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下看得很清楚,此皆郑襄敏和戎收番有功也。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物议已起,郑襄敏卒不得推,郁郁而终。而这个所谓的物议,是我的弹章挑出来的。”
李汝华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一种使人平静下来的魔力。他一边说话,一边与投来的视线对视。最终定格在那位刑部官员的脸上。
“你说首辅逢君之恶。但改日朝为旬朝,真的是‘君之恶’吗?”李汝华停顿了一下,朝乾清宫的方向拱手。“皇上改朝,所惠及者非皇上,实诸君啊!”
“皇上中居紫禁,上朝不过是从乾清宫走到乾清门。我等阁部府近皇城,尚且得在寅时五刻起而赴朝。诸君遍京师而居,又几时起?你们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就事论事之后,李汝华又将话题延展开来:
“先帝怠政,连年兵祸,户部空虚,百官欠俸。可皇上即位不足月余,即想着拨发帑银补发你们欠俸。为了让你们过一个好年,不至于为银子发愁,皇上还特令户部,为你们代偿利息。皇上惦记着你们,处处为你们着想,你们到底在闹什么!?”
说到此,已经有官员感动得热泪盈眶了。那个跳出来说方从哲逢君之恶的刑部官员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李汝华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方首辅说他对不起皇上,我看你们才是对不起皇上!”
“皇上!”袁化中突然跪伏在地,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号啕大哭起来。他这一跪就像是码的整整齐齐骨牌堆从中间倒了一块。没多久,大殿中央就再没有站着或是坐着的低级官员了。
他们一边号哭,一边呼喊着“皇上”或是“万岁”。搞得像是皇上在这里驾崩了一样。
乾清门正殿。唐衷干儿子,王安的干孙子之一张言上,奔跑着推开了虚掩的殿门。他一进殿,就被里边儿的阵仗给吓到了。
殿内除了皇上和随侍的大太监,还有两排着甲执戈的大汉将军。这是御马监最精锐最忠诚的禁卫。
“有什么事儿直说,别傻愣着。”王安开口说道。
“禀告主子万岁爷,禀告老祖宗.们。”张言上看清商经颖的脸后,立刻在“老祖宗”的后面加了个“们”字。“那些文官跪伏在文华殿哭了起来。嘴里还呼喊着主子万岁爷。”
“哭了,为什么?”朱常洛翻身正坐。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先是”张言上一直跟在百官身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看得是真真切切,因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起来。要是能站着,他非得手舞足蹈不可。“.事情就是这样。”
张言上觉得文官们这么哭很不吉利,但他谨记着干爹的嘱咐,忍住了对此发表评论的冲动,只说完事实就静静地蜷跪在那儿等待吩咐。
“李汝华吗.”朱常洛点点头,对张言上说道:“你做的很好。出去把崔文升叫进来,然后继续去那边儿看着。”
得了皇上的夸,张言上的心底顿时升起一股自豪的情绪。“遵命!”
片刻后,崔文升走了进来,仍旧朝皇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奴婢崔文升叩见主子万岁!”
“起来说话。”朱常洛朝王安摆手。
“谢万岁!”
“你的差事办得好。”王安会意,先夸一句,然后转折:“但司礼监还是要罚你。”
崔文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按规矩回答道:“奴婢全听老祖宗吩咐。”
“你不请旨便责打百官,是僭越。故罚去今年的俸禄。”王安说道。
“奴婢知错。”崔文升跪下叩头。能为皇上背黑锅,这是好事。
“处罚决定择日昭示。现在,你可以把东厂的人都带回去了。”王安下令道。“从东华门出去,一定要经过文华殿。声势不妨大些,但不要进去。”
“遵命!”崔文升面对龙椅,倒退着离开大殿。
“商经颖。”殿门关上后,朱常洛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奴婢在。”商经颖快步走下须弥座,跪地候旨。
“等东厂的兵离开紫禁城,你就把加派到乾清宫和慈庆宫的禁卫撤了。”朱常洛下令道。
“遵旨!”
第156章 即将上钉的棺材盖
商经颖带着御马监的精锐离开了乾清门大殿。如此一来,殿内就只剩了皇帝和三名司礼太监。
“魏忠贤。”朱常洛呼唤道。
“奴婢在。”魏忠贤跪下候旨。
“听王承恩说,你调了北镇抚司的案牍?”朱常洛低头俯视魏忠贤。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确实调了北镇抚司的案牍,而且事情已经报给司礼监了。”魏忠贤并不意外。
“你要查什么?又查到了什么?”朱常洛看王安一眼,王安点头表示肯定。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魏忠贤想了想,回答说:“奴婢调阅北镇抚司的案牍,一是为了通过分析案卷,调查锦衣卫与外朝官员的往来。二则是因为东厂最近杀了一些人。”
“东厂杀人你西厂去调北镇抚司的案卷?”朱常洛并未对东厂杀人这件事本身感到意外。
“是。奴婢想搞清楚崔文升杀人的动机。虽然东厂重建之后一切独立,不再与锦衣卫有涉。但在此之前,东厂和北镇抚司是共用案牍库的。就算抛开‘共用’不论,在官员个人信息的收集上,锦衣卫也是所有衙门里最全面的。”魏忠贤毫不讳言。“直接调查案件,难免引起崔文升的警觉。所以奴婢就借着查北镇抚司的由头调走了他们的案牍。如此一来,东厂便不会想到西厂正在秘密调查他们。”
“都是些什么案件,他杀了哪些人?”朱常洛这才问东厂杀人的详情。
“他杀的人大多是革了职的罪员。”魏忠贤回答说:“调查时日尚短,只发现了这一个共同点。至于其他的事情,还在查。”
“唯一的共同点是‘革职’?”朱常洛抓出一个词。
“是的。这些人的籍贯、宗族、考中的时间都没有联系,案发地也不尽相同。最近,崔文升的干儿子崔元离开了北京,正向南京去。奴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来应该也是杀人。”魏忠贤解释道。“所以西厂派了斥候出身的执行去跟踪崔元,调查他到底要杀谁。”
“主子,要叫崔文升过来问话吗?”王安皱眉问。
朱常洛看了看王安,然后又将注意力调回到魏忠贤的身上:“这些革员与朝中的大员有涉吗,他们的死会影响朝局吗?”
此问激发了魏忠贤的灵感,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因为尚未获得实证,所以只回答说:“都是些革了职的官员,影响不了什么,而且崔元做得很漂亮,没留把柄。”
“那就先这样吧,不用干涉,查清楚了再来报。”朱常洛缓步走下须弥座。对仍旧跪在地上的魏忠贤说:“你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奴婢遵旨。”魏忠贤叩首再拜,面对着皇上的背影从正门离开了大殿。如此,乾清门便又恢复了平静,仿佛谁也没有来过似的。
“王安,什么时辰了?”朱常洛望了一眼将息未息的晚霞,问道。
“快申时了。”王安偏过头,看了一眼摆在南书房里的自鸣钟。
说罢,他又刻意补了一句。“衙门也差不多该散了。”
冬天昼短夜长。而且除了紫禁城和黄华坊,入夜后整个京师也见不到几盏灯笼,为避免官员摸黑回家遭遇不测,散衙的时间也就相应地提前了。
“文华殿那边儿还没散,朕也不散。”朱常洛收回眼神,转身进入南书房。“给炉子添点儿炭吧。”
王安闻言,只默默地在心里一叹。然后便走到火炉边上,往里面添了些檀香和沉香木炭。他小心翼翼地吹了两口气,炉子便燃起了明火。
坐了一会儿,原本失了温度的大殿又重新温暖了起来。朱常洛的案头上也摆上了一杯暖胃的温水。
笃!笃!笃!
魏朝走过去,将不久前亲手关上的殿门又给拉开了。
“徐部堂,您来啦。”魏朝热情地打招呼道。
“见过魏秉笔。”徐光启点头致意。
“进来。”大殿深处传来皇上的声音。
徐光启走进大殿,发现御案前的空地上已经摆了一个木墩子。徐光启知道这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下跪行礼,等待皇上口谕赐座。
“坐吧,这儿今天也不会有别的客人了。”朱常洛说道。
“谢圣上。”徐光启叩头谢恩,然后撩袍坐了下去。
“捡重要的说一说吧。”徐光启坐定后,朱常洛才开口吩咐道。
“朝会.”徐光启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朝会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朱常洛摆手道:“就别浪费口水了。”
“是。”徐光启一愣,但并没有持续太久。“经李茂夫的肺腑之劝,百官终于体会到了圣上的如天之恩。事情本应该到此为止,但邹南皋毕竟是死在了诏狱里”
在徐光启生动的描述下,时间仿佛退回到了张言上离开文华殿向乾清门飞奔的时候。
“首辅大人。”最早和崔文升叫板的袁化中反而没有挨打。“我等听说,内阁呈入大内的‘乞骸骨疏’被司礼监封驳了,敢问这是不是真的?”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再度陷入沉寂,只剩下一些非常感性官员还在抽泣。
“是有这么个事情。”方从哲以为是左都御史张问达将消息泄出去,所以看了他一眼。
“那下官是不是可以将之理解为司礼监企图掩盖邹大人真正的死因,以庇佑锦衣卫?”袁化中的用词变得谨慎了些。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方从哲反问道。
“镇抚司粉饰太平,企图逃脱罪责,而西厂则与之沆瀣一气。同时,这两个衙门又都受司礼监的辖制。此所谓内廷一体。”袁化中回答说。
“你这是没有证据的臆测。”方从哲平静地摇了摇头。
袁化中为自己的猜测辩解道:“南皋公惨死诏狱,我等怎么能相信厂卫的结论呢?而且如果真是自尽,还怕经不起三法司的查吗?”
“自尽也不奇怪。”周朝瑞又站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袁化中猛地回头看向周朝瑞。
“我们仍旧要求严惩锦衣卫!”周朝瑞知道袁化中这是误会自己了。他擦了擦眼角的血和泪,解释道:“无论南皋公是不是自尽,锦衣卫都脱不了干系!”
尽管在这个问题上,周朝瑞是不折不扣的激进派,但他却不是一个只会热血上头的人。相反,他想得很透彻。
在他看来,即便邹元标真的是自尽,也是因为受不住刑讯,又不想作伪证拉周围的人下水,所以才选择英勇就义、慨然赴死。与其浪费时间纠结死因,还不如一步到位,让刑讯逼供的锦衣卫以命抵命。如此,既能震慑妄行无忌的锦衣卫,又能告慰邹元标的在天之灵。
“你的意思是只要能严惩锦衣卫就可以了,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沈一下子就参破了周朝瑞的想法,并用很难听的方式将它摆到了台面上。
话虽如此,但其实沈本身并不讨厌这种做法。对于沈来说,重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风向。能呼风自然最好,呼不了风也得顺风,逆风而行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认为,在这个时候,宫里的遮掩本身就是一种风向。
如果要他帮东林党操刀这件事,他反而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邹元标定成自杀,因为锦衣卫要的是口供,不会在没有得到授意的情况下给犯人上重刑乃至杀人。
非要揭破所谓的真相,就是不让宫里体面,这样一来一定会遭到严重的反弹。如果宫里硬要保住锦衣卫,那言官们又能做什么呢,再逼宫吗?定成自杀让宫里体面地下台,才有可能让锦衣卫付出代价。并以邹元标一人之死,换“东林党案”到此为止。
“不是,真相当然重要!”在这样的语境下,周朝瑞只能回答不是。
“那你们就好好儿地查吧,把事情查清楚。”沈笑了:查吧,一竿子打死你!
“怎么查?”刘一接话道。“内阁已经上过疏了。但宫里明确回复说,要等事情结束之后才把邹尔瞻的遗骸送还其家。厂卫总不至于毁尸灭迹,咱们还是先等等吧。”看起来,刘一像是识破了沈的伎俩,试图挽救。
“让我去问问吧。”徐光启站起身。
“子先,为什么?”刘一脸上的表情拿捏得恰如其分。
“我昨天去过书房。”徐光启自嘲似的一笑。“说不定皇上会见我。”
“好!”沈赶紧敲定。
叶向高意味深长地看了刘一一眼,又看了徐光启一眼。叶向高总觉得这两个人在图谋着什么。“子先,就麻烦你跑一趟了。实在不行,内阁再另想他法。诸位以为如何?”稍思片刻后,叶向高决定顺着徐光启的话抬他一手。
沈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回望叶向高,却只看见一张严肃的老脸。
“圣上,这就是全部了。”徐光启一字不落地将对话复述了出来。
“有意思。”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将手书的命令推到御案的边缘。“魏忠贤那边儿已经打过招呼了。他给邹元标买了一口不错的棺材,不过还没给盖子上钉。”
徐光启拿起命令。“圣上。事有轻重缓急,钉子可以先钉再撬。”
“好,你去吧,文华殿那边儿还等着呢。朕这儿也要散衙了。”一切早已议定,便不必再多言。
“王安。”等徐光启再次关上殿门,朱常洛才呼唤道。
“奴婢在。”
“邹元标就是畏罪自杀。你赶紧去把证据找出来。”朱常洛捏了捏拳头,指甲略微嵌进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