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82节

  “这个拿着。”陆文昭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塞到刑宽的手里。“我兄弟要去你家住几天。就当食宿费了。”

  “陆百户,您这么信不过我呀?”刑宽喝多了,竟然把本应心照不宣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关系到咱们兄弟的富贵荣华,不可不慎。我们兄弟要是升了,还有另外的酬谢。”陆文昭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用显有杀气的眼神与刑宽对视。“现在只能请你忍耐着稍稍担待担待了。放心,事情一过,你就是扯着嗓子到处嚷也无所谓。”

  “好。陆百户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人还能说什么呢。”刑宽抖开银票,看见是二十两,他浑浊的老眼里立刻闪出贪财的光。

  铛!

  悠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震得沉缅于悲伤之中的孙如游睁开了眼睛。他喃喃自语,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午朝要开始了。”

第153章 阉竖!尔安敢如此无礼!

  紫禁城,午门。稍早一些的时候。

  资格最老的吏部尚书周嘉谟站在其余四部卿之前,苦口婆心地对以吏科给事中周朝瑞为首的一众给事言官进行着劝说。“诸位。都回去吧,有什么话想说可以上疏嘛。在午门口吵吵嚷嚷的,这成何体统啊!”

  在收到了来自皇帝亲批的封驳之后,方从哲果断拍板,令在场的阁部十三卿按叶向高提议兵分两路,以阻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上疏有什么用!皇上被奸臣包围着,我们要面奏圣上,陈明利害!”周朝瑞态度强硬,言辞激烈。

  目前言官之中最有威望的三人都不在场,杨涟远在辽东,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北京发生的事情。左光斗让北镇抚司给拿了关在诏狱里。而曾经挺身而出,对抗锦衣卫的英雄傅,已经连着请了三天的病假了,有同僚去探望他,发现傅似乎染上的极为严重的风寒,几乎要将自己的肺给咳出来,总之就是一副病体怏怏,即将英年早逝的样子。

  言官们群龙无首,因而科、道也短暂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周朝瑞为首的给事言官,他们联合了从左右少卿到寺副在内的一众大理寺官员,非常激进地要求处死戕害邹元标的锦衣卫,血债血偿。另一派则是以袁化中为首御史言官,他们相对冷静,和刑部诸官的立场基本一致,主张先查清邹元标“真正的”死因,再另图他法。

  “张大人、黄部堂。什么时候能将邹寺卿从镇抚司的囚牢里接出来啊!厂卫自查还不如不查,三法司又不是摆设!”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和刑部尚书黄克瓒一出现,立刻就被以袁化中为首的一众都察院御史,以及刑部各清吏司的郎中、主事给围了起来。

  “没那么快,还要点儿时间。”张问达模糊地说道。“诸位稍安毋躁,真相迟早会于大白天下。”

  黄克瓒本来是想以实相告的,但听见不远处传来要处死田尔耕的呼声,他也就不敢多话,而是垂着头不再言语了。

  “刘阁老,韩阁老.”户部尚书李汝华走到刘一和韩二人身后,似有讽意地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知道二位是否满意啊?”

  “我和虞臣从来没有期待过这样的场面。”刘一沉着脸,委婉地说道:“而且邹尔瞻的事情是谁也不想的。”

  “能收场吗?”李汝华看向身侧的徐光启。“按你的设想。”

  “邹南皋的意外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徐光启回答说:“但天象已定,只恐怕要流点儿血。”

  “流血比下雪好。”李汝华抬头望天,看见的是难得的晴空。

  徐光启点点头,然后越过李汝华向百官的方向走去,刘一和韩像护法一样一左一右地跟在他的身后。而自认为与事无涉也不想参与的其中的兵部尚书崔景荣和工部尚书王佐,则在靠近左掖门的地方和人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徐、刘、韩的安抚显然比周、张二人的劝说要有效得多,但就在群议稍缓,午门将静的时候,一个留守本部衙门的礼部主事连续穿过大明门、承天门、端门来到午门口。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徐光启的身边,甚至来不及平复起伏的气息就开始说话:“部部堂,哈!”冰冷的空气顺着食道涌进他肺部,将肺泡里温湿的空气冻得冰寒。“.哈!出事了,锦衣卫疯了.正四处抄家!”

  铛!

  肃穆的钟声从北安门起,穿过层层殿宇,激醒了门楼上正看戏的兵丁。他放下手里的长戟,走到大鼓旁边拿起击槌,遥遥地和隔着三座门洞对称而立的另一名兵丁对视。他们心照不宣地点头,然后同时举起右手.

  咚、咚、咚

  午门城楼上传来沉闷的鼓声。留守在值房里的史继偕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而靠近主位坐着另一名阁员则露出了欣喜而满意的笑容。

  午朝还是要开始了。

  尽管云集的百官因为最新的消息又重新变得激愤。但听见鼓声之后,负责纠察官仪的都察院御史和鸿胪寺纠仪官还是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齐声高声喊道:“列队!”

  听见这个声音,原本躲在六科直房中的武官们也走了出来。这些人里就没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想来参加朝会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被本衙的上官选出来参加一日三朝的“替死鬼”,主动出现在此地的高级武官大多也只是来看热闹的。只有英国公张维贤是因为担忧朝局发生难料的异变才特地赶来的。

  列队的指令发出后,文武官员立刻以品秩为据两列排开。刘一和韩作为在场唯二的东阁大学士,不分先后地并列着站到了文官的排头,而英国公张维贤则当仁不让地高临于众武官之先。

  原本,鸿胪寺的纠仪官是要点名的。但自“一日三朝,各衙皆上”的命令下达后,点名就再也没了意义。毕竟不能每次都把几百号人的姓名从上到下拉上一遍。

  鼓点缓急交错,左右门洞逐渐打开。

  呜!气势磅礴的号声响起,这是示意官员们入宫的信号。

  号毕之后,文武百官两列缓行,一路穿过三大殿,一切似乎与往常无二。直到看见站在乾清门台陛之下的首辅方从哲和次辅叶向高。

  百官在殿前的广场完成整队之后,以鸿胪寺卿的身份紧随在刘、韩二人身后的徐光启快步凑到方从哲身边,问道:“午朝怎么还是开了?”

  “别说暂休午朝平息事端了。我们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方从哲眉头紧锁。

  “门口的守卫甚至不让我们通过乾清门!”叶向高的脸色也很难看。

  “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徐光启轻托下巴,好似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哪怕有个只言片语也好啊,现在这种气氛,我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叶向高摇摇头。

  大殿的门被人给拉开了,但还没等百官入殿,便有一个身着大红色披风,两手套着白狐皮袖筒的大太监跨过门槛,从大殿里走了出来。寒风成团入殿,撩起太监的披风,使站在前排的人能够看清披风下的爬肩之蟒。

  太监的身侧跟着两个同样身着红色大氅的宦官,但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这两名宦官身上的红色要暗沉一些。

  就在一众低级官员还在猜测此人的身份之时,排头的高官们已然认出了太监的脸。这是消失了许久,但现已起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

  “怎么会是他.”叶向高看着崔文升,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的强烈了。“.往常不都是魏太监吗?”

  最近这段日子,大太监们要么和皇帝一样一个都不来,要么就是魏朝一个人来。

  崔文升出来之后,殿门又重新关上了。这一举动让原本还保持着安静的官员们立刻骚动了起来。

  “你们可以回去了。”崔文升平视前方谁也不看。

  仿佛是为了让所有官员都听清似的,他身后的两名宦官在崔文升言毕之后,以最洪亮的嗓音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可以回去了!”

  “完了!”方从哲和叶向高同时看向对方,不约而同地说道。

  放官员们进来正常午朝,官员们到后立刻又让他们回去,这分明就是为了激化矛盾!

  果然,百官们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抗议之声此起彼伏。一开始,纠仪官的还能喝止一二,可没过多久,在建极殿到乾清门之间的空地上萦绕着的,就只剩下风号和喧嚣了。

  “这究竟是何意啊?皇上呢?”方从哲作为文官领袖,自然是要上前沟通的。

  崔文升面沉如水,不为所动,甚至连看都不看方从哲。

  这一目中无人之举立刻就把麇集的数百文官们给激怒了。都察院御史袁化中离得极远,本是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一幕的,但秩序既乱,前方的动静便如波浪般层层传递,很快就入了他的耳。

  袁化中拨开身边的同僚,从队尾一路奔至队前,堪堪停在诸位部堂身后。他举起右手指着崔文升鼻子,高声骂道:“阉竖!尔安敢如此无礼!”

  这一声叱骂比百官无序的吵嚷和方从哲客气的询问要有用得多。瞬间就将崔文升的远眺拉回到了身边。他看向袁化中,轻蔑地问道:“你是个什么鸟官?胆敢在本监面前如此放肆!”

  “阉竖!你听好了,我是万历三十五年正科出身的进士,现任都察院监察御史袁化中!”袁化中非常激动。

  “哼,原来就是你啊!”崔文升冷笑一声,死死地盯着袁化中的眼睛。“我还以为又出什么新的跳蚤了呢。”

  崔文升是一个很记仇的人,他清楚地记得,“贪帑案”发时,除了被关在诏狱里的左光斗和魏大中,还有好几个上疏请求处死他的言官。他把这些人的姓名都记了下来,其中一个就是面前的袁化中。

  “我要你立刻向方阁老赔礼致歉!”无论在其他问题上的立场如何,作为内阁首辅的方从哲始终是文官这一群体的领袖。因此,相较对自己的侮辱,袁化中更在意方从哲的脸面。

  “如果我不呢?”崔文升还是不看方从哲,只直勾勾地盯着袁化中。

  “那我就上疏参你!”弹章是言官手里唯一的武器。

  “呵呵哈哈!”崔文升笑得很渗人。“袁御史,你已经参过我了,该不会是忘了吧?”

  “你是崔文升?”袁化中这才反应过来。“那天死了这多么畜生,唯独你个最该死的阉竖活了下来,真是老天无眼。”

  “方首辅,我这就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崔文升向前一步,他身后的两名东厂少监立刻会意,走过来帮他取下白狐皮袖筒,并顺势下跪。

  这时人们才知道,袖筒之下不只有崔文升的双臂,还有一卷金色封皮的圣旨。

  崔文升两手一抖展开圣旨,用裹挟着天地之势洪亮嗓音高呼:“上谕!”

  这一嗓子吼出来,崔文升的气场立刻就变了。

  “万岁!”袁化中面色一凝,跪了下去。

  紧接着,从方从哲开始,文武百官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即使声音杂乱,也不难听出每个人嘴里最后呼出的两个字是“万岁!”

  崔文升事先并不晓得这道旨意的内容。皇上给他的命令也只是叫文官们走,如果文官们抗命不走再把圣旨掏出宣读。他心里很愉快:方从哲都得跪,你个狗鸟烂大街的七品官,有胆子不跪呀!

  “朕御极以来,念者万千,然汇归一事,不过变易旧制、匡正时弊、重振颓纲!朝会之法,自太祖至今,已数度革改,所行之道无非切实凝简而已。正统时,合三朝为一,并改一百八十五类必奏事为每日八事矣。至父皇幼时,又改日朝为每旬逢三、六、九日朝。有此二旧例,尔等安言朕之变法无先例乎?着即日起,废一日三朝,并废一日一朝,复朝会如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初一皇极殿谕。钦此。”

  念完,崔文升收起圣旨,又恢复了单纯的东厂提督的身份:“午朝已经没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百官无一人领受。他们此刻来朝,哪里是为了商议朝会的事情。众人只沉默了片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皇上这分明是以取消午朝为借口想要驱离百官,冷处理邹寺卿之殇!这样一来就能为铸成此错乃至变本加厉的锦衣卫开脱。

  “方首辅,您还不接旨,是要抗旨吗!”崔文升又厉声往前逼了一步。

  方从哲对这道旨意本身的内容是不持任何反对态度的,但它不该现在拿出来,这只会坏事。

  “我们要见皇上!”方从哲还没开口,跪伏的人群中就传出了宣旨之后的第一个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百官们的吼闹声在崔文升逐渐狰狞的表情中愈演愈烈。

  “这是要造反啊,来人!”崔文升大吼道。

第154章 冲上去,给我打!

  随着崔文升的一声令下,数以百计身披大氅的东厂番子从乾清门左右两侧的偏殿中涌出,他们手持长鞭和廷杖,将在场的文武百官团团围住。

  “午朝已经取消了”崔文升双手捧举圣旨,大喊道:“.离开!”

  “离开!”在场的东厂番子也跟着他们的厂督大喊起来。

  在白天,乾清门附近是各衙宦官经常往来的地方,并不清静。百官的吵嚷甚至让不少经过此地又没有急活儿的宦官,减慢了步伐乃至驻足观看,可东厂的番子们一经出现,无涉事中的宦官们便逃命般地涌离了此地。

  “崔东厂!”因为没有领旨,所以方从哲仍旧跪着。他直起身,抬头仰视的却不是崔文升,而是他手里的圣旨。“您这是要干什么?”

  “方首辅,看在您老的面子上,我再说一次。”崔文升将圣旨递到右后方的宦官手里。这样一来,方从哲要么不看他,要么就得仰视他。“午朝没了,现在带着这些人立刻离开。就算有天大的事情要说,你们也得按着规矩一步一步地来!”

  崔文升说的规矩,就是奏疏先交通政使司,然后再由通政使司上呈司礼监。

  “不必这么麻烦,我们的奏疏已经写好了!就在这里,请皇上纳谏!”人群中,一个跪伏着的低级官员突然直起身,掏出怀里的奏疏,并将它托举起来。

  “请皇上纳谏!”见有人出头,一个区域里几十号人都举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奏疏。

  邹元标的讣告是今天早上才发的,这些事先商量好了的科道并没有准备与之相关的奏请。他们手里的奏疏仍是用来讨论朝会之事的。

  “我倒要看看你们说了什么。”作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崔文升是有资格参阅奏疏的。

  他随手一招,便有十数名东厂番子簇拥在他的身边将他保护起来。大明朝的文官往往武德充沛,历史上也真的发生文官群殴宦官致死的先例,不可不慎。

  崔文升不仅记性好,而且眼力也不错,很快便找到了第一个举起奏疏的人。“给我。”

  那官员不为所动,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是跪将手里奏疏攥得更紧了。

  “拿来!这东西就算是送到司礼监,本监也是能看的!”崔文升粗暴地抢过奏疏并将之展开。比起事情,他更关心人名。因此他眼光的第一落处并非是正文而是文末的署名。“好嘛!周朝瑞,又是个想要本监死的鸟人。你们这帮子跳蚤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崔文升只片刻就扫完了奏疏上的内容。“拿着滚!朝会的事情圣旨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崔文升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将奏疏砸到周朝瑞的脑袋上,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有模仿皇上的嫌疑。所以几次呼吸之后,他还是克制住了,只将奏疏扔到了周朝瑞的面前。

  “朝会之事暂且不论,锦衣卫妄行无忌,吾等百官现在要为枉死于诏狱之中的南皋公讨一个公道!”周朝瑞收起奏疏,高呼道。“请皇上严惩凶手!”

  “请皇上严惩北镇抚司!”跪他身边的人立刻接话道。

  “请皇上严惩锦衣卫!”一时间,众口同声高呼,声震殿宇。

  如果皇上将整治锦衣卫的差事交到东厂的手里,崔文升自然是乐见的。但就算是要整治锦衣卫,也该由皇上乾纲独断,轮不到文官们开口威逼,如果这帮子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还了得!

  崔文升在番子的护送下快步走到官列旁的空地上,高高地举起右手。“本监最后再警告你们一次,回去!”

  东厂的番子们见到来自厂督信号,唰地站起来,紧张地握着手里的鞭子或是廷杖摆出冲锋的架势。

  这些被临时调入禁宫的番子,都是刚从训练场出来不久的年轻人。其中绝大多数人过往的人生里,连县太爷都不曾见过,更别说百官呼号这样的场面了。他们沉重地喘着粗气,比跪在地上官员们还要紧张。

  “呸!阉竖!”有一名御史用卡在喉咙里的浓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唾沫溅落在崔文升身前三步远的地方,但这也足以将他激怒。“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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