督?”陆文昭抹去额头上几乎结冰的冷汗。
“昨天内阁才发布邹南皋的死讯,你当日就让人往外传消息。”曹化淳两手高举,既伸懒腰又打哈欠,明显是放松了下来。“这口供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就是我来司礼监拜会您的那天。得了您的提点之后,我本是想着要好好挖点儿东西出来的,还外请了刑宽来帮着刑讯。没承想孙如游已经不打自招了。”陆文昭回答道。
“不打自招?哼!还真是个软骨头。”曹化淳轻蔑一笑,也不知道是冲孙如游还是陆文昭。“那时候你就想着要绕开自己的上级了?”
“没有,我怎么敢。因为案事复杂,上头又在角力,所以我当时甚至连头功都不敢争,只想在北镇抚司查出端倪之后做点儿锦上添花的活儿。”陆文昭猛地摇头。
“看来那杯茶你还是喝明白了的。”曹化淳对陆文昭的印象又好了些。“你后来又怎么敢了?”
“因为北镇抚司什么也没审出来邹元标就死了。”陆文昭回答说。
“所以你猜到西厂安插了暗针,就想着利用?顺便争一下.”曹化淳想了想。“.,争一下先登的功劳?”锦衣卫虽实为特务,但名义上还是军事编制,因此很多用词和军队无二。
“是。”陆文昭没有再辩解。
“因势利导,这不错。”曹化淳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但规矩就是规矩,田尔耕敢背着骆思恭搞事情,不是因为他破坏了规矩,而是因为他的脑袋上顶着更大的规矩。而你只有你自己的聪明,这是不够的。”
“定规矩的是皇上,而司礼监则是执行并维护规矩的衙门。也就是说,司礼监不喜欢逾矩的人。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干了。”曹化淳提醒道。“想向宫里直奏,你还早了些。”
“是。在下受教了。”陆文昭深深地鞠了一躬。
“孺子可教。”曹化淳拍了拍陆文昭的肩膀。“你今天来过司礼监的事情不会传出去,东西改好了之后按规矩往上一级一级的呈。”
“多谢曹提督!”陆文昭撩袍下跪,叩首再拜。
“别光谢我,也谢你自己吧。”曹化淳转头离开。“走了,送你出去。”
“孙大人,您吃点儿东西吧。咱前一段日子不是处得挺好的么?”东司房狱里,卢剑星正拿着碗赔着笑,劝孙如游吃东西。
“你骗我!邹尔瞻根本没招。”孙如游的气还是没消。
“哎呀,我这不是为了能让您少受点儿罪吗。”卢剑星继续赔笑。
“哼!我还得谢谢你啊?”孙如游反讽道。
“那倒不必,您按时吃喝按时睡就成。”卢剑星脸皮极厚,根本不受孙如游的激,还是一脸讨好的笑。“我一见着您就觉得特亲切,我爹要是能活到您这岁数就好了。何必因为跟我怄气,而让自己不痛快呢。这样,我跟您道歉,我骗了您,我是混蛋,这总成了吧?您要是还不痛快,就给我两巴掌。”
砰!呼!
东司房狱的大门被打开,阳光和寒风一起涌了进来。暖阳斜照一隅,只有寒风沿着通道一路走到了尽头。
“百户大人,孙大人不吃东西了。”见陆文昭过来,卢剑星赶忙走过去,掏出钥匙将锁打开。
“绝食啊?”陆文昭走进去,又将锁给合上。
“.”孙如游没有答话。
“孙大人,我想请您帮个忙。”陆文昭蹲到孙如游身边。
“.”孙如游还是没有答话。
“您不说话,我就当您是默认了。”陆文昭并不在意,直说道:“我想让您改一改口供。”
“大人?”卢剑星一脸惊恐。
“别担心,是上面的意思,没问题的。”陆文昭没看卢剑星,只朝他摆摆手。
“上面,是谁?”孙如游有了反应。
“不该问的别问,您只需要知道这对您来说只有好处就对了。”陆文昭想假笑,但根本笑不出来。
“你要我做伪供?”
“这叫以事实为依据的合理修改。”陆文昭否定道。
“事实就是事实,改什么改!”孙如游偏过头。
“别急着说不啊,先听听内容吧。”陆文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您和刘阁老、韩阁老、周尚书、徐尚书都是朋友吧?”
“.”他又不说话了。
“您和他们是朋友,自然不希望他们受到牵连。上面允许您把这些人给摘出去。”陆文昭用充满了诱惑性的语气说道。“只要您答应一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孙如游感到意外,锦衣卫竟然会往外摘人。“让我做主谋,将这一切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