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件事上,方从哲必须在表面上维持东林党反对派领袖应有的姿态,所以他一面呵斥沈,一面又用“你们”一词强行将刘、韩二人框进来。
“好啦,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史继偕站出来做和事佬。“邹尔瞻的遗体还躺在北镇抚司冰冷的囚牢里呢。人死为大,咱们得想法子给他送回家去吧。”
“世程所言极是。还是先发讣告,再把邹尔瞻的遗体送回去吧。”叶向高顺着史继偕的话,不再提谥号的事情。“首辅,您看怎么样?”
“嗯,讣告就由进卿来拟吧。”方从哲朝叶向高点点头,然后又看向韩。“遗体的事情,内阁先上道联名疏,请皇上恩准将骸骨赐还。西厂都验完了,皇上不会不准的。之后韩阁老走一趟镇抚司,将邹尔瞻接出送回,如何?”
“谢首辅!”韩拱手鞠躬,拜谢道。
骆思恭从紫禁城里出来之后直接就去了北镇抚司。可他到地方时却被人给拦住了。
“站住,亮明身份。”西厂执行的制式兵丁服和锦衣卫校尉的没有什么不同。
“滚开!”随行的护卫不知道其中的情况,只当是北镇抚司嚣张跋扈,竟敢拦掌卫大人的驾。
谁知那执行理都不都理他,而是直接对身着高级武官服的骆思恭说道:“大人,厂督在里边儿办事,这儿就归西厂辖制,不管您是谁,都得通名待宣。厂督大人不让您进去,您就进不去。”
骆思恭从腰间取下腰牌。“拿给魏厂督。”骆思恭不介意在大太监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兵丁。
西厂要求全员识字,为此专门拨了一笔钱请了好些教书先生。但即便执行通过腰牌得知了来人的身份,却还是没有直接让他进去。“好,您稍等。”
执行来到正堂时,魏忠贤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主位上喝茶。他一边喝一边翻看北镇抚司从其他小虾米身上刨出来的东西。
“厂督大人!”执行走到案前,将腰牌递出。“锦衣卫的头头来了。”
“骆思恭?”魏忠贤偏头看向侍立在侧的田尔耕。“他怎么过来了?”
魏忠贤是属于来事先起疑的那类人。在他的视角里,北镇抚司对外封锁了消息,要不是西厂一直盯着锦衣卫,甚至在各机要衙门收买并安插了暗针,他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知道邹元标已死的事情。
而田尔耕拷问邹元标是违抗了骆思恭的意志的,田尔耕没理由封锁消息却将之报告给骆思恭。
“卑职不知道。”田尔耕摇头,印证了魏忠贤的推测。
“去请。”魏忠贤将腰牌递回。
不一会儿,骆思恭到了。
“见过魏厂督。”骆思恭微躬身,行拱手礼。
“骆大人别来无恙啊。”魏忠贤见过骆思恭一面,还收过骆思恭的钱,自然是认得的。他合上面前文书,站起来走到骆思恭面前,直身拱手还礼。“骆大人来此所为何事啊?”
因为皇上只叫他给邹元标定罪,其他什么都没说。所以骆思恭根本摸不清皇上对北镇抚司的态度,也就没有责骂抗命行事甚至闹出人命的田尔耕。只阴恻恻瞥了他一眼,并说:“我虽然很少来,但北镇抚司毕竟还是锦衣卫的地界。皇上给我派了差,我就过来了。”
田尔耕一听“皇上派差”立即就慌了神,他两步跨到骆思恭面前,跪地叩道:“卑职见过掌卫大人。”
“我哪里敢受田大人跪叩啊。”骆思恭侧身。
锦衣卫以下见上,一般只单膝下跪,抱拳行礼,无论中间隔着多少级都这样。双膝跪叩通常只发生在私底下拜码头的时候。田尔耕公开跪叩,其实拜的也不是骆思恭,而是“皇差”。因此骆思恭在这时候以并不友善的语气回避,就有点儿暗示“上面并不打算饶恕你”的意思了。这是一种很安全的借势法。
“既然骆大人是奉皇差来的,那就请上座。”魏忠贤不知道骆思恭领了什么皇差,他很想问,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厂督亦奉皇命,我岂敢安坐。”骆思恭辞不就座,然后问道:“魏厂督要带走邹大人的遗骸吗?”
骆思恭这是在委婉地提醒:您既然把该查的都查了,那就赶紧走吧,这儿没您的事儿了。
接着,骆思恭笑着又补了一句:“刚才皇上还问为什么是王少监去的书房呢。”
魏忠贤面色一凝,他被骆思恭唬住了。“邹大人的遗骸,西厂自然是要带走的。”
“魏厂督自便。”骆思恭也摆手,不过是朝诏狱的方向。
等魏忠贤带着西厂的人,和装着邹元标遗体的棺材离开之后,骆思恭才坐上主位,并对仍旧跪着的田尔耕说道:“田尔耕,你到底想干什么?”
通过魏忠贤和骆思恭的对话,田尔耕得知王承恩和骆思恭是一起面圣的。但田尔耕并不知道王承恩究竟当着骆思恭的面向皇帝汇报了哪些事情。所以只能模模糊糊地说:“卑职一时鬼迷心窍.”
“你就这么想坐我的位置?”骆思恭更露骨地往前逼了一步。
“卑职不敢!”田尔耕赶忙赔罪道:“卑职对大人誓无二心!”
周围同样参与了问审的北镇抚司官校听见此话,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他们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同一个想法:这也太不要脸了,明明刚才还在西厂那里诬称骆大人与东林党或有不当私交,现在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他们想归想,乱放屁还是不敢的。
因为田尔耕没有找到实证,所以对于王承恩而言,“锦衣卫掌卫事与东林党有不当私交”这一猜测就是需要告知皇上,但又不能当着骆思恭的面说的话。而王承恩不说,骆思恭也就不知道。
“呵。许显纯呢?”骆思恭轻哼一声,不再追打。毕竟正事要紧。
“回大人的话,许显纯去案牍库了。”田尔耕回答道。
“案牍库,他去查什么?”骆思恭追问道。
“魏厂督想调阅往年的记录,就让许显纯带着西厂的执行去了。”田尔耕回答道。
“西厂要查镇抚司的案牍!”骆思恭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哪一类,哪几年的?”
“不知道,这您得问许显纯。”田尔耕摇摇头。
“他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骆思恭怒骂道:“要是锦衣卫步了东厂的后尘,就是拜你们这群混账货所赐。”
“大人息怒!”田尔耕赶忙低头道。
“等许显纯回来,你让他把西厂调走的案牍按照时间和门类列出来送到本部。”骆思恭用指节敲桌子。“这次,你不会再抗命了吧?”
“卑职不敢。”田尔耕单膝下跪抱拳道。
骆思恭又俯视了田尔耕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你们把邹元标都审死了,到底有没有弄出有用的东西?”
“邹大人半个字都没说,是条汉子。”田尔耕虽然喜欢听人惨叫,但也不是纯粹的变态。
“其他人呢?”骆思恭深呼吸两下,顺了顺气。“总不至于,你们就可着邹大人这一个老头使劲儿了吧?”
“当然不是了。”田尔耕回答道:“查出来的东西就在您面前的书案上,魏厂督刚才还看来着。”
“哦。”骆思恭随手拿起一份文书,一边看,一边笼统地问道:“他们大概都扯了哪些人出来?”骆思恭只关心皇上吩咐的事情,不过他并不打算将真实意思告诉田尔耕。
要是让田尔耕知道皇上要给邹元标定罪,那田尔耕大概率会重新支棱起来,甚至再次带着北镇抚司违抗自己的指令。因而在骆思恭看来,目前还是让北镇抚司一直保持惶然的状态比较好。
至于最后的锤子会怎么砸,骆思恭自己也不知道。
“回大人的话。被抓的人大多很硬气,加之拷问的时间也不怎么长,所以大多数犯人也和邹大人一样.”田尔耕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骆思恭粗暴地打断了。
“别说废话了。我不是问你哪些人交代了,哪些人没交代,而是问你目前签字画押的口供都扯出了哪些同党!”
“您可以自己看,真没什么油水。”田尔耕叹气说:“左光斗、魏大中这样的人都说是个人行为,说只是想要防止君臣不相见的情况再次发生。这种口供毫无意义,也就没有让他们签字画押。而提及串谋、承认结党营私的人,也没咬出有分量的东林骨干,只是把他们的朋友或是相熟的同僚给攀咬了出来。言官嘛,品秩都很低的,好些人连邹大人的面都没见过。要是能从他们的嘴巴里撬出有用东西,邹大人也就不至于受罪了。”
骆思恭没有接关于邹元标的话题,而是另起话头反问说:“你难道要我去跟皇上讲,‘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言官们只是单纯地忧心国事而已’吗?”
这一问一答之间,无意识地戳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东林党根本就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政党,赵南星、邹元标这样的东林党骨干不需要也不会将言官们聚到一个屋子里分配任务。他们只需要稍作暗示,就能让左光斗、魏大中这样容易热血上头,同时又忧心国事的人冲锋陷阵。
田尔耕不知道骆思恭是来给邹元标这个死人定罪的,但直觉告诉他,骆思恭很不对劲:骆思恭来这儿这么久,除了开头的敲打以外就一直在问案子的事情,也不说要处置北镇抚司,这明摆着是要继续追查东林党的案子。下了软蛋的骆思恭突然硬起来,显然跟他领着的皇差有关系。
略作思考后,田尔耕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皇上给骆思恭的差事就是把案子审明白,以保住北镇抚司。
于是田尔耕建议道:“无论如何,这些人总还是有书信往来的。大人,我们可以去抄他们的家,只要能找出书信,就能挖出有分量的同党,并将串谋逼宫的事情坐实。”
骆思恭想了想,回答道:“别再闹出人命了。”
第149章 稳住顽固派 拉拢改革派
在骆思恭和王承恩奉召离开后,朱常洛又和徐光启商讨了一番,待到事毕议定,雪已经停了。
散衙的钟声悠悠响起,敲落了几块挂在琉璃瓦边缘的雪团。雪团未凝,在飘落解体的过程中释出几朵冰花。冰花迎着雪后晚晴的落日余晖,在空中跳出整场暴雪的最后一支轻舞。
“圣上,偏殿那几个洋人,还见吗?”王安看着皇帝脸上显见的疲态,关心地问道。
“见吧,来都来了。”朱常洛朝着已经得了赐座的徐光启颔首示意道:“先把龙华民叫来。”
“臣遵旨。”徐光启行礼出门。
“王安,去把有关洋人的备忘录拿来。”朱常洛早就定好了应付耶稣会传教士的计划:稳住顽固派、拉拢改革派、扶植少壮派。
“是。”王安走到堆放案牍的架子旁,没费多少功夫就在最顺手的位置找了皇上要的东西。
徐光启来到偏殿时,三名耶稣会士已经连着喝了好几盅茶水了,就连取暖用的炭都换过一轮儿了。好在点心管够,三人也就没有饿着。
“徐部堂,您终于来了。”龙华民站起身,高兴的地迎上去。
“有些突发的急事。”徐光启歉然地躬身道:“诸君久等了。”
“是什么急事啊?”发问时,龙华民突然想起了曹化淳的斥责,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让我们知道,那就算了。”
“这事儿就算我不说,你们迟早也会知道。”徐光启摇摇头苦笑道:“主要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皇上那边儿还等着呢。”
“好,那咱们走吧。”龙华民朝另外两位传教士招手。
“不。你一个人来,其他人还得再等等。”徐光启止住正欲起身的两人。
“为什么?”龙华民不解。
“单独面圣是皇上给你们的恩遇,或者补偿。”徐光启欺骗道。他早就猜到皇上要分化这些人,毕竟情报就是他暗中提供的。
“原来如此。”龙华民不疑有他,跟在徐光启身后,一起离开了偏殿。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
“外臣龙华民叩见大明皇帝陛下。”龙华民其实不太愿意行双膝下跪的礼,在他看来,双膝下跪只应发生在教堂里对基督像、圣物祈福或忏悔的时候。不过为了传播圣教的福音,他也只能忍着心底涌起的罪恶感,不情愿地学着徐光启的样子,向皇帝叩首行礼。
龙华民安慰自己:说一套做一套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天主会宽恕自己的。
“你就是利玛窦的继承人,澳门耶稣会的现任会长?”朱常洛不打算让龙华民站起来,只好让旁边的徐光启陪着跪一起。
“回陛下的话。外臣确为耶稣会的现任会长。”龙华民没有提利玛窦。
利玛窦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每个人都要在提到龙华民的时候加一个“利玛窦的继承人”。而这正是龙华民想要摆脱的。
“很好。”朱常洛没有注意到龙华民的小心思,继续说道:“你给朕送来的贡物,朕很喜欢。”这就是纯扯谎了。虽然贡船进了北京,但目前他只看了礼单,还没空去看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乡野鄙物,不值一提,蒙皇帝陛下垂爱,外臣不甚铭感之致。”龙华民早已把这些官面儿上的应付之语背得滚瓜烂熟了。
“有贡就有赏。”朱常洛低头看了看备忘录,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外臣乃远洋微末之人,能仰见圣上天颜,已属恩幸,不敢稍有妄图。”一赏辞,二赏受,这是徐光启教的。
“徐卿。”朱常洛看向徐光启。
“臣在。”徐光启微躬身。
“你说过他们想干什么来着?”朱常洛明知故问道。
“回皇上的话。耶稣会想得到圣上的恩准,在大明建堂传教。”徐光启叩首道。
“建堂传教?呵呵。”朱常洛轻笑一声,玩笑似的说道:“朕记得,先帝朝时,沈沈阁老曾三上其疏,称耶稣会私习历法,密结白莲乃至有窥视之心啊。”
“回陛下的话。绝无此事!”龙华民赶紧叩头否认道:“白莲邪教多伪托佛法,而我圣教则推崇孔夫子之儒学,只欲劝民以仁,从无生乱之心。”这也是徐光启教他说的。
徐光启补充道:“耶稣会人,皆务修身以事昊天,闻中国圣贤之教,亦修身事天,理相符合,是以辛苦艰难履危蹈险,来相印证。欲使人人为善,以称上天爱人之意。”
尽管龙华民并不同意将圣经中的神,与中华典籍中的昊天上帝相提并论,但在为了圣教事业的发展,他也只能忍着不适,跪在一旁默默地听徐光启的辩词。
说完耶稣会来华传教之因及来华之险后,徐光启又开始简述耶稣会的学说:“其说以昭示上帝为宗本,以保救生灵为切要,以忠孝慈爱为工夫,以迁善改过为入门,以忏悔涤除为进修。”
“诸外臣所传之天之学,可以补益王化,左右儒术,救正佛法者也。”“补益王化、易佛补儒”是徐光启接纳乃至推崇西学的根本原因。
“唔”朱常洛点点头。“下去写一个奏疏,让内阁也参详参详。跪安吧。”
“臣叩谢圣上天恩。”徐光启碰了碰龙华民,示意他跟着自己做。
“外臣叩谢陛下。”龙华民不明就里,但他还是学着做。
刚出殿门,龙华民便迫不及待地问徐光启道:“皇上到底是什么态度啊?怎么就走了呀?”